想通了这一点,小妹心里暗暗高兴。本来嘛,能到电视台工作的女孩子,不是如花似玉便是口才出众或者智慧过人,在她们身上总是会有故事发生,悲伤的哀怨的美丽的惊心动魄的……相比之下,小妹的这点事情太过平常,没有什么津津乐道的价值,人们拿它在舌尖上打几个滚也就算了。
出了电梯,小妹便摘下口罩和头巾,塞到了大衣口袋里。
她走进办公室,推开门的一刹那,正拿着杯子泡茶的汪萍一声惊叫,慌慌地扑过去,挡在小妹的办公桌前。
“请你……求你……先出去一分钟好不好?就一分钟!”汪萍哀求道。
小妹一声不响地盯视汪萍的眼睛,直看得她目光无处躲藏。然后她一伸手把汪萍拨开,这才看见桌上的玻璃瓶中赫然插有一打新鲜的红玫瑰。
“我不知道今天你会来上班,否则我会把它们扔掉,真的。我只是有点舍不得,它们太漂亮了!”汪萍跟在她后面,啰啰嗦嗦有点像祥林嫂。
小妹手指着花:“他每天都送过来?”
“不,只是今天,今天刚开始送。奇怪,他怎么知道你今天会来?”汪萍大惑不解。
小妹定定地看了瓶中的红玫瑰很久,发现它们的每一片花瓣都显出瑕疵和斑点,甚至丑陋,甚至令人作呕。有一股怨恨和火气在她心里聚集,然后盘旋上升,冲到她的脑门和喉咙口,烧出一种苦苦的硫磺味。她一把抓起瓶中的玫瑰,随便扯一张报纸来包住,夹在肘弯里,扭头出了办公窒。
汪萍在后面喊:“喂!干什么去呀你?”
小妹头也不回。
出了电视台,直奔那家“万紫千红”花店。三十多岁的店主正拿着喷壶往一桶桶鲜花上洒水,依旧那一副神清气闲的模样。小妹把手里的纸包往他面前一放,开口便问:“老板你看看,这花是不是今天从你店里卖出去的?”
老板放下喷壶,很小心地打开纸包,用手指摸摸那些尚且鲜润的花瓣,又低头陶醉地嗅一嗅,而后笑笑,表示认可。
“请告诉那个买花的人,”小妹冷着脸说,“请他不要再往电视台送花。”
老板好脾气地摊摊手:“这我爱莫能助。”他重新拿起喷壶,走到水池子边,拧开龙头,往壶里灌了些水。“真的,我爱莫能助。我卖花,他买花,价钱出得合适就成交。至于他买了干什么,送给谁,我管不着,也不该管。”
他拎起喷壶去洒水,却被小妹劈手夺过去。
“我就是要你管!”小妹的口气中带着几分急躁和专横。“他不是喜欢来买你的花吗?让他买好了。他买了要雇你的伙计送过去,对不对?那好,叫你的伙计别送,放在你的店里,你可以把它们再卖上一次。”
“不不……”
“照我说的做!”小妹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你必须这么做!从明天开始,我的办公室里如果再看见一朵红玫瑰,我会带人来找你算账!”
小妹说完,哗地拉开玻璃门就走,把门上的风铃碰得叮叮□□响成了串儿。
老板独自笑笑,表示理解。这样的事情在他店里不止一次发生,他弄不懂男女间的交往为什么总带着这么多的盲目?男人们在决定自己的进攻方向前难道不进行火力侦察吗?小妹回到办公室以后,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只插花用的玻璃瓶也扔进了楼道里的垃圾桶。汪萍看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干吗呢?你真的这么恨他?”
小妹苍白了脸色说:“我就是恨他,恨他恨他恨他!”
“其实也不必,我看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可他毁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你懂吗?等我到了真的应该结婚要孩子的年龄,我会对所有的男人都提心吊胆,我会谁都不爱,谁都不信任。”她打个寒颤。“世界上如果谁都不能信任,生活会变得很可怕的,说得严重点儿就是变态,对不对,汪萍?”
