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任涛不知道市府大楼的勤杂工会不会对这位过分勤勉的女市长有所怨恨,因为他(她)们每天也跟着要提早半小时上班,以便及时把她的办公室清扫干净。还有她的司机,她的秘书,他们全都要为她牺牲掉早晨宝贵的半个小时。甚至他们在中国人最重视的农历春节也得不到休息,因为这一天李维华要起得更早,先去慰问各行各业早起的职工,再去市府团拜,而后挨家挨户拜望几位离退休的老市长老书记,而后端坐办公室值班(总是她在春节的这一天值班,任涛闹不清是她的主动要求,还是别人见她没有家累所做的安排)。当然司机和秘书们当面都不会抱怨什么(谁也没有这样的胆子),可是背后呢?背后他们也会称赞和敬佩一个勤勉的女上司吗?任涛有所怀疑。
昨晚是李维华四十九岁的生日。任涛的家乡有个说法:过九不过十。虽然他们夫妻之间貌合神离已经多年,作为丈夫,任涛觉得还是该对妻子的生日有个表示。他昨天很早从公司出来,开车去了菜场,买了黄嘴黄脚的老母鸡,买了意大利精粉切面,准备晚上用亲手熬制的鸡汤下两碗长寿面。他顺便买了一大把“勿忘我”,配上两枝白色“满天星”,用一张白色丝绵纸散散地包着,带回家插瓶。他知道给过生日的妻子送花该买红玫瑰合适,可是徘徊在那一大排盛花的白塑料桶前时,他还是挑了这把“勿忘我”,他喜欢这种蓝色的带着乡村野趣的小花。
任涛料理家务是一把好手,家里多年来男女性别颠倒的生活已经把他锻炼得炉火纯青。到家之后不过一个小时,鸡汤已经在高压锅中噗噗地冒气,四个热炒的配料全部备齐,法国红葡萄酒提前打开了盖子,两只高脚玻璃杯擦洗得晶亮照人,蓝白两色的鲜花插在一只雕花水晶瓶中,花间甚至还藏了一张小小的卡片,写着“祝你生日快乐”。任涛写这张卡片的时候着实犹豫了一下,心想是不是太过做作了,反让李维华瞧他不起?后来又想:买酒买花已经够做作了,干脆做到极处,看她有什么话说?
任涛某天曾经在一张晚报上看到这么一则新闻:一位好事的记者出于某种隐秘心理,自费对本市一千对夫妻做了关于婚姻和感情状况的真实调查。在这一千对夫妻中,所得结果如下:
脱离自己丈夫的妻子——12
抛弃自己妻子的丈夫——25
合法离婚的丈夫和妻子——42
在彼此怀有明显敌意中生活的夫妇——174
别人看来彼此生活得很好,而实际上彼此不能容忍的夫妇——135
彼此冷淡的夫妇——557
旁人认为是幸福的夫妇——25
同他人相比是幸福的夫妇——17
真正幸福的夫妇——13
统计结果令人震惊,而事情的真实程度却是不容辩驳。事后那记者曾受到当地妇联的指责,说他在社会和家庭中制造不安定因素。记者反唇相讥:社会总是在分化、瓦解、动**中前进,如果我们生活在一潭死水之中,安静会比不安静更加可怕。
任涛那天看到报纸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原来跟他和李维华彼此相像的家庭竟是绝大多数!他心里有一种安慰,又有一种释然。于是他几乎是患强迫症一样地将自己“对号入座”:他的情况应该归入哪一类别呢?彼此怀有明显的敌意,还是仅仅是冷淡?别人看来生活得很好,而实际上互相不能容忍?同他人相比是幸福?权衡了半天,他小心地将自己归入第六类:彼此冷淡。谈不上“敌意”,还不到那个程度。别人也不会认为他们幸福,没有人那么傻,这个家庭的清冷寂静几乎使每个走过这房门的人都能觉察出来。任涛想:再发展下去会怎么样呢?冷淡上升为敌意吗?合法离婚吗?总之该有个了结了,他在这种年复一年的家庭冷战中已经疲乏不堪了。
