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婚姻流程 黄蓓佳 10973 字 24天前

执法人员出门办案被打,这事儿自然不能轻易算完,市中院一直告到了省人大,省人大又责成省高院处理。省高院认为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本质就是地方保护主义作怪。事实上这个问题在法院系统是严重存在着的。建国虽说快有五十年了,我们国家的法律从来也没有彻底独立过,法院受地方行政领导,人财大权都在地方行政长官的手里攥着,凡事想要自作主张不听招呼,没门儿。省高院对这一点当然也是深有体会的,但是事情发展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卸下执法人员枪枝并加以殴打,一声不吭绝对说不过去,会凉了全省所有执法人员的心。于是就由省高院发起搞了这个活动,在全省中院范围内组织互査。

林栋所在的中院要抽出两个人参加检查组,庭长报了林栋的名。林栋听说之后跑去跟庭长发急,说他手里有个煤炭公司的案子还没有了结。

“不就是山西煤矿来要钱的事儿吗?”庭长慢悠悠地说。

“这笔钱煤炭公司欠人家五六年了,人家煤矿挺困难,几个月都发不出工资,工人没办法,跑下乡去给农民扛了长活。你看这是什么事?阶级地位不是倒过来了吗?”

“山西煤矿困难,我们的煤炭公司就不困难?你这案子还是先拖着吧,说到底也是他们矿上在煤炭成色里做了假。”

林栋哭笑不得,嘟囔道:“还让我去査人家的地方保护主义,你这不是地方保护是什么?”

庭长吼起来:“你懂个屁!给你个棒槌就当针了?”

旁边的同事赶快在桌子下面踢一踢林栋的脚,意思要他别再开口。

庭长这几天的脾气像个火药桶,一点就炸。

其实他本是个凡事在心里能放得下的人,用句简单的话说就是“忍辱负重”。多年来他在他那个教授丈人家的地位使他习惯了如此。忍辱负重的人突然间变成火药桶,就不免令人奇怪。办公室的同事悄悄传说庭长正在进入“男性更年期”。实际上庭长的变化是因为家里出了大事,他心烦意躁。

几天前的一个中午,老教授一个人在房间里睡午觉,庭长的傻儿子蹑手蹑脚进去了,心里想着要跟爷爷捉迷藏,就用一个塑料袋没头没脸地套在了爷爷的脑袋上。老教授惊醒过来,赶快用手去扯,傻孩子竟扑上去用身子压紧,不让爷爷再动。老人家年高体弱,傻孩子却是身大力不亏,爷孙俩在房间里好一番搏斗!待到老太太抢进房中救下老伴,教授已经连挣扎带憋气,引发了心脏病,送到医院里抢救了一天一夜,差点儿送掉一条老命。

好险好险哪!老头子可是家里的一根顶梁柱啊,万一没了,房子、福利、退休金、政策照顾……什么什么就都随着老头子去了,这可怎么得了!老太太这一吓非同小可,立逼着要庭长把儿子送进精神病院。庭长心中不舍,毕竟是他亲生的骨肉,再说年龄也不到。法院判死刑也得等犯人年满十八岁呢!老太太说,你不趁早把这孽障送走,还等他下回糊里糊涂拿刀杀人?

老太太说的话也对。去年春节期间,曾有个精神病人被医院里“假释”回来过年,有天中午一个人坐在院里晒太阳,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围了他喊“神经病”,他火了,转身回屋里拿把菜刀出来,揪住一个小男孩按在膝下,剁肉一样连跺几十刀,把那孩子的脑袋砍得只剩一层皮连在脖颈上。孩子全家悲痛欲绝,要那精神病人家里赔偿五十万。那家人岂肯答应?一口咬定精神病人不负刑事责任,要赔也得找医院赔,谁让医院把这样的危险人物放回家?医院却反驳说,春节给病人放假是人道主义,家长签了字保证安全才带回去的,再出事就怪不到医院。官司前后打了快一年,赔款数还是没有能协商下来。其实赔多赔少又怎么样呢?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转眼间命归黄泉,搁在谁家受得了这个打击?庭长一想起这事,心里就嗵嗵地跳,就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也是颗“定时炸弹”,他不知道拿这孩子如何是好。所以他情绪很坏,坏透了,坏得出门看见太阳都以为是天上钉了个黑锅盖。