汪萍说:“看来你这几天想了许多事,你不再是个小女孩儿了。”
小妹冷笑一声:“那当然,我差点儿就当了妈妈,又差点儿成了鬼魂。”
汪萍耸耸肩膀,觉得跟她再说下去有点儿阴森森的感觉,就转了话头,告诉她几件台里新近发生的事,又谈起《今日名流》栏目组最近必须去采访的几个人。
“别跟我说这个。”小妹拦住她的话头,“我不想再做这个节目了。”
“为什么?”汪萍极度惊讶,“你才刚刚打出点知名度。再说,没有人会因为这点小事对你说三道四。”
“是我自己觉得不合适,我状态不对。”
“哦!你真是的……”汪萍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短短几天工夫,怎么她和小妹在年龄上倒了个儿?她成了惊惊诧诧、涉事不深的小姑娘,而小妹倒变得冷静沉着,看人看己入木三分?
小妹说不干就不干,她先去找了专题部主任,又去找台长,无论他们怎么样真心挽留,充分肯定她已经做出的成绩,小妹坚持一句话:换个岗位。
台长就有点不高兴了,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太过“各色”,先是托人说情要当黄金节目主持人,当得好好的又别出心裁要换岗位,台里的职工都像这样三心二意,他台长还怎么搞工作?
台长一气之下,把小妹塞进了电视剧部,职务是“服装管理员”。小妹很爽快,马上回办公室整理了自己的东西,用一个纸箱装着,搬进台里的服装仓库安顿下来。
下午汪萍去看她,见她趴在一张海绵垫子上,用电熨斗熨着一堆皱巴巴的三十年代的衣服。汪萍说:“这下开心了吧?马上拍起电视剧来,被导演制片吆来喝去不当回事,你可不要抹眼泪。”
小妹轻轻一笑:“我抹什么眼泪?没准儿我能混着当个演员,将来还能成个明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汪萍认真看小妹的眼睛,断定她是带着一种游戏人生的态度说这句话的。汪萍有点儿替小妹可惜,觉得她只是貌似看透了人生,实际上并没有真的成熟,还是从前那个一个跟头也摔不起的女孩子。
电视剧部正在筹拍一部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剧名叫《一世情仇》。讲的是一段三十年代生生死死的复仇故事。小妹去了电视剧部没几天,片子就开拍了,小妹跟着剧组住了一家内部招待所。
从外面请来的导演架子挺大,见人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制片主任是自己台里的人,从片子开拍的那天起就忙得脚后跟不着地,成天凶凶地对这个嚷对那个嚷,两眼血红血红,活像刚吃了人又要接着再吃人。男女主角自然傲气十足,在招待所里住最好的房间,吃最好的份饭。就是下面那些配角演员,也一个个鼻孔朝天,说话做事旁若无人,俨然中国未来之星的架势。
小妹在剧组里很不重要,因为她仅仅是请来的服装师的一个副手,什么样的人物在什么样的场合穿什么衣服,人家都已经有过详细设计,成竹在胸,小妹每天只负责把演员们换下来的衣服伺弄整齐,等着第二天开戏时再用。小妹甚至不知道这部连续剧到底讲了个怎么样的故事,从来没有人给过她剧本。就连小妹的漂亮在这里也不算一回事了,她的那种年轻女孩子的纯真娇嫩被女演员们咄咄逼人的风釆所遮盖,就像花店里那种开白色小花的满天星,用在花束中只能起陪衬玫瑰和康乃馨的作用。