六点钟,市府规定的下班时间,任涛解下围裙,给李维华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电话没人接。任涛知道她不可能这么早准时下班回家,这时候不在,十有八九是外出有事:开会、去某个现场视察了解情况、召集有关部门协调工作……等等。这样的时候他不能给女市长的手机打电话,她特别不喜欢在工作过程中突然插进一件私人的小事。任涛关了煤气灶的火头,打开电脑,开始在多媒体上看一张新买的影碟。是一部颇具探索性的法国片《云上的日子》。影片风格比较沉闷,适合在闲暇心静的时候慢慢欣赏。任涛此时饿着肚子,耳朵还得竖起来听门口的响动,随时准备在李维华进门之后冲进厨房炒菜下面条,自然就把一部好好的法国片看得七零八落。
影碟看完,门外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任涛关了电脑,再一次给李维华的办公室打去电话。铃声一遍遍地响着,任涛感觉能听见办公室里空****的回声似的。他浑身烦躁,扔了电话,从冰箱里找出一听啤酒,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然后他坐到沙发上看电视。也不知是电视节目太没趣,还是空肚子喝下的啤酒发挥了酒性,总之就那么歪坐着睡了过去,迷糊中感觉电视剧换成了一部很喧闹的,又好像七七八八放了不少广告,他朦胧地睡着,懒于理会。
大约在十二点钟左右吧,一只耳朵始终灵醒着的任涛听见门外有钥匙碰撞门锁的轻微嗒嗒声。他跳起来去开了门。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他缩了缩鼻子。他看见李维华脸色苍白地倚靠在门口,钥匙已经拿捏不住掉在了地上,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巴,那身子眼见得矮了下去,马上就会一屁股瘫坐在地。
任涛捡起钥匙,一手把李维华拦腰抱住,带拖带拉地弄进门内。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女市长的这副狼狈样子。李维华跌跌撞撞冲进厕所,又呕又吐,鼻涕眼泪流了满脸,简直就是痛苦不堪。任涛屏住气跟进去,绞了冷毛巾给她擦脸,又打水让她漱口,一边说:“你又不是个有酒量的人,干吗要把自己喝成这样?”李维华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回答道:“成书记调省里工作了,市里为他送行,席面很热闹的,我总不好扫了大家的兴。”
李维华说完这话,澡都没洗,扶了墙壁回房,一头倒下去,眨眼间飘出细碎的鼾声。
任涛叹口气,到厨房里把所有半成品的菜肴都收进冰箱,又把餐桌上的酒瓶酒杯撤下来,自己倒一杯喝了,再倒一杯喝了,切一块火腿肠填进肚中,关灯睡觉。
此刻任涛听见隔壁房间李维华起床的动静,知道她一夜睡过来已经恢复状态,觉得该跟她补说一句“生日快乐”之类的话。他披了晨衣下床,打开房门,看见李维华穿戴妥当,黑色公事包也已经拎在了手上,正对着餐桌上的那瓶“勿忘我”嗅来嗅去。
“你喜欢这花?”任涛走到她身后问。
李维华蓦地转过身来:“是你弄回来的?”
她不说“买”,而说了一个很特别的词:“弄”,听上去好像她面对的是一堆肮脏破烂。
“这叫‘勿忘我’。”任涛很简短地作了个解释。
李维华嫌恶地挥挥手:“把它弄走吧,我好像对花粉敏感。”她掳起一只袖子,把胳膊送到任涛面前:“你看,一夜之间冒出这么多红疙瘩。”
任涛想说一句:“你那是酒精过敏。”但是他闭紧了嘴,什么也没说。他在李维华的眼皮下抓起那把蓝白两色的花,拦腰折断,踩开垃圾桶的盖子,恶狠狠投了进去。花束触到桶底时发出“噗”地一记沉闷的响声。他手上沾了一点花梗折断处的粘粘的汁液,一股清涩的气味弥漫开来。
没有什么生日,他想。昨天根本不是谁的生日。他完全自作多情,幻想出了一个温馨幸福的梦境。
“晚上我不回来吃饭。有个日本政府代表团要宴请。”李维华匆匆走去开门,一边对任涛关照。
任涛皱皱眉头:“不能请个假吗?”