林栋被同事踢那一脚,当下不敢跟庭长再争下去,转了个话题,抱怨他分到中院快两年了,还没有独立自主地办成过一件案子,庭里拿他当胶带使,哪儿有破洞把他往哪儿一粘,好歹他也是名牌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呢。

庭长要笑不笑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大学生分到我们院里,没有三五年的煎熬就想出头?你问问陈院长当初在我手里是怎么干的?”

庭长是老资格,部队转业到中院有二十年了,他完全可以把院长也挂在嘴上说事儿。

林栋找不出任何推脱的理由,只好准备移交自己的工作。此一去估计要十天半个月,时间不算短。林栋忽然想起手里的那些股票,就问庭长怎么办,要不要卖掉算数。

庭长几乎都要忘记股票的事了,经林栋一提,才说:“股票不是赚钱了吗?”

林栋说:“前一段赚了钱,不保证往后也能赚。万一我不在家的时候……”

庭长说:“没事没事,哪有这么巧的。再说,我让你熟悉股票操作程序,你光熟悉了怎么赚钱,没熟悉怎么赔钱,也不全面。先放着吧。”

林栋心里想,放着?放着就该长霉了。中国有多少事情都是这么“放”掉的。

第二天是周末,林栋回家跟父母说了要出差几天的事。闻清马上问方静知道不知道。林栋说还没呢,这两天他没见着她。闻清说那你不打电话找她。林栋说怎么打,方静搞推销,整天在外面跑,电话该打到哪儿?闻清摇头说,这不对,恋爱中的男女不该是这样的,他们每时每刻都要互相打电话的。林仲达在旁边笑着插了一句嘴,说闻清心目中的爱情是古典式爱情,如今的年轻人恐怕随意性更大。再说,要打也不会打电话,时兴打“拷机”,拷台上留下的密码居然能叫“爱你一万年”。这密码一天在嘴里报上几十遍,肉麻不肉麻?林栋反驳道,你是在说电影啊,电影上的事情是当不得真的。

小弟蹲在门口擦他那双上班穿的皮鞋,听他们说方静的事儿,停下了手,嘴巴动了动想要说话,又终于没说。他暂时还不想让家里人从方静口中知道郑倩倩和他的关系,因为他没有拿定主意如何处理这件事。他有点喜欢郑倩倩,不忍心看她满脸失望的样子,可是他又知道他们是不可能成为一对真正的恋人的,一切一切都有太多的不同,简直就是天上飞的风筝和地上转的陀螺那样大的差距。那么他该拿郑倩倩怎么办呢?粘在身上的口香糖怎么才能剥离呢?

小妹没有参加家人的谈话,一个人钻在房间里不知道干些什么。林栋走进去看她,发现她耳朵上戴着耳机,非常用心地听着电台的什么节目,眼睛里笑眯眯的,嘴角还一动一动地往上翘着,又开心又入神的样子。

林栋把耳机从她耳朵上摘下来,逗趣道:“听什么东西这么开心?不是男朋友给你点了歌吧?”

小妹对大哥说话带着撒娇的口气:“是又怎么样?白让你忌妒噢!”