小妹自己也在有意识地忘却自己。每天清晨在**醒来,她常常想不起自己曾经做过一些什么,那段万众瞩目的黄金节目主持人的生涯已经离她远去,她崇拜和爱恋过的张经纬也慢慢淡化成了一个影子,很不真实地附着在她记忆的屏幕上。还有她的家人——爸爸、妈妈、大哥、小弟,不知道怎么他们都变得不太重要,小妹有意无意地避免见到他们。她给家里打电话说,剧组工作太忙,她脱不开身回家。其实打完电话之后她就抱着一本席绢的小说蜷缩到**去了。
一天剧组在外景地拍戏,小妹跟在服装师和化装师后面,肘弯里搭着一摞长长短短的戏服,等着演员下来换装。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几个演员反反复复地折腾一个镜头,感觉他们的情绪总是到不了一个火候,就像有人给你挠痒痒却又总挠不到痒处一样,难受得很。
一场戏拍了一半,导演决定放弃,他心血**地想要修改一下剧情,使那个匪首死得更有人情味一些。原来的情节是这祥的:匪首被线人救出来之后,骑着快马在逃亡的路上奔驰。他只要过了前面的乡村集市,就能隐入树林,而后扑进大山,使追兵们望山兴叹。可是原本隐藏在集市上准备接应他的二匪首在关键时刻拔出枪来,出人意料地一枪将匪首打下马去。
导演说:“这不行,情节变化得太快,观众来不及反应,不容易留下印象,戏的张力就不够。这场戏得这么改——”
他说了个大概意思:匪首骑马穿过集市时,因为速度风快,悬挂在马蹬上的一只残废的脚(注意:此匪首是个一脚长一脚短的跛子)挂倒了路边的一根木制拐杖,身体支撑在拐杖上的一个卖山货的少女因而重重摔倒。在匪首不经意回头的一刹那,他看见了少女那条残缺的腿,以及她当众摔倒后羞惶到几乎哭出来的脸。匪首那颗外表冷酷的心在刹那间被一种巨大的怜悯所包容,他居然果断地勒住马头,返回到少女身边,翻身下马,伸手去搀扶她起来。就在匪首那双伤痕累累的大手快要抓住少女手臂的时候,二匪首的枪声响了,匪首脑浆迸裂地在少女身边躺倒了。
导演随口这么一说,众人就水涨船高地附和成一条声,夸赞导演的主意英明伟大,一个点子救了一场戏。而后副导演和制片们忙乱乱地到处去找人扮那个跛腿少女。可惜现场的女演员有限,有名有姓的角儿又不能一身重复扮两个人。找了几个群众演员,有的太丑,放在镜头中引不起匪首那种怜香惜玉的感觉;有的眼睛一看镜头,腮帮子肌肉就哆嗦不止,哄也好骂也好全无作用。导演是条性急的汉子,嫌他的手下人办事不利落,眼睛在人堆里忽溜溜一扫,指着抱一堆衣服候场的小妹说:“就是她了。”
就这样,小妹被拎了出来,草率地梳了头,脑后按上一条假发辫,换上大襟的花衣服和肥腿裤,小腿还生生地被别了上去,在大腿处用绳子捆紧,作出一条腿残废的样子。因为时间紧迫,她甚至脸上没有化妆就站到了镜头前面。导演从镜头里看过去,没有化妆的女孩子面色苍白,一双大大的眼睛里略带忧郁,是那种对生活不抱希望的含怨带屈的伤感。女孩的嘴唇微微翕开,唇形娇美而唇色寡淡,给人一种“深山出娇娃”的惊喜,又有那么点“欲说无言”的压抑。导演喜不自禁地大叫一声:“太好了!她棒极了!”
