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婚姻流程 黄蓓佳 9378 字 24天前

闻清在镜子前上下左右地把自己打量一番,觉得一切都无可挑剔,这才大步地走出休息室,穿过走廊上已经坐了一排、手里都捏着号头的产妇和她们的家属,进到自己的门诊室。她感觉到身后有一阵小小的**,这是病人们看见自己信任的医生走过来时照例会有的反应。闻清当医生二十多年,从自己的办公桌前门可罗雀开始,到产妇们找她就诊需要预约,经历过每一个医生都必须经历的磨练过程,她已经不再把病人的感激当作有特殊意义的事情了。

闻清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护士就送来了一叠排好号的就诊卡。

“闻医生,今天又是这么多人!计划生育搞了十几年,就是不见怀孕的女人减少,真是怪事。”

闻清不理会她的唠叨,吩咐说:“如果有来复诊的,尽量安排得提前一些。”

护士答应着出去。跟着就进来了今天的第一个病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工模样的年轻姑娘,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圆圆的鼻头上撒了几粒浅色雀斑,嘴巴微微张着,仿佛随时随地都准备表示出对这个世界的惊讶和感叹。她自述是因为前不久厂里组织女工妇科体检,厂医怀疑她卵巢里长了个东西,要她到大医院复诊核实。

闻清翻翻她带来的病历,起身说:“跟我来。”

女工跟她到里面用布帘隔开的检査室。闻清让女工躺到**去,褪了裤子。闻清戴上口罩,一只手沾些滑石粉,然后套上薄得透明的乳胶手套,俯身给女工做检查。

“把腿打开。放松,再放松些。”

她的手已经伸进了对方的**中,慢慢地、上下左右地滑动和探索。一切秘密都在不可知的黑暗之中,在那温热腥湿的通道深处,她完全要靠自己的感知去判断去证实。她发现女工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一双手用劲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服,满满地揪了一大团,手指因为用劲都变成了白色。

“别害怕,就快完了。”她一边动作,一边轻柔地安慰对方。“没事的,你尽量放松,没事的……”

戴着手套的手终于从**中滑出来。她用另一只手将手套摘去,扔进垃圾桶里,然后转身到屋角的水池前洗手。

“医生!……是真的吗?”

女工在她身后窸窸窣窣地穿裤子,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闻清不答话,洗完手之后出去,重新坐回到办公桌前。女工赶快跟着过来,也在她对面坐下。

“医生……”

闻清抬头看着她:“是卵巢囊肿,已经有一只鸡蛋大小。”

女工的脸刷地变成雪白,鼻尖上淡淡的雀斑由此而变得醒目了。

闻清笑笑:“别担心,这种囊肿一般都是良性,手术摘除一只卵巢就行了,很简单的事。”

女工用哭一样的声音说:“可我刚结婚,还没来得及生孩子……”

闻清耐心跟她解释,卵巢有两个,摘除掉其中的一个不妨碍生育,这跟摘除子宫不一样。

“如果我……我想等生了孩子再做这个手术呢?”

“啊,你最好还是早些做掉放心,囊肿留在体内总不是好事,会有变成恶性的可能。”

女工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闻清说:“这样吧,你先回家,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让你丈夫一起来见我,我会跟他说明。”她对女工母亲般地一笑:“真的没事,不会影响生育,你要相信我。”

女工说了声谢谢,站起身,心事重重地走出门去。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农村妇女,已经怀了五六个月的身孕。旁边陪着的是她满脸憨笑的丈夫。怀孕的女人在闻清面前既不敢坐下也不敢说话,满脸通红,眼睛躲躲闪闪看着别处。

“怀孕之后做过检查吗?有没有建立预产期保健卡?”闻清主动询问。

孕妇的男人一个劲憨笑,替他的女人答话说:“我们没别的事,想在大医院做个B超。乡里医院替我们做过,说是……”他偷偷看了孕妇一眼,“说是胎儿畸形。”

“畸形?B超报告呢?我看看。”闻清伸出手。

男人收起笑容,牙疼似的吸溜着嘴:“没……没带上。乡里医生说,是……是胎儿**发育不全。”

闻清明白了,莞尔一笑,对男人说:“你带她回家,B超不必再做了,多做对胎儿发育有影响。”

“那……”

“真要是**发育不全,等孩子生下来完全可以手术修补。现代医学没有什么不能办到的事。”

男人看得出有些胆怯,不敢再做坚持,拉了女人一把,两个人几乎是垂头丧气地走了。

隔壁桌上的实习医生不解地问闻清:“为什么不给她做一个B超呢?”