林栋掏出两百块钱给小妹,说是前一阵股票赚的,两千块钱的本,赚了百分之十,还算不错。小妹瞥一眼那些钱,让林栋再拿回去做本。林栋惊讶道:“你不是总问我赚钱没赚钱吗?我以为你需要钱用。”

小妹轻描淡写地说:“啊,我本来想有些钱买衣服,现在不用了。”

林栋心里挺奇怪,不知道小妹又有了什么花样翻新的念头。但是女孩子们的事,他不好多问。他收了钱说:“那好吧。”

林栋吃过午饭就回法院去。刚刚小弟蹲在门口擦鞋的样子使他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做,那就是帮方静修皮鞋。方静那双鞋其实才买了不久,可是后跟和底已经磨得脱了节,瘟头瘟脑地歪在一边,弄得方静走几步就要弯腰把后跟拨回去,样子挺狼狈。那天在林栋宿舍里,方静脱了鞋,用中指和食指把它们悠悠****地勾起来,自怜自爱地说:“一双皮鞋都穿不了一个月,想想我每天推销商品要走多远的路!林栋你天天坐着办公室喝着热茶,不可能体会到我的辛苦。”

林栋自忖自己的确比她要舒服,赶快陪笑脸:“谁说不能体会?我俩的生物电流是相通的,每回你多走了路,我心里就觉得累。”

方静说:“骗小孩子呢!”

林栋过去接下她手里的鞋:“放着放着,我帮你拿去修修。”

可是林栋总没有得空去修,日子一长也就忘了。方静同样也不再提那双鞋,她做推销大概挣了些钱,身上的衣服一天比一天鲜亮,鞋子也从牛皮的换成了进口小羊皮的,又换成了时髦的短靴。她不再让鞋子的后跟和底脱节,因为她有了一些固定客户之后不再需要很辛苦地四处奔波。

小弟埋头擦鞋的样子提醒了林栋,他觉得还是该把那双鞋修好。或许穿过的鞋子会在方静心里引起“昔日重来”的记忆,也未可知呢。他感觉最近一段日子两人之间总好像疏远了很多。

走过法院大门的时候,眼角里似乎有个瘦瘦的身影一掠而过。他没有在意。那瘦瘦的身影忽然向他奔过来,一边欢快地叫着:“大哥!林大哥!”

林栋迟疑地停下脚,他仍然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叫他。他想他不认识这个女孩,法院最近好像没有大学生过来实习。

对方激动地站在他面前,微黑的脸庞泛出红晕,清亮的瞳仁里映出了林栋茫然惶惑的一张面孔。“大哥你忘了?我叫洪艳,是你弟弟,那个大个儿男孩,他带着我来找过你。闻医生让他带我来的。”

林栋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开钮扣商店的温州女孩,为一家本地服装厂欠她钮扣钱不还的事,找到区法院廉政监督员闻清,闻清仗义执言揽下事情,又别无选择地送交林栋处理。最后林栋是把皮球踢到好朋友苏人身上的。

“怎么样了,你那事?”林栋问她。

洪艳笑嘻嘻地:“厂里付钱了!一万多块钱,一下子付清了!”

林栋说:“那就行了。以后做生意长点心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别让人再欠着你。”

洪艳用眼睛四面看看,迟疑了一下,凑近他,小声说:“能到你宿舍说句话吗?”

林栋心里有点嘀咕,想这女孩子怎么得寸进尺?求了人一件事还要再求第二件,有完没完?他就说:“有什么事,最好在这儿说了。”

洪艳很为难地:“大哥……”

林栋叹口气,今天是周末,除了宿舍,他还真没有地方可带她去。

开了房门,林栋先进,回身要招呼洪艳,却见她已经做贼般地溜了进来,并且随手把门碰死,用背抵着,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什么东西,一手扯住林栋的衣袋,撑开,把那东西慌慌张张往里面塞。

“哎,哎,你干什么?”林栋莫名其妙地扭着身子,用劲推她的手。

“一点点意思,大哥你收下,你无论如何要收下……”

林栋低了脑袋,终于看清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叠百元大钞,大约有十来张的样子,且每一张都是新崭崭的,脆刮刮的,显见得是经过了她的细心挑选。林栋的脸腾地红了,用劲将她一搡,生气道:“住手!你知不知道这是贿赂执法人员?是犯罪行为?”