演员们各就各位,接着开拍。匪首骑着一匹临时租来的枣红大马(不是替身,这个演员有几手绝活),身子低低地俯下去,策马狂奔。他回头看,追兵不见踪影,死亡已经离他远去。再抬头看前面,穿过一条狭小的街市,屏障似的大山正在向他招手。只须踏上险峻的山路,他就成了山之猛虎海之蚊龙,百倍千倍的敌人都无法伤及他一根汗毛。
近景:他的身子在马上有节奏地颠簸,绷紧的肌肉和马的流汗的身体构成极有力度的优美造型。特写:他的脸上见不到多少紧张害怕,倒充满兴奋,一种急于见到家和亲人的孩子样的期待。镜头从马后绕过去,拍摄他一只残废的脚,这只脚的腿骨明显短了一截,因而不能踩进马蹬,硬邦邦地斜挂在马鞍的一边,像一截别别扭扭的烧火棍。
镜头再拉出来拍小街上的集市。窄窄的土路两边站着、蹲着、坐着买卖物品的小贩和山民,他们认真地讨价还价,从竹筐子掏出笋干、木耳、药材种种山货,再小心地放进刚买下的火柴、盐、布料、灯油。在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低头卖竹器的贫寒少女,她站着,缺了一条右腿的裤管空空****,右边的腋窝下撑着一根疙里疙瘩的木制拐杖。她身边的那些竹器看得出来是她自己编制的,她靠此为生。
马蹄声得得疾响,枣红马驮着匪首风快地冲过来了。眼疾手快的人开始忙不迭地拿了自己的东西避让。少女不行,她一只手撑着拐杖,另一只手不可能很快将那些竹器搬开。
可是她生怕她的宝贝们会让马蹄踏坏,于是她下意识地用身子护住。
事故发生了:匪首硬邦邦撅着的一条残腿刚好刮到少女的拐杖。因为速度的关系,那根拐杖一下子飞出去老远,而少女冷不丁失去了支撑,身子也被带得朝前重重一趴,马蹄扬起的尘土瞬间将她吞没。
匪首和他的马已经冲出去几十步的距离,却又突然停住:匪首依稀从眼角里看见了刚才不经意间发生的一幕。出于责任,他勒转马头,正好看见断腿的少女正勉力从地上挣扎爬起。但是她身边没有用惯的拐杖,身子总也无法获得平衡,站了一半,倒下,再费劲地站起……旁边四散的人用躲躲闪闪的目光胆怯地看她独自挣扎,没有人过去拉她一把。少女因为羞辱,因为着急,一张苍白的脸涨成嫩红,眼睛里的泪水盈盈欲出。
马蹄声得得响起,匪首出人意外地回到出事地点。他翻身下马,跛着脚上前几步,弯腰去拉那个少女。也许是女孩子的一条断腿提醒了他什么,他的眼睛里此刻没有凶残,却饱含了对不幸者的巨大怜悯,以及强者对弱者尴尬情状的同情和体谅。四目相对时,他眼神中甚至流露出父亲般的关爱。
而少女的身子却在哆嗦,她拼命地瑟缩起自己的双肩,恨不能顷刻间将自己缩成一只小虫,从这个惯以凶残闻名的匪首的眼皮下消失。她的嘴唇抖颤着半开半合,眼睛惊慌失措,整个的表情活像一只枪口下的兔子。她所有的身体语言都在无声地说着一句话:不!求你不要碰我!你不要伤害我!
枪声响了。匪首浑身一颤,惊讶地回过头去,看见了二匪首那一双得意狞笑的眼睛。匪首嘴唇动了动,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山一样的躯体重重地倒在少女身边。少女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嚎,人也随之昏倒。
“停!”导演用劲一挥手。好几分钟的镜头一气呵成,在场的人个个兴奋雀跃。导演小跑着奔向小妹,一迭声地问:“你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字?你做过什么?”
制片主任跟着过来,把小妹介绍给导演:“她是我们台里的人,当过主持,大名叫林扬,可大家都叫她小妹。”