李维华一手扶在门把手上,惊讶地回头看他:“请假?”
“老家来了电话,我娘今天要来。下午我到火车站接她。”
李维华一脸茫然:“你娘……她来干什么?”
“她想来就可以来,不行吗?这里是儿子的家!”任涛沉了一张脸,口气中已经带了几分挑衅。
李维华略站了一会儿,很有几分为难:“可这是私事……”
任涛淡淡一笑:“你走吧,我不过试探试探罢了,根本也没指望你在家。我娘她是什么人?能比得上外国人面子大?”
李维华试图解释:“是个商务代表团。有一个投资项目……”
“好事!造福全市人民。”任涛喝彩般地拍一拍手。
李维华看他一眼,不再说什么,出了门咚咚地下楼。
任涛刚进卫生间刮了一个脸,门外脚步声又起,李维华再一次撞开门进屋。她一手夹着她的公事包,一手拎一个黑乎乎的尼龙网袋,袋里有什么东西在窸窣地动着。她把那只网袋对着任涛高高举起:“看,我买到了螃蟹!就在楼下,是个养蟹的农民,好多人围着。晚上煮给娘尝鲜。”
不等任涛答话,她已经把螃蟹送到厨房里,又匆匆走了。
任涛擦去脸上的肥皂沫,走到厨房里看螃蟹。正是秋风初起的时候,螃蟹的个头还小,一只至多二两,用手指捏一捏蟹脚,壳子也不那么硬。再翻个身看,八只蟹中居然有七只公的。任涛心里说:她会买什么蟹?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松快了许多,想,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把娘的事放在心上的。
任涛把网袋重新扎了扎紧,扔在水池里,免得蟹们四处爬动耗瘦了身子。然后他拿了车钥匙,锁门下楼。
八点钟,任涛的车停在了城北育红幼儿园对面的街上。
正是孩子上学、父母上班的时候,幼儿园的门口热闹非凡。年轻的爸爸妈妈们大都在自行车后面绑个小竹椅,孩子就乖乖地坐在椅圈里,任凭父母把他们带到天涯海角似的。小班的孩子才三岁,做父母的怕宝宝坐不稳摔下车,干脆用一根带子把他们拦腰捆住,活像捆着一头小猪。父母和孩子在园门口告别的场面颇为缠绵,几乎每个做父母的这时候都迟迟不肯离开,隔了栅栏眼巴巴望着趔趔趄趄走向教室的孩子,不断地招手,又不断地挥手,简直不知道是要孩子快走呢,还是盼着他们重新回来。有的孩子比较洒脱,走了就走了,头都不回的勇士模样,惹父母在栅栏外白白伤心。有的比较重情,一步一回头地遥望父母,一步一声地“再见”。刚入园的小班孩子最叫人可怜,他们赖着屁股,抓紧了父母的衣角,嘶声哭叫着,仿佛是一场跟父母的生离死别。心软些的母亲这时候就忍不住眼红了,嘴里说:“不许哭,孩子大了都要上学的。”手里却把自己的宝贝紧紧搂着,弄得一旁的老师不知道伸手好还是不伸手好,表情挺为难。
任涛每每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会忍俊不禁。多少年中他有个不为人所知的癖好:喜欢在幼儿园门口看孩子。他一厢情愿地把那些活泼漂亮的孩子想象成自己的,想象他们会如何喊“爸爸”,如何吃饭睡觉,如何摆弄小汽车和洋娃娃,开心的时候会怎么样,发脾气的时候会怎么样,生病的时候又会怎么样……有一回他一时冲动,隔着栅栏抓住了一个胖胖的大眼睛的小男孩,吓得那男孩的老师尖声大叫,以为来了个拐卖儿童犯。那老师冲上去把小男孩紧紧抱住,母鸡护小鸡似的捂在怀里,一双眼睛惊恐地盯住任涛,嘴里不住声地说:“你不要乱来啊,你不要乱来啊。”
那个护孩子的老师就是秦小仪。
认识很久之后,有一次任涛再次提起栅栏前的这一幕,秦小仪羞得涨红了脸,轻声说:“你当时的眼神好吓人,像是要把人家孩子吞进肚里似的。”
任涛扶住秦小仪的双肩,问她:“你喜欢孩子吗?”