洪艳被他一搡,吓得不轻,一双眼睛惶惑地看着林栋,委委屈屈说:“这怎么是贿赂呢?这是感谢呀!我事先并没有说过要送钱呀!”

“事先事后都不可以。你走吧。”林栋说着去打开房门。

洪艳的倔脾气也上来了,用身子“砰”地将门撞上,气呼呼道:“你根本是瞧不起我!比如你幵了律师行,帮我催了款,我还能不付钱让你白干吗?我让你白干不就是剥削你,我成了地主资本家?”

林栋哭笑不得:“怎么可以这么联想?根本是两码事嘛!”

“一码事!有恩就要报恩,干了活儿就要付钱,走到哪儿都是这个理,不然就变成我欠了你的,我心里不得安生!”她相当激动地瞪着林栋,满脸涨成通红,胸脯一起一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林栋无奈道:“那你要谢也该谢苏人,是他具体帮了你。”

洪艳说:“苏人我不认识,我只认你,钱交给你收,你俩对半分去。”

林栋扯了嗓子朝门缝里喊:“苏人!苏人!”

苏人正巧在宿舍,应声探出头来:“什么事?”

林栋说:“你快过来一下!”

林栋把洪艳拉到旁边,开门放苏人进来,指着洪艳把事情大概一说。苏人“噗哧”一声也笑了,帮着林栋劝洪艳:“是真不能收你的钱!为你这事已经够烦神的了,你烦了我们不够,还要弄出点事来害我们,跟我们有仇怎么的?”

洪艳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是心里过不去……”

苏人笑眯眯地:“心里真过不去,帮你林大哥洗几件衣服收拾收拾房间算了,你看他这屋里脏的!”

洪艳“嗳”的一声,还真挽了袖子过去拉被单抓枕套。林栋慌忙阻拦:“别别,苏人是开玩笑……”

苏人说:“你还是让她洗两件东西好,否则她心里是真不痛快。”又说:“小地方来的女孩子就是纯,普天下女孩儿要都像她这样,世界就可爱多了。”

林栋一时也来不及品味苏人这话的意思,再看洪艳已经收齐了满满一大盆衣物,只好拿了洗衣粉,带她到楼下洗涤池边去。

洪艳做事既勤快又利索,不长的时间里,洗了衣服,在绳子上一件件晾开,拎一桶水上楼擦了桌椅门窗,拖了地,整理了乱七八糟的书架和杂物柜,把床底下找到的两双球鞋也拿去刷了,鞋带抽出来洗得雪白。

林栋扎撒着两只手,嗅着一屋子清爽的水气,跟在洪艳身后转来转去,不知道帮什么忙好,也没什么用得着他帮忙的。他想应该请她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无奈单身汉的宿舍老鼠也不愿意光临,他唯一拥有的也就是一筒茶叶。但愿洪艳这个温州女孩子别像小妹那样迷恋饮料而拒绝喝茶。

他打开铁筒,捏一撮茶叶在洪艳刚洗净的玻璃杯里,顺手拎起窗台上的热水瓶。糟糕的是瓶中开水不热,他今天起床之后还没有下楼打过开水。洪艳见状急急地冲过来,抱了水瓶就要下楼,一边问他在哪儿有开水房。林栋哪能再让她楼上楼下地跑呢?从洪艳手里把热水瓶又抢了回来,坚持要自己去走一趟。洪艳却握着瓶把死不肯松手。林栋一时间都有些恼了,心想洪艳这女孩子客气得有些过分,过分客气难免露出小家子气,让人不太喜欢。

偏偏这时候方静过来了。她拎着一袋水果站在门口,有点惊讶地看着林栋和洪艳两个人为一个热水瓶争来夺去,扬着声音问:“干什么呢?”