“小妹?”导演重复着这个不无可爱的名字。“当过主持?怪不得镜头前面这么放松。”又说:“你们台里也真是奢侈,这么个人才用来管服装。”
制片主任耸耸肩膀,又回头看小妹,表示这事跟他无关。小妹也笑笑,一副淡淡的无所谓的样子。
导演当天晚上回房间看样带,越看越激动,断定自己无意间挖掘出一颗“未来之星”,当即就想用小妹替换下剧中的主角,后来制片人没同意,原因是片子拍了一半不能浪费,而且演员们都是签过合约的,中途换人要付一大笔赔偿金,制片人为自己的钱袋考虑,也不能任由导演心血**。
小妹没当上正式演员,在剧组里的地位却是不词以往,没有人再敢对她吆三喝四,只把她当个管服装的普通人看。搞艺术的人都有种很敏锐的感觉,他们往往能够预见到谁将会走红,谁又将要走一段下坡路。小妹还年轻,才二十出头,天生丽质,眼睛里又比别的女孩子多了一种淡漠、孤寂和忧愤,这就是所谓的“内容”,是年轻演员身上不可多得的东西。这样的女孩子一旦获得合适的角色,注定会一炮打响,扬名天下。导演甚至已经对小妹许下重愿,下一部片子他将为她度身定做,他们将珠联璧合地创造影坛奇迹,就像从前的巩俐和张艺谋。
在导演为发现了小妹而陷入空前激动的时候,他忘记了从前发现该剧女主角马丽小姐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兴奋不已。后来马丽成了他麾下的一面旗帜,再后来又成了他的情人。他在拍戏的间隙里可以时不时地“召唤”她一次,高兴的时候也会对她许上一大堆愿,给她吃上几个甜甜的果子。马丽小姐于是把导演奉若神明,从始至终对他忠心耿耿。
这样的女人常常非常可怕,当她们妒忌一个人、憎恨一个人的时候,她们的心会变得像“白雪公主”里的皇后那样狠毒残忍,而且目标明确,信念坚定,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有一天马丽在小妹房间里试一件戏服的时候,突然说她胃疼。几分钟的时间内她疼得弓腰曲背,花容失色,整个身体都在簌簌地发抖。小妹慌了,手足无措地给她倒了开水,又一把掳去**的戏服腾出地方让她躺下。马丽牙关紧闭一句话说不出来,只伸手指着她的手袋,示意小妹帮她打开。小妹打开手袋后发现只有一盒细长的坤烟,她就不明究里地举着送给马丽去看。马丽一手捂紧了胃部,一手哆嗦着从小妹拿着的烟盒里抽出了其中一支,又哆嗦着送到嘴边。小妹手疾眼快地用火柴替她点燃。马丽闭着眼睛吸了一口,眼见得全身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脸色平静如初,一支烟吸完,她又变成了好人一个,边试衣服边跟小妹有说有笑。
小妹吸着鼻子说:“你刚才抽的什么烟?味道怪香,还能治胃疼?”
马丽笑笑说:“哪里光治胃疼?百病都能包治。”
小妹不相信:“别逗了,世上没有那样的灵丹妙药。”
马丽就光是笑,不再说话。
第二天马丽打电话到小妹的房间,说是戏服上的一段花边掉了,叫小妹拿去修补一下。小妹放下电话就去马丽那儿拿,在她的房间里又一次闻到了那股奇异的怪味。
“你又胃疼了?”小妹随口问了一句。
马丽眉毛一挑,眼角含笑,曼声回答:“胃不疼的时候就不可以抽烟吗?”
小妹忽然省悟过来,失声惊叫:“你抽的是毒品!”
马丽不屑地瞄她一眼:“少见多怪。这算什么毒品?一点点刺激物罢了,拍戏前抽一点,能让你神经兴奋,很快入戏,要来什么情绪有什么情绪。好多名演员都抽它,连导演也抽。”
小妹又一声惊叹:“导演也抽啊!”
马丽拿过自己的手袋,从里面取出那盒烟:“你来根试试?”
小妹吓得退后一步,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想……”