闻清好笑道:“你听他们扯的谎!什么**发育不全?他们就想知道胎儿是男是女。如果探听到是个女的,回去一准要找那些游医手术引产。你想想,都怀孕五六个月了,再弄个庸医偷偷摸摸瞎折腾一气,谁能保证不出事情?”她摇摇头:“这些农村人,为生个男孩不知道想多少主意,办法一套一套的,都已经久炼成精了!”

实习医生就吐吐舌头,笑。

再下面进来的一个戴了副特大墨镜,口罩把墨镜之外的大半张脸全都遮得严严实实,身上裹着一件其大无比的军用大衣,脖子怕冷似的缩在衣领里,整个是一副不敢见人的姿态。

闻清注意地看她一眼,招呼她坐下,不待她开口就说:“要想做人流吗?”

她连忙点头。

闻清说:“到医院就医,最好摘了口罩,除去墨镜。”

对方条件反射般地把两只手捂紧在脸上,仿佛生怕闻清会动手碰她的装备。

闻清好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有胆子做那些丑事,没胆子见医生?不是我这人观念旧,我是最不赞成女孩子未婚先孕的,人流做多了,将来想要孩子都要不上,哭着来找我的日子在后头呢!你们这些年轻人……”

戴墨镜的女孩任凭她怎样数落,打定主意死不开口。

闻清把她带到检查室,照例让她褪了裤子躺上床去,吩咐她在身子下面垫上卫生纸。“别紧张,今天不是手术,我必须给你做一个检查。做过尿液化验了?”

女孩摇头。

“那你能够肯定你已经怀了孕?”

女孩点头。

“最后一次月经结束到现在多少天?”

女孩伸出四根手指。

“四十天?嗬,你们如今真是了得,医学常识倒懂得不少!再历练历练,恐怕自己都能给自己做人流了,到那时候也就不必躲躲闪闪到医院来了。”

闻清戴好手套,一转身,突然看见了女孩褪下一条裤腿之后垂挂在另一条腿边的**。她的目光急速地收缩,表情一下子变得恐怖,仿佛眼前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嘴唇哆嗦着,一双手僵硬地张开在半空中,身子发沉,腿肚子发软,如果不是顾及这身刚刚浆洗干净的白大褂的话,她说不定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上了。

静默片刻,她轻声然而严厉地命令女孩:“起来!穿上衣服,把脸上的东西都给我摘下来!”

女孩没有表示任何反抗,乖乖地从检查台上又坐起来,穿好裤子,先除口罩,再摘下墨镜。

闻清冷笑一声:“以为化装成这副女特务的模样就能瞒得了我?偏偏你忘了再换条**,而你穿着的这条**是我上星期刚给你买的!”

此时的小妹如同一棵霜打过的茄子,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鲜活娇嫩,一张小脸蜡黄樵悴,眼窝深陷下去,嘴唇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细细的脖颈缩在军用棉大衣里,头低垂着,目光从眼角里偷瞄着闻清,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妈!”

闻清喝道:“别在这儿喊我妈,我丢不起这个人!”

小妹哭腔哭调地又喊一声:“妈——!”

闻清说:“你跟我来。”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检查室。

外面的实习医生和护士看闻清这副脸色铁青的模样,都明白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又都不敢开口询问。好在她们都是新来不久的,不认识闻清后面跟着的小妹,也就无从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闻清把小妹带到空无一人的医生休息室,指着椅子说:“你给我在这儿等着,哪儿也不准去。现在是上班时间,我没空听你的解释,下班你跟我一块儿回家,我得让你爸爸也一块儿听听。”她又恨恨地换上一种嘲讽的口气:“我们的女儿多了不起啊,做了一件多让我们自豪的事啊!”

说完这话之后,她丢下眼泪汪汪的小妹,转身回她的门诊室。

实习医生试探着喊了她一声:“闻医生?”