林栋看见是方静,先松了手,对洪艳说:“谁也别去了,方静买了水果,我们吃水果吧。”

方静身子靠在门框上,笑笑地盯住洪艳看,嘴里却是对林栋说话:“搞清楚没有啊?知道这水果是买了干什么的吗?”

林栋瞪她一眼:“干什么的?喂脑袋的!”伸手把水果拿过去,一边低声说:“吃醋也不看看对象。”

方静“噗哧”笑出来:“逗你玩呢。”

那边洪艳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脸色已经不太自然,走过去把热水瓶轻轻放回到窗台上,小声对林栋说:“大哥我走了,以后再补你的情吧。”

林栋赶紧拦着她:“吃了水果再走!”

洪艳瞥一眼方静,把眼皮垂下去:“谢谢,我只爱喝茶,不爱吃水果。”

林栋觉得这时候再留着她也不合适,就侧了身子让开道。洪艳低了头,三步并作两步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一阵脚步响,已经下了楼。林栋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追到楼梯口,朝下面大声喊了一句:“谢谢你啊!”洪艳仰头对他说:“大哥你回去吧。”

林栋回到房间,方静已经坐在床边用一把小刀削苹果了,纤细的手指很灵巧地转来转去,指间便流出一长条粉红色的苹果皮,房间里充溢了新鲜水果的甜香味。林栋两手抱胸站在她面前,不无责备地说:“要么不来,一来就这么不客气。好歹人家是我的客人。”

方静说:“我没料到你会有女客人。她干什么的?”

林栋把洪艳的来意说了一遍。当然也说到托苏人帮她催款的事。方静听得忍不住地笑,说这个温州女孩出门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连送钱给人都不会送,哪有抓着钞票硬往人口袋里塞的呢?林栋反问她:你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不少送钱的诀窍?方静一点儿也不否认,做推销的人不会送钱,那就几乎连展示你的商品的机会都得不到。“记得我们那次在农贸市场摆摊吗?如果事先往那两个工商管理处的人手里塞点钱,就不至于被罚了款。”

林栋看着她低头削苹果的样子,感叹道:“方静你真是跟从前不一样了啊。”

方静自嘲地一笑:“我也觉得我进步挺快。我在努力改变自身的命运。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是很公平的,上帝没有赐给我富裕的家庭和出色的父母,但是它给了我一副还算聪明的脑子,我懂得怎样使用它。像我们这样的人,凡事都要自己争取,坐在家里等天上掉钱是不可能的。”

“我有一个问题老是想不明白,”林栋说,“这世界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充满了欲望?你听好,不是理想,是欲望。”

“好像没有太大的差别。理想也好欲望也好,不都是渴望着世上的某一种东西吗?”

“不,理想是一种用精神去靠拢去接近的东西,而欲望只要用行动实现。”

方静带点宽容地笑起来:“没有精神,明白吗?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这世上只有物质没有精神。”

林栋弯下腰,凑近方静的脸:“上大学之前填志愿表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没有想到将来要做一个好律师?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好律师,时刻准备为好人洗刷冤情,为社会伸张正义,把坏人投进天网?你没有梦想过荣誉、人民的爱戴、社会的地位?”

方静笑着,顺手削下一块果肉,塞到林栋口中。“吃吧。我已经是个理想幻灭的人了,可是你又如何呢?分到中院快两年,你又干了些什么?有什么讲得出口的政绩?也不过打打杂,混混日子罢了。咱们彼此彼此。”

林栋慢慢地直起腰来,一下子觉得非常颓丧。他吐出嘴里的苹果,用劲扔到窗外,说:“将来我有了实力,就辞职出去,自己开个律师行。”

方静又削一块苹果,站起来,不屈不挠塞到他口中。“别说那些狠话了,开律师行只会让你变得贪婪腐败,不会出现你的理想天国。法律在中国从来也没有独立的地位,它跟强权、长官意志和需要是联系在一起的。你能做的事情也就是帮人家要债,追款,要赔偿,解决遗产纠纷,跟踪第三者,论证一本新出版的小说抄还是没抄。你不可能凭你个人的力量告倒一个贪污犯,更不可能为一个杀了人的人做无罪辩诉,没有陪审团为你喝彩,没有法官会因为你的有理有据而改变既定的宣判。你说说你这个律师行开得有意思吗?”