“抽一根试试味道嘛,哪里就能上瘾?”马丽自顾自地点着了烟,站起身来,半是挑逗半是强迫地送到小妹嘴边。“试一口,没关系的。想当演员,就得什么都体验体验。”
小妹面对着马丽举在她嘴边的那支烟,拒绝不好,不拒绝又不好,犹犹豫豫接过去,小小地吸了那么一口。
“太少了,这能试出什么味?”马丽不满地说。
小妹狠狠心,再吸一大口。烟味呛入肺中,她骤然咳嗽起来。
马丽在一旁回忆她从影的历史:“有一次,导演让我演一个喝醉酒的女人。我怎么演都过不了关,胶带拍掉好几条,就是缺那么个意思。导演火了,说不拍了不拍了,马丽你去弄二两酒喝了再说。我心想喝酒就喝酒,谁能吓住谁呀?我出门买了一瓶半斤装的白兰地,打开盖子,一气儿灌了进去。我就那么脚踩棉花样的虚虚晃晃走回摄影棚,导演一见我就叫起来说:马丽你还真喝啦?我说:真喝了。话才说完,哇地喷了导演一身,人往地上咕咚一躺,接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导演告诉我,那会儿连我的脉搏都摸不到了,差点儿就死了,剧组里是叫了救护车把我送进医院的。”
小妹开始大笑,咯咯咯咯地,笑声如银铃。她又就着手里的烟狠吸一口,才递还给马丽。她感觉浑身上下莫名地轻松,走路像踩着弹簧,稍稍用劲就能使自己跳起来飞起来。她踩着这种芭蕾舞演员的特有步伐走到镜子前,心情极好地端详自己的脸。她的脸此刻神采飞扬,脸颊的粉红色娇嫩欲滴,一双眼睛乌亮漆黑,鼻翼鼓鼓的,嘴唇颤颤的,仿佛脸上的每一个器官都能开口说话。
“我漂亮吗?”她回头问马丽。
马丽说:“你当然漂亮。抽过这种烟的人没有不漂亮的。”
小妹又一次咯咯地笑,抱住马丽的脸响亮地亲了她一口。
又过两天,小妹患了感冒,躺在**发着低低的烧,鼻塞头痛,满口苦涩,难过得不行。马丽去看她,手指上夹着烟,吸一口,玩笑似的对着小妹的脸一喷。小妹顿觉适意,贪婪地吸着鼻子深呼吸,仿佛要把马丽喷出的烟雾尽数吸进肺中。马丽笑着说:“馋鬼!给你吧。”把手里的大半支烟递给小妹。
小妹爬起半个身子,小口小口地把这支烟吸完。她浑身轻快,鼻塞头痛的感觉无影无踪,两腿一甩下了床,娇声说:“我肚子饿了,想吃鸡汤馄饨。”拉着马丽就出门上街。
只这么两次,小妹上瘾了。她开始想马丽手袋里的那种细长的烟,无缘无故地想,挠心挠肺地想。她不好意思开口跟马丽要,没到那样不要面子的程度。她找了个理由去看马丽,说着说着话,眼睛盯在马丽摆在桌上的那盒烟不动了。她千方百计把话题往抽烟这方面引,暗示马丽请她抽上一支。可是马丽这一天显得格外迟钝,她怎么也不能领会小妹眼睛里和话里的意思。她把烟盒拿在手里,横过来竖过去地玩弄着,抽出一支放在鼻子下面嗅嗅,再放回去,然后又抽出另外一支……她神闲气定,优雅自若,边玩弄烟盒边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直把小妹逗得心急如火,坐立不安。
终于,小妹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欲念,趁马丽玩够了烟盒放回桌上的时候,她装作随随便便的样子伸手去抽那盒中的一支烟。
指尖刚碰到烟盒,马丽探手过来,一下子把小妹的手打开了。她似笑非笑道:“又想占我的便宜?”
小妹刹那间满脸通红,仿佛做贼的时候被人刚巧抓住。马丽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小妹羞得低头不敢看她,那一刻真恨不能地上有条裂缝好钻进去。
马丽心里暗暗一笑,扬声说:“你以为我这烟是不花钱就能抽上的吗?我是高价买来的,很贵的,说出来吓死你!”
小妹嗫嚅道:“我也想买一盒。”
马丽斜着眼睛看她:“真的想买?”