她坐下来摆摆手:“没什么,跟工作无关。”扭头对护士说:“请下一个。”

她比刚才更加投入地给产妇们做检查,回答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提出各种建议,殷殷嘱咐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项,努力不把自己的恶劣心情渗入到工作中去。她又碰到了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孩,躺在检查台上的时候,那姑娘不知因为害怕还是疼痛,哭得花摇枝颤,泪眼婆娑。闻清洗完手出去,特意交待护士:“把她的手术安排尽量提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是出于同情还是怜悯。

十二点下班,她跟科里说有点不舒服,要调休半天,然后带着小妹回家。一路上她闭紧嘴唇一言不发,小妹则灰溜溜佝偻着胸背,活像被她押在手里的一个俘虏。闻清生怕小妹拒绝接受父母的审判,半路上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始终紧随在她身后一步不拉,就差手里有把左轮枪顶住她的后腰了。这两个人如影随形却又神态迥异,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不免要引得路人驻足张望,小妹便越发面红耳赤,把头低成了一颗挂在胸口的葫芦。

这一天林仲达下班比往常迟了一点,因为他有事要办。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他收到了日本友人田中清子的一封信。开始他没想到信是清子小姐写来的,他们资料馆经常会收到一些寄自日本国的信件,无非是谈些参观了资料馆之后的感想啦,为自己或者父辈造下的罪孽表示忏悔啦,有什么资料愿意提供啦什么的。林仲达觉得日本这个民族很奇怪,他们的人喜欢写信,喜欢在信中唠唠叨叨说上很多场面上的客气话,像是一个孤独的人没事时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是否因为生活中太缺少人跟人之间的交流。田中清子回国之后是写过一封信来的,说了很多发自肺腑的感谢话,其中不乏对林仲达人品气质的夸赞。信中还附了一张照片,是林仲达陪清子参观日军大屠杀死难同胞纪念碑时,清子请陌生的参观者为他们拍的。照片中林仲达西装革履,目光平直,面色温和。清子小姐略带羞涩地站在他的身边,双手交握,身体不是挺直站立的,而是微微向前低俯,像是在他旁边甘居一种附从地位。两个人的身材、长相、年龄、神态……从照片上怎么看怎么都像一对恩爱夫妻。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林仲达把照片锁在办公室抽屉里,不想带回家让闻清看到。他也没有给清子小姐回信,他觉得人家来信只是一种礼貌和客气,若当回事再回了信去,那就是他的没意思了。

清子这天的来信语气很忧伤焦急,她说东京的最高法院已经第二次开庭审理所谓的“诽谤罪”,她请律师当场出示了当年山本用来装进中国人的那条邮政袋碎片。她说那些碎片虽然明显是被弹片炸碎而且留有池水浸泡过的痕迹,但是法庭拒不承认,法庭认为这些碎袋片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被告家属有制造伪证的嫌疑。清子说东京最高法院明摆着是袒护山本的。一个人在垂暮之年有勇气说出真相,却又被判为“诽谤”,这个结果引起了很多正直的日本人的反对,因此他们自发组成了“支援田中三郎审判实行委员会”和“支持田中三郎审判辩护团”,准备从多方面证实三郎日记的真实性,推翻一审判决,取得终审胜诉。清子在信中说,她最近又跟她的伯父作了长谈,请伯父再回忆一遍那次杀人事件的始末。伯父提到了山本的一把刺刀,说是山本把装在邮政袋里的中国人推下池塘之后,顺手把卷了刀刃无法再用的刺刀也扔下水去了。伯父对这个细节非常肯定,而且——她强调说——那把刺刀上有刻上去的山本的名字。当时伯父的那个联队官兵时兴在枪刺上刻自己的名字。

林仲达拿着清子小姐的这封信,感觉手上和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他决心要帮她。当然不光因为清子小姐的贤慧善良、温柔可爱,更因为这是牵涉到日本兵当年有没有在中国狂杀滥捕的原则问题。不是年年都有日本军国主义试图否认六十年前的那场人类灾难吗?身为大屠杀资料馆的馆长,林仲达有责任为一个善良的日本朋友澄清事实,洗却冤屈。

林仲达马上骑了自行车出门,直奔当年饮马池旧址、现在的市电力局办公楼。局长果然像那个老民警说的那样,是个四十出头的年轻干部。他很忙,左耳和肩膀处夹一只红色话筒,右手又拿着黑色手机一个劲喊,好像是为了冬天市内取暖设备过多、导致好几天线路上供电不足的事情在跟几家单位进行协调。林仲达不能不坐在一边耐心地等着,因为他要说的那事找别人不解决问题。

好不容易局长忙完了这一阵,稍稍地空闲下来,林仲达见缝插针地跟他谈起日本朋友的这件棘手案子。局长年轻气盛,立刻对山本和日本东京最高法院表示了愤慨,甚至还脸红脖子粗地骂了句脏话。林仲达非常欣慰,他感觉中国人在对待外族入侵的问题上是永远站在同一条线上的。于是他很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请电力局组织机关干部们业余参加义务劳动,把填平多年的饮马池再开挖出来,从而寻找那把刻有山本名字的刺刀。

局长未及听完,两只眼睛已经瞪成了两只鸽蛋。“老同志你不是寻开心吧?要挖遍那么大个池塘,凭我们局里这几个人?”