林栋嚼完那口苹果,咽下去,半天没有说话。

“我们的时代不出英雄。”方静又一次开口,语气中带着沧桑。“我们生逢盛世,听不到炮响,看不见硝烟,所以我们不可能实现年轻人都有的英雄梦。工作、挣钱、恋爱是大家唯一可以追求的东西,活着的价值只能在这些方面体现。谁比谁更加成功,从前可以数胸前的勋章,现在只有数钱,钱就是成功的标志。”

方静说到这里,自己也深深叹一口气。

有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把屁股倚靠着身后的书桌,不声不响站着。方静用小刀把削过皮的苹果一块块切割下来,切一块送到林栋口中,切第二块送到自己口中,然后再是林栋的……林栋便机械地张口,机械地咀嚼。其实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苹果是酸是甜。

方静用膝盖碰碰他的腿弯说:“干什么心事重重?”

林栋扭头看方静的脸,跟小妹的甜美娇柔不同,方静脸上因为多骨少肉而显出几分凌厉,鼻子高而挺秀,嘴唇略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带着一种对生活的渴盼,一种孩子气的、多少有些贪婪的攫取神色。当她对面前的什么东西发生兴趣的时候,她这双眼睛便在瞬间变得漂亮和动人,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突然打到她眼睛里一样,光彩四射,熠熠生辉。这时候她整张脸上的皮肤都因为绷紧而发亮,皮肤中有热烘烘的气息渗透出来,弥漫和扩散,笼罩出一张粉红色的诱捕之网。

林栋叹口气说:“我要出差了,也许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回来。”

“是吗?”

“我会想你。我不放心你。”

“不至于吧?我们很早就习惯了分离,从大学毕业的时候起。”

“这回不一样,你是个没有单位的人,没有单位就没有了保护,我怎么能放心?”

方静扭过身子,眼睛盯着某一处地面:“其实……也许你没有意识到……我们俩的角色应该互换。”

林栋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

方静又把头扭回来,笑笑说:“你真没想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想过换个女朋友试试滋味?人要是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然后就结婚过日子直到死,那也挺没意思的,你说呢?”

林栋盯着她看了半天,说:“你还在试探我?你以为我跟那个温州女孩子……”

方静有点失望地挥挥手:“算了,不说了,男人的思维总是从自己出发的,很少有人跳过自己先去想到别人。”

林栋越发不知道她说这话什么意思。他想她做推销的这些日子,恐怕不光学会了如何给别人送钱,还学会了把一句话说得让人左右都醒不过神。

因为是周末,食堂不开伙,他们下楼到外面吃晚饭。林栋出去时没忘了带上那双歪了后跟的鞋子。方静说你真要修它?林栋说一点儿都不费事,钉上几颗鞋钉就行,要是有工具和材料,他自己就能弄妥。方静就抢过去自己拎着。

下楼穿过院里的垃圾箱时,方静忽然恶作剧地抬手一扬,那双鞋在空中划出两条拋物线,一先一后钻进了箱口。林栋下意识地要想伸手去抓,没有抓住。他啧了下嘴说:“挺好的东西!”

方静拍拍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林栋说:“我可是平民家庭长大的,从小就习惯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

“你那是什么时代的观念了!”方静嘲笑他。“日本人连圆珠笔都做成一次性的,坏了就得重买,不让你换笔芯省钱。都像中国人一口箱子传几代人使,商品还怎么流通?”

林栋故作惊讶道:“推销的观念已经在你脑子里盘根错节,快要长出大树来了!”