小妹说:“真的想买。”
马丽站起身来,说了一番如何不容易买到手的话,而后打开箱子,拿出没有拆封的一盒。小妹付了钱给她。身上的钱不够,她临时去找制片主任借了一点。
小妹舍不得由着性子把这盒烟折腾完,她想她每天只抽半支吧。她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点上烟,小口而又是贪婪地抽着,珍惜地把每一口烟都咽进肚里。她不断地把燃着的烟放在眼前端详,伸出手指比量,生怕自己忍不住多抽了,又怕自己糊里糊涂少抽了。终于抽到一半时,她很果断地把烟头掐灭,放回到烟盒里,然后往回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但是她注意力无法集中,心里老想着没有抽完的那半支。她回忆烟雾缭绕时鼻孔里嗅进去的滋味,烟顺着喉管下肚时的畅意,还有掐灭烟头时,尾端烟丝上的那点点焦黄。她的心儿魂儿都被那半支烟缠住了,怎么挣扎也甩脱不了了。她甚至焦躁,想发火,想用剪刀剪那些脏兮兮散发出霉味和脂粉味的衣服。她也想剪自己,挑开手腕上的动脉血管——那是不久前妈妈和小弟送她到医院里缝合过的;或者干脆刺断喉管,让血沫喷出来,让医生无法抢救。
她盯着手里闪亮的剪刀尖,感觉寒气逼人,以至浑身打颤。她颤抖着手指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又哆哆嗦嗦挖出未抽完的半支烟,迫不及待点燃,一口下去了四分之一。她狠命地吸着,偷来抢来的一样吸着,直到烟头把手指炙得生疼。然后她抬了头,心满意足地出一口长气。她开始变得愉快,心灵和肉体都是一片轻松,剧组里的人个个可爱,冬天的太阳鲜亮温暖,满屋子的旧衣服仿佛具有了人的灵魂,能够翩翩起舞,歌唱和吟诵。
直到二十集电视剧拍完,剧组解散,小妹也没有弄清马丽和导演是否都跟她一样是这种特制香烟的依赖者。她后来再没有看见过马丽抽烟。导演倒是抽过,但跟她不是一个牌子,导演的烟里含没含特殊物质,她不知道。
有一点可以肯定:马丽和导演如果有瘾,他们能抽得起,他们在剧组里拿的都是最高报酬,以后到别的剧组还会拿最高报酬。小妹不行,她只是个普通工作人员,工资之外不过添上一笔有限的补助费夜餐费之类,她把拿到手的钱全都送进了马丽的箱子,最后两手空空离开了剧组。
散伙的那天导演又去找了小妹,无非跟她敲定他曾经许下的诺言。“等我有了好本子,有了资金,我就来找你。要记住你是我发现的,你不能跟别人跑了,哪怕是张艺谋,你也不能跟他跑,你是我的演员!”
小妹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对导演的话似听非听。她在想,马丽走了,以后她向谁去买烟?
“你怎么啦?宝贝!”导演怜爱地托起她尖尖的下巴。
小妹说:“我恐怕要死了,在你找我之前就死了。”
导演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怪女孩,你是个怪女孩。”
但是小妹的担心完全多余,人一旦染上毒瘾,他(她)对毒品的嗅觉就变得异乎寻常敏锐,他(她)的身体会自动变成一台雷达,身体的每一根毛发都是天线,昼夜不停地向四周发射信号也接受信号,追根寻源地找到毒品的老窝。小妹离开剧组回台里以后,几乎没有什么过渡时间,就在城南的一家小酒吧里跟一个毒品贩子接上了关系。她买了他的一小包海洛因。她原先还想要那种特制烟的,可是毒贩子没有,他只有海洛因。
“烟算什么?小儿科!直接吸海洛因才过瘾啊,你试试就知道了。”他热情地劝说小妹,甚至用小指甲盖挑了那么一星星请她尝尝。
小妹当然知道眼前的白色粉末更会令她过瘾。以前她抽烟,烟丝里掺进的也是海洛因,但那毕竟少,形式上是间接的。现在她是**裸地面对毒品了,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吸毒犯了。
她感觉悲哀,意识冰凉,背后像爬了一条蛇,粘腻腻的,阴森森的。
手头的一点积蓄没两次就被小妹花得精光。她不敢伸手向父母要钱。闻清虽然大大咧咧,可是在触及到身体和疾病的问题时她总有医务工作者的非凡敏感,她一定会察觉出女儿的用场,那样的话她会悲痛欲绝,父亲林仲达更会伤心至死,小妹就成了杀死父母的凶手。
小妹去找大哥林栋,要回她投资股票的两千块钱。
“你急要钱用吗?现在卖出去要吃亏的,最近股票指数跌得厉害。”林栋翻开一个小本子,把他记录的一些数字指给她看。
小妹根本无心看那些数字,她只想要钱,要现钱。“能卖多少就卖多少。”她对林栋说。
林栋犹豫着:“你不是出什么事了吧?你脸色很不好,像是有病。你有没有病?是不是感觉不舒服?”