林仲达心里也知道过分了,嗫嚅着说:“算是一场爱国主义教育活动,行不行呢?现在的年轻人很需要的……”

局长断然回绝:“不行,这活动也太大了,影响我们的工作,不成了喧宾夺主?局里现在已经忙得像是四处救火了。”

林仲达退而求其次,动用他来时想好的第二方案:“如果我们雇了民工来挖呢?不必动用你的人手,只求你们允许楼外那片场地混乱几天。”

“混乱几天?你现在说是几天,到时候谁知道要多少日子?再说了,就是我们局里同意,人家规划局也不会同意。还有市容管理委员会呢?还有卫生委员会呢?还有……啊啊,我不说了,反正这事成不了,爱莫能助。”

他朝着林仲达摊了摊手,跟着就做出送客的样子。

林仲达无功而返,怏怏地骑车回家,其时已经十二点半钟。到家才知道闻清和小妹已经先他进门,桌上摆着上夜班的小弟在家里做好的饭,却是谁也没有坐到饭桌上来。闻清气呼呼地霸住沙发中间,小妹不伦不类地穿一件军用大衣,面壁而立,小弟则探头探脑地堵在厨房门口,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

“怎么啦?饭菜端到桌上了还不来吃?”林仲达一边摘着围巾手套一边问。

“吃什么吃?气已经气饱了!”闻清没好气地答。

林仲达感觉闻清这些日子容易上火,常常话说不几句人就激动得不行,他想大概是闻清的更年期到了,更年期的女人在家里总像颗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会引爆。他和事佬样地笑笑,走过去摸摸小妹的头,又拍拍闻清的肩:“算了算了,小妹有什么事惹你生气,也等吃过饭再说,好不好?”

“不行!我要让她现在就说!反正都是家里人,你不怕在外面丢脸,还怕对家里人说出真相?”闻清的嘴唇一个劲哆嗦。

林仲达惊讶地张开双手:“到底是什么事呢?你口口声声丢脸丢脸,说得太严重了吧?”

闻清手指着小妹,嘶声道:“她怀孕了!”没等再说第二句话,一下子用双手捂紧了脸,自己冲动得哭了起来。

林仲达呆立在原地,脑袋里嗡嗡作响,胸前背后顷刻间渗出不少冷湿的汗水,又有点像是要回到从前发病时的状态。他迟钝地抬了头四下里看:小妹给他的依然是个背影;闻清双手捂脸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只有小弟目不转睛地回望着他,眼睛里有男人才会流露的那种关切,那种沉默,那种冷静。

林仲达定了定神,拉过一只椅子坐到闻清和小妹之间,与她们两个的距离分别相等。“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话像是对闻清说的,又像是对小妹说的。无论结果是谁对他开了口,他都愿意倾听。

闻清毕竟性急,吸一吸鼻子,手掌在脸上重重地抹了一把,把不争气的眼泪水抹掉,带着浓浓的鼻音,开始绘声绘色描述小妹乔装打扮到她那里就诊的情况。

“她戴着这么大的墨镜,这么大的口罩……”她在脸上认真比划着,“身上就裹着这件不三不四的大衣……”又指指小妹身上的大衣,“她不说话,无论我问什么都不说,只用点头或者摇头,还有手势——她可真是个绝妙的演员,从前怎么没想到让她报考电影学院?没准我们家里还会出第二个巩俐。”她吸一口气,冷笑一下。“可她忘了我是谁?我是她的母亲!做妈的能认不出自己女儿的身子?她还有脸脱了裤子睡在我面前等我检查!”

闻清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她有点气疯了。林仲达不由回头看了看小弟。他想她不该当了儿子的面这么说,尤其这是一对双胞胎。

“我们家里是个清清白白正正派派的家庭。”闻清说,“从我们两个开始,还有林栋,还有小弟,谁让人说过一句作风方面的闲话?你别以为现在的女孩子未婚先孕司空见惯,那毕竟还是少数,是她们的家庭没有教养,是被我们这个社会、这个民族所不容的!被大家瞧不起的!别人嘴上不说,那只是在人面前做出一副赶潮流的样子罢了,你以为他们心里不说?心里不把你们骂成流氓,骂成鸡,骂成****?你将来还怎么结婚,怎么做人?”