方静笑着挽起林栋的胳膊:“我这叫爱业敬业!凭我这种精神,成功是不可抗拒的,你不信就算。”

方静这回是真有了点财大气粗的样子,林栋照老习惯要带她去路边的小餐馆吃炒年糕和菜煮小刀面时,方静抱着他的胳膊一拉就拉了回来,声称今天由她请客,吃四川馆子。“夫妻肺片,包你辣掉舌头再连舌头都吃下去!”

林栋这才想到方静本是重庆人,她是辞了公职又千里迢迢从四川的大山深处来投奔他的,可是这么多日子他竟然没想起来请她吃过一次四川馆子。他是不是稍稍有那么点忽略了她呢?是不是觉得已经握在手里的东西就不必再那么牵肠挂肚了呢?林栋马上摇摇头,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想是生活把他们磨得平淡了,缺乏诗意缺乏**的日子如水一样地从身边流过去,他们的灵魂和感觉都在日复一日地变得粗糙迟钝,大学刚刚毕业时的那股子新鲜劲儿早已经成为历史,成为文学和艺术作品中偶尔一见的东西。林栋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很有一丝悲哀。

四川馆子是他们住地附近比较有头有脸的一家饭店,街边的树上有彩灯,门口站着穿旗袍的迎宾小姐,进门之后扑面而来的是热烘烘的暖气。方静点了好几个菜,她手里捧着一本油迹斑斑的菜谱,每翻一页都会发出一声快乐的惊呼。她大概好久没有重温过纯粹川菜的滋味了,在这个城市里,几年之中都是高档次的粤菜占了绝对统治地位。

方静甚至还要了一瓶酒,是时下流行的法国干红葡萄酒。林栋和方静都不是善饮之人,半瓶酒下去,一个浑身酸麻,一个面若桃花。可是林栋心里始终非常清醒,他望着方静在酒精作用下越发容光焕发的脸,那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两片沾了油渍而格外性感的红唇,使他觉得她今天的行动有些反常,她的快乐是无来由的快乐,她面对菜谱时的那种惊喜也有点故意表现的成分。他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是工作中又得到升迁,还是推销什么商品时赚了一笔大钱。但是两样事情他都不便问她,一个自尊的男人不该向女朋友打听这些事,否则是白白让自己没趣。

然后他们在酒足饭饱之后步行回宿舍。方静小鸟依人般地挽着林栋的胳膊。城市的灯光透过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在他们脚下投出绵延不绝的斑驳阴影,又随着他们走动的步态摇晃出起伏的动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过酒的缘故,方静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一种兴奋的怀旧情绪之中,她不断跟林栋回忆大学时候的事,他们的同学和他们的老师的故事。她感慨人生苦短,又羡慕古人对酒当歌的豪放,哀叹如今的生活里充满浮躁和利欲。她滔滔不停流水哗哗地说着,简直容不得林栋有半点插嘴的机会。

回到宿舍,林栋想要给她泡一杯茶喝,这才发现房间里依然是没有开水。下午为打开水的事跟洪艳抢了半天,结果还是让方静打岔打掉了。林栋提了水瓶,想到隔壁苏人房间里要一点,方静回身把他拦住。

“我不想喝水,我想做一件更有意思的事。”

林栋笑嘻嘻地:“什么事?”

“上床。”方静说。

林栋收起笑容,显出一脸弱智:“你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跟你上床。”

林栋微张了嘴,觉得自己这一刻真是有点傻了。

“我想跟你上一次床。”方静又一次说。“我们谈了四年恋爱,可是彼此守身如玉,这不值得。”她忽然哽咽起来,流出眼泪。“林栋,这不值得,谁也不会相信我们……世界上没有纯粹柏拉图的爱情……我心里难过……”

林栋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心里完全乱了套。他想方静那天提着大包小包行李从机场过来的时候,他是一心一意要把她当作新娘对待的,但是方静自己不愿意,她要堂堂皇皇当一次新娘。她说她不满足一辈子过平庸生活的现状,而希望有一个极其光彩的开头。她要披婚纱,在宾客簇拥下踏着婚礼进行曲的节奏人场,然后跟林栋交换戒指,然后把自己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交给丈夫。林栋尊重了她,虽然他认为方静的想法过于形式,多少是一种“做秀”。此后他们在这间宿舍里多次相会,林栋总是点到为止,他信守诺言,在结婚之前不再侵犯她的身体。而方静今天怎么回事?酒喝得多了?因为回忆过去而使自己伤感了?