秦小仪答:“不喜欢孩子,我当年就不会考幼儿师专。”
任涛放开她,长叹一声:“你怎么没有早生十年二十年!”
他们俩的第二次见面比较具有戏剧性。那一次任涛坐在公共汽车上从秦小仪的幼儿园门口过(那时候任涛还没有办公司,没有买车开车,每天坐公共汽车上下班),车在站台上载满了客人刚刚起动,任涛一眼瞥见秦小仪抱着个孩子从园门口冲出来,追在车屁股后面,大声地叫着,喊着,急得不得了的样子。任涛就跑到车前面拍着司机的肩膀,请他停一停车。
司机不肯,说是都这么来一个人停一次,他的车就永远别想开出去一步了。任涛上来了倔脾气,扑过去一把抓住方向盘,朝那司机吼道:“那是我的老婆孩子!”司机有点怕了他,再说也真不该让人家把老婆孩子丢在站台。司机骂骂咧咧地停了车,打开车门。秦小仪抱着孩子踉踉跄跄上来,一个劲地对司机道谢。司机哼着鼻子说:“谢什么谢?我要不停车,你老公真会吃了我。”任涛毫不脸红,在秦小仪的极度惊愕中大大方方抱过孩子,坦然自若地在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两站之后他又抱着孩子下车,秦小仪目瞪口呆地追上去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在这儿下车?”任涛说:“这一站有医院。孩子正发烧。”秦小仪心虚地解释:“不是我的孩子。”任涛说:“我知道,是你班上的孩子。”秦小仪无言,任由他抱着孩子在医院里楼上楼下地忙乎,挂号,量体温,拍胸片,取药……完事后秦小仪感谢他说:“要不是你帮忙,我恐怕很狼狈。”任涛回答说:“要不是我帮忙,你根本连车都上不了。”秦小仪噗哧一下笑起来,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既热心又自负。
任涛当了公司老总不久,有了跟秦小仪的第三次交往。那是个星期天,他陪一个外地客户开车到东郊风景区玩。走在山道上,忽然看见秦小仪在一块石头上坐着,抱着脚,呲牙咧嘴,一脸痛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惊慌地蹲在旁边,两只眼睛已经哭成了两只小红桃。任涛吃惊地过去询问,才知道秦小仪穿着高跟鞋走山路,扭了脚脖子,一步也动不了。她旁边的这个孩子父母同时出差,秦小仪好心将她带回家过周末,谁知道乐极生悲出了麻烦。任涛吃吃笑着说:“遇上我就对了,我送你回家。”说完就往秦小仪面前一蹲,要背她下山到停车场。秦小仪窘得满脸通红,抵死不从。后来任涛只好扶她走。秦小仪踮着一只脚,一步步走得像青蛙跳,不得不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任涛身上。任涛的客户非但没有看成风景,还巴巴地跟在后面替秦小仪抱着孩子,弄得心理感觉怪怪的。
任涛送秦小仪和那孩子到家,给她找了伤湿止痛膏贴上,又教她如何用毛巾热敷,还特地下楼为她们买了吃的,买了喝的,方方面面关照得妥妥帖帖,这才放心离开。这一次,任涛的细心和能干给秦小仪留下了深刻印象。
三次交往,三次都因为孩子的关系。秦小仪认为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有一段时间,任涛很认真地考虑过要跟李维华离婚,而后再娶了秦小仪。偏偏秦小仪是孤儿院出身,从小习惯独处,工作以后抱定了独身的念头不放。她对任涛说:“我们永远做朋友吧,我这儿你愿来就来,愿走就走,绝对自由。别跟我提结婚,我对‘家庭’这个词有心理障碍。”
任涛吸着凉气想:这三十年孤单单的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呀!从小到大她心里该有过多少次的创伤啊!他心疼地抱着她,吻着她,恨不得用一万倍的情爱去补偿她从前受过的冰冷。他觉得他对秦小仪有的不完全是一份爱情,更多的还是一种责任,他一心一意要让这个落寞的女孩子享受到社会之外的温暖,更确切地说,是来自男人怀抱里的那样一种温情。