林仲达抬手止住闻清的话:“好了,先不说这些了,小妹今天去找你,说明她是希望你帮她解决问题的,否则她什么医院不能去,偏要化装好了到你的医院?孩子关键时刻还是觉得妈妈最可靠。是不是小妹?”

小妹固执地面壁而立,既不回头也不吭声。林仲达甚至不知道她哭还是没哭。他心里有些可怜小妹了,而且他决定要原谅她这一次了,毕竟她年纪还小,意志力薄弱,社会经验不够,经不起男人的花言巧语……说到底,在今天的社会里,偶尔出点事情还不至那么严重,起码不像闻清说的那么严重——谁会吃饱饭没事去管别人怀孕不怀孕呢?

“闻清?”他用眼色向她询问,意思是:可不可以适可而止,别太伤了孩子的自尊心?

闻清明白了他的意思,带几分执拗地看着他:“我可以给她做人流手术,也可以保证没有另外的人知道。但是她必须告诉我们谁是作案者?也就是说,谁有那么大的能耐把她弄上了床?”

林仲达转头看着小妹的背影:“说吧小妹,你应该告诉爸爸妈妈。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事情不能不清不白。”

“谁是那个作案者?”闻清的声音里带着凌厉,“我的女儿不是完全没见过世面的人,相信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去上当。那人是谁?”

小妹的背影如一块沉默的石头,把父母的话一句句硬梆梆地挡了回去。

林仲达轻言慢语劝道:“你没必要替他隐瞒这事,我感觉他不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否则他为什么不肯陪你去医院?他不知道女孩子在这种时候最孤独无依,最盼望有人替她担起一切吗?我不去说他没有道德什么的,也许你们是真心相爱,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不像个男子汉,这太让我失望。你爱他护他,不肯说出他的名字,这不值得……”

小妹的肩膀开始剧烈抖动,她现在哭了,林仲达的话像是说到了她的痛处。

闻清在这时候气急败坏地追加了一句:“你必须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不说出来我不会给你做手术,我让你带着耻辱一直到孩子出生!”

小妹忽然猛烈地转身,军大衣的下摆呼地一甩,直扫到坐在一旁的林仲达的膝盖。她没有朝闻清或是林仲达看一眼,旋风般冲进她自己的房间,房门砰地一声关紧,门锁嗒地上了保险,然后一切都无声无息。

林仲达和闻清面面相觑,两个人好久都没有出声。片刻之后,他轻声责备她:“你看你,说话就是喜欢走极端!”

闻清站起来回击,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我这是对她负责任!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的脾气?自己做了坏事丑事,还要朝我们摆脸色?简直是莫名其妙!”又大声招呼林仲达和小弟:“不管她,我们吃饭!”

三个人坐上饭桌,饭菜已经冰凉。小弟要端进厨房重新加热,闻清没好气地说了句:“算了!”小弟便不敢再动。说是吃饭,谁还有什么胃口?林仲达把一碗米饭拨了大半在小弟碗中。闻清守着她那碗饭发了半天愣,最后还是把碗筷推开了事。倒是小弟,年轻胃口好,米饭凉了,倒点开水进去淘淘,连汤带水呼噜噜一并下肚。然后他又起身收拾碗筷,先给小妹留出颇为丰富的一份,连饭带菜盛入一只饭盒,以便加热,之后该剩的放进冰箱,该倒的倒进垃圾袋,余下的用两只大手并拢一托,全部送进厨房洗涮。

林仲达和闻清都看见了小弟为小妹留下的饭菜,闻清没有再说什么。她这人嘴巴厉害,心里也未必就舍得女儿生气挨饿。

林仲达觉得这时候出面调解正是时候,母女双方的气都应该消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情是要妥善处理问题。林仲达站起身来,看了闻清一眼,过去敲小妹的房门。

“小妹!”他轻声喊,又用手指头剥剥地在门上啄着。“小妹开门,爸爸跟你说话!”

房间里没有丝毫动静。

“小妹别耍孩子气了,要懂得适可而止,你看妈妈都已经不再说你什么了。小妹小妹!”