方静一脸决绝地走过来,双手圈住了林栋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将他一拉,两个人就同时跃倒在林栋的那张小**。方静双眼赤红,呼吸急促,喷出来的气息里带着酒味而且灼热烫人。她用两片热热的红唇紧紧吻住了林栋的嘴,不让他再有开口说话的机会。而后她的一双小手在林栋胸前摸索,解开粗花呢外套的扣子,用劲往后一扯,使衣服从他双肩滑落。再解他毛衣的扣子,解了一半,回过手来又脱她自己的衣服,一边抓住林栋的手,示意他抱紧了她的腰。

事到此时,林栋一直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他无论如何调动不起来自己的情绪,使之跟方静的亢奋激动相适应。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复地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当方静终于脱完了两个人的上衣,把她滚烫的**迫不及待贴到林栋胸前的时候,林栋像被电流猛击似的,一下子跳了开来,双手把方静推出去,大叫一声:“这不是真的!”

方静几乎有点豁出去的架势,刚被林栋推开,又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他,嘴里说:“让我爱你一次……我想爱你,就让我爱你一次吧!”

林栋抓住她的双肩,用劲搡着,咬牙切齿地说:“我不能蒙在鼓里,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你告诉我!”

突然地,方静把双手从林栋身上放下,屁股往后挪了挪,和林栋隔开了一个微妙的距离,垂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分手吧。”

林栋心里一抖。他刚才从方静反常的神态动作中已经有一些不详的预感,但是此刻听她清清楚楚说出这几个字,他仍然觉到了震惊。他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态度不要激烈,一边用抑制不住的颤抖声音问她:“为什么?是你对我厌倦了吗?你对我们现在的状况厌倦了吗?”

方静说:“我已经快要到二十五岁了,离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我不敢想象婚后我们会有什么样的生活,也不敢想象会碰到什么样的事情……”

林栋抱住她的肩头:“你对我没有信心?”

方静抬了头,目光真诚地望着他:“不,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恐怕你还不知道,自从我赤手空拳在这个城市里打出了一片天地,我就已经变了,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的心变得发黑,我的嘴巴一张开就想说谎,我的眼睛看人势利,我的鼻子总是嗅到钞票的味道……我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商人,唯利是图的商人,为利润可以不顾一切……”

“方静,这不是理由。做生意总是唯利是图的,那只是在生意场上如此,不会妨碍我们建立家庭。”

“我怕我日后会伤害了你!懂了吗?”方静的神情接近焦灼。“你是个正派守规矩的人,你的父母、你的家庭都是这样的人,我知道我以后会伤害你们的,一定的!所以我们应该趁早分手……趁现在……”

林栋心痛如割,发自肺腑地吼出一声:“不!”然后他疯了一样地拉过方静,低下头去,在她全身上下狂吻乱亲,两只手拼命地搓揉她,挤捏她,十指陷进她的皮肉,抓出深深浅浅的红印。方静闭紧双唇,目光平静,一声不响地听凭他的摆弄。他带着狂暴的情绪扯下他们两人的裤子,在即将强行进入她身体的刹那,脑子里突然电闪雷鸣,有一道强光刷地照亮他迷乱的灵魂。他长叹一声,眼睛里落下泪来,抱着方静说:“别分手,好不好?给我时间,我会做得让你满意。我们不是还年轻吗?我们不都是聪明的有知识的人吗?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有钱,有住房,有好日子……你要沉下心来等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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