任涛隔了一条街,看见秦小仪从幼儿园大门里急匆匆地走出来,一边跟碰面的家长和孩子们打着招呼。任涛把手挪到方向盘上,轻轻按了声喇叭。秦小仪抬起头,朝他招了招手,表示看见他的车了.然后她一溜小跑,从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中穿插过来,时不时站下,四面张望,然后再走,急迫中丝毫不显慌乱。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羊毛短袖衫,下面是一条同样色调的牛仔裤,满头直发用一条发带束住,走动的时候,耳边有一些零碎的发丝很快乐地飘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任涛打开车门,秦小仪笑微微地坐到他身边,马上称赞一句:“你刚刮脸的时候特别精神。”
任涛心里一热,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脸颊。李维华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这些生活小事。他心里想,男人原来也是希望得到一些欣赏的。
“请过假了?”他问秦小仪。
“啊,请过了。园长老太太像是知道什么似的,一个劲地追问我:什么病啊?你到底去看什么病啊?”秦小仪大笑着,一边从车窗里向园门口张望,像是担心爱管事的老太太还会从马路对面追过来。
任涛发动了一下车子,忽然又停下来,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神情有点发愣。
“怎么了?”秦小仪低着头,把鞋带系得更紧些。
任涛回头盯住她的脸。秦小仪感觉到他的盯视,侧脸对他一笑。
“我现在心跳得厉害。”任涛说。
“为什么?”
“我害怕是真的。”
“为什么?”
“如果是真的,你一定会把他(她)打掉。”
秦小仪不说话了,掉头看着窗外。街对面的马路边有个很大的“强生”婴儿用品广告牌,那个长着柔软的淡黄色头发的宝宝兜一块“尿不湿”,两只胖胖的小手抱一只大奶瓶,笑得让每个过路行人都跟着想乐。
“你想要一个那样的孩子?”秦小仪用嘴巴努一努广告牌。
任涛仰面向上,闭住眼睛。他不敢想也不敢看。
“我爱你。”秦小仪悄悄伸过一只手,放在任涛手心里。“可我们不能有孩子,这不现实。”
任涛苦笑笑,把秦小仪送过来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要一个未婚女人平白无故生下个孩子,这的确是过分,不合情理。
他坐直身子,重新发动汽车,往医院开过去。
早晨八九点钟照例也是医院最忙的时候,门诊大厅里挤满了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挂号的,交费的,拿药的,划账的,每个窗口都排了长队。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还有中西药混杂在一起的令人起敬的苦涩,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血腥气。
“我们排队吗?”秦小仪问任涛。
任涛溜一眼挂号窗前长长的队伍:“不。”
他领着她直奔二楼。二楼是妇产科,闻清医生的领地。
闻清也正在忙着,她的桌上排了一长溜门诊挂号单,坐在她对面的孕妇大腹便便,脸上长着褐色蝴蝶斑,脚肿得只能趿着一双拖鞋,坐着的时候用双手撑在膝盖上,以便减轻一点上身的负担。一旁站着的是她的母亲或者婆婆,那个老太太在孕妇的比衬下显得格外瘦小,眼巴巴盯住闻清问:“她没事吧?她没事吧?”