仍然不见反应。闻清和小弟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那门。

林仲达有点生气,不知不觉加重了语调:“小妹你太过分了!爸爸来叫门都不开,未必打算一辈子躲着不见人吧?你做了错事我们能原谅,你这种态度我反对!你到底还想不想解决问题?”

他开始用劲地敲打那门,用肩膀扛,用膝盖顶,渐渐地脸都气得变了色。

小弟说:“她把门锁了,得用钥匙开。”

闻清便到卧室抽屉里找钥匙,找了半天没找到,出来说:“大概在她自己房间里。”又心虚地问小弟:“她不会有事吧?”

林仲达脸色铁青地命令小弟:“把门撞开!立刻给我撞开!父母说她几句就生这么大的气,这还了得!”

小弟退后两步,看看那门,忽然发力一冲,肩膀撞到门上“咚”地一响。门框晃了两晃,四周墙缝里的石灰扑簌簌掉了一地,安在墙上的壁灯也不知道原本就不牢固还是怎么的,灯罩冷不丁掉了下来,啪地碎出一地玻璃,令他们心惊肉跳。

小弟说:“不行,楼上楼下动静太大,我不敢用劲。”

林仲达脾气上来了,固执地要求他:“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总之要给我把门弄开!”

闻清砰砰地捶着门,声音里带了哀求:“小妹小妹!你还是把门开了吧!”

林仲达喝住她:“废话什么?只当她死了!我就不信弄不开她的门!”

小弟抬头看看紧闭的气窗,搬一张椅子放在下面,又拿条毛巾包住右手,爬上去,喊一声:“小妹让开!”提了气,挥拳砸在气窗玻璃上。那玻璃“咣”地一声就碎了,豁出一个脑袋大小的龇牙咧嘴的口子。小弟把包了毛巾的手伸进去,摸索着拨开插销,推开窗户,两手撑住窗框,再一提气,身子腾空而起,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林仲达和闻清在外面正待松口气,忽听小弟一声惊慌地叫:“妈!”

闻清身子猛一激灵,脸色大变,马上扑到门上,简直就有些饿虎扑食的架势。那门也在此刻被小弟从里面打幵了,闻清几乎是一个踉跄跌进门去。林仲达略一愣神,也随之慌慌地跟进。只见小妹仰面躺在**,一只手软绵绵地垂挂在床边,血从手腕处滴滴嗒嗒地流下来,地上已经汪出了小小的一摊。

闻清一句话也顾不得说,随手捞过小妹床边的一件睡衣,“嚓”地撕下一条袖子,在她伤口的上方三绕两缠,扎出临时的止血带。又冲回卧室去找云南白药,白药的小瓶子顶部有一粒能够迅速止血的“救命丸”。等她把药丸拿来,小弟已经眼疾手快地进厨房端来一杯水。闻清坐到小妹床边,抱起她的脑袋,把药丸塞到她口中。小弟马上拿汤匙往她嘴巴里送进一匙水。闻清拍拍小妹的脸,又抱着她的脑袋轻轻摇两摇,只听“咯”地一声轻响,药丸连同水一齐咽下了喉咙。闻清这才放声大哭,低下头去把小妹的脸搂紧在怀里,亲她,蹭她,嗅她,眼泪鼻涕糊得小妹满脸都是。

“你怎么这么傻!妈妈说你是心疼你,是为你不服气,你怎么做这样的傻事来吓妈妈呢?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

小妹目光迷糊,声音极轻地说:“我是真的不想活了……他从来没说过他结了婚,还有个儿子……我一点都不知道……”

闻清又一次为女儿心疼得大哭。

林仲达毕竟是男人,关键时刻脑子不会糊涂。他决定马上把小妹送进医院,因为她显然失血过多,神志已经迷糊。小弟再一次充当了家庭的主要劳力,两手从**一抄,把小妹拦腰抱起,脚步咚咚地奔下楼去。林仲达和闻清随即出门在后面跟着。小弟抱着小妹直奔附近地段医院,一口气冲进急救室,看着医生护士围了过来,这才松一口大气,喘息,擦汗。

医生给小妹缝合了腕上的筋脉伤口,说是幸亏家人抢救及时,病人不会有生命危险和后遗症。医生认为甚至不必输血,病人年轻,造血机能好,只要营养能保证,恢复起来很快。小弟却执意要把自己的血输给小妹一部分。经过几番争执,医生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让小弟躺在旁边的病**,一根管子抽走他四百CC血。医生颇为感动地说:双胞胎毕竟是双胞胎,怎么说也是跟一般的兄弟姐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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