小妹不耐烦地回答:“我没病,什么病都没有,我只是需要用钱。”
林栋叹口气,带她到股票市场,取出了两千块钱。其实小妹的股票只值一千五,林栋还是给了她两千。林栋感觉她是碰到了什么事,但是她不说,他也不好一个劲追问。女孩子的隐私嘛!而且,自从小妹上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割腕之后,现在全家对小妹都变了个态度,一举一动都过分的小心翼翼,实在叫心有余悸。
有一天——是小妹用完从股市上割肉出来的这笔钱,为接下来该到哪儿去弄钱而发愁的一天,小妹在街上碰到了张经纬。
宝蓝色汽车从后面追上来,在小妹脚边轻轻刹住的时候,她听到了车轮摩擦地面的声响,并且鼻子里飘进一丝淡得不能再淡的汽油味。当时她心里微微一颤,已经意识到停在身后的是谁的汽车了。她停顿了约莫两秒钟的时间,好像鞋跟被路面的隙缝卡了一下似的,而后她加大了步幅,快步行走,想要赶上前面的一辆公共汽车。
“小妹!你等等!”张经纬在后面叫她。
小妹不回头,脚步挪得更快,甚至带上一点小跑。
当然她跑不过张经纬,后者稍稍发力就追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
“我的天,小妹你怎么瘦成这样?你的肩膀薄得像纸!”张经纬吃惊地叫道。
“不关你的事。”小妹扭过脸,眼腈看着别处。
“你在躲我,不想再见到我,是不是?我到电视台去过几次,你都不在,他们说你去拍电视剧了。”
“求你!不要再纠缠我好不好?”小妹的声音像是要哭。
“我不想跟你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话,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张经纬转到正对着小妹脸的地方,毫不放松地看着她的眼睛。“唯一的不该是我忽略了你的年龄,你对那些事毫无经验,可我以为你有,所以你怀孕了。我当初应该提醒你……”
小妹叫起来:“不要再说了!”
“愿意跟我一起吃个饭吗?”
小妹没有答话,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前面某一处地方。张经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盯视的是宝蓝色汽车的车窗,从摇下的窗玻璃上正探出一个年轻女孩的红扑扑的脸。
“她只是……我们公司的一个职员,跟你不能比。我现在就可以叫她下车。”张经纬说。
小妹不想再说什么,使劲摇了摇肩膀,挣脱了张经纬的手,头也不回地向人群中跑去。不同的是这次她跑得更快,活像身后有强盗追着一样。她身上那件薄薄的大衣被风掀开两角,有点像小鸡仓皇逃窜时扑扇开来的翅膀。
张经纬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转身,怏怏地走回汽车。他心里一直在回味手抓着小妹肩膀时的单薄的感觉,不知道她怎么会瘦成了那样,他觉得难过。
坐进汽车,年轻女孩腻了上来,用下巴蹭蹭张经纬的耳朵:“她是谁呀?”
张经纬说:“去!”不耐烦地把她推开了。
就在这时候,他透过车窗看见小妹正在拼命地往这边跑过来。她一只手按紧了肩上背着的一只坤包,一只手捂住胸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张经纬屁股上安了弹簧样地跳起来,打开车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去。
“小妹!出事了吗?有话要说吗?”他抓住她,一迭声地问。
小妹脸白如纸,剧烈的奔跑都没有让脸颊染上一点红晕,而且额头和鼻尖上出了一层虚汗,粘湿湿地沾着几缕发丝。
“能给我一点钱吗?”她喘定之后问,目光游移,不敢看张经纬的眼睛,只在他鼻尖四周打转。
张经纬说:“好,你要多少?”他伸手到裤子的后袋里掏出钱夹。
“你能给我多少?”小妹怯怯地问。
张经纬愣了一愣,探究地看小妹一眼,但是他没有犹豫,把钱夹打开,抽出里面所有的钞票:一百的、五十的……他数都没数就给了小妹。
“够吗?”他问。
小妹说:“够了。”
张经纬出一口长气。“任何时候,只要你想用钱,就来找我。”
小妹点点头。她用目光向四下里张望,显然已经心不在焉。
张经纬又一次抓住她的手:“你要小心自己,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
小妹应付地说:“我不会出事。”她拦住马路上驶过来的一辆出租车,奔过去打开车门,马上坐了进去,连再见都没有来得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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