闻清说:“她心脏负担太重,恐怕要提前剖腹产。你们最好明天就来住院。”
孕妇问:“我孩子长得好吗?”
闻清笑笑:“不算最差吧。”
老太太显然非常失望:“她这么大的肚子,我以为要生双胞胎呢。生二胎政府要管,生双胞胎就是菩萨赐福。唉,说来说去还是我的福浅……”
闻清抿嘴又一笑,拿起下一张挂号单。这时候她看见了站在门口探头张望的任涛。
“是你?”她站起来,又惊讶又高兴地迎出门。她今天在白大褂里穿了一件玫红的毛衣,衬得她脸色红润润的,健康而又年轻。
“有事找我,打个电话就行了,你看你到这里多不合适!”她边说边用手划了个圈,圈里囊括了所有门里门外等待就诊的孕妇和她们的家属。
任涛笑了笑:“这事电话不能解决。我送一个人来做妊娠检查,她感觉自己有点不对。”
闻清别过脸,吃惊地打量站在任涛身边的秦小仪。出于一种职业敏感,几乎在转瞬之间她就判断出了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她非常意外,简直比在自己家里遭遇了第三者还要难堪,窘迫得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好,脸颊上也飞出两团不自然的红晕。
任涛绝不慌张。来之前他就想象到了会有比较尴尬的一幕。他不动声色地盯住闻清,语气比较强调地说:“你会帮助她的。”
闻清醒过神来,眉头一耸,目光先掠过任涛的脸,再掠过秦小仪的身子,然后转头叫住一个年轻护士,淡淡地吩咐一句:“给她开张妊娠化验单。”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地走回门诊室,把任涛和秦小仪硬生生地拋在走廊里。
护士倒还和善,给秦小仪拿来了化验单,又问了她几句必要的话,然后亲自领着秦小仪去办理一切。
剩下任涛一个人略带尴尬地在候诊室门外站着。从敞开的门框里,他清清楚楚看见闻清忙碌的侧影。她时而起身领孕妇进内室检查,时而套上听诊器听她们的心跳脉搏,时而弯腰用手指去按她们浮肿的脚背,而后埋头写上医嘱,又循循交待她们必须注意的问题。她几乎没有回头看过任涛一眼,仿佛忙得忘记了有他这个人存在。但是任涛知道她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他,她只是用忙碌来掩盖她心里的失望。不错,正是这个字:“失望”!毫无疑问闻清对他失望了,她绝对没有估计到自己信任和欣赏的老同学会有一个情人,并且还使这个女人怀了孕!并且还毫无廉耻地到她这里要求检查!任涛想象着闻清心里此时的混乱和愤怒,忍不住哑然失笑。
女护士很快就把秦小仪领回来了。小仪的手里多了一张盖了红戳的化验单。护士先进去,俯身在闻清身边说了几句什么。闻清点点头。护士就朝秦小仪招手,意思要她过去。秦小仪从任涛面前走过去的时候轻声说了句:“是真的。”
闻清把秦小仪的化验单要过去看了一眼,简短地问:“多少天?”
秦小仪也回答得很干脆:“不超过半个月。”
闻清说:“你喜欢手术还是药物?”
秦小仪没听懂,反问一句:“什么?”
护士在一旁解释道:“她问你愿意手术流产还是药物流产?”
秦小仪一下子站了起来,口气很生硬地:“你怎么知道我不要这个孩子?”
闻清抬了头,半是惊讶半是嘲讽地看着她:“我说错了吗?”
秦小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慢慢坐下去。“我是第一次……”她喃喃道,似乎是解释,又似乎是申辩。
闻清笑了笑:“谁都有第一次。你怀孕时间不长,无论手术还是药物都可以中止,非常简单。”
秦小仪低了头,手指在腿面上下意识地划着,一句话不说。
“好吧,”闻清说,“你可以回家考虑考虑,明天或者后天再来。”
秦小仪垂着头,起身往外走,几乎像一个失明人似的从任涛身边擦过去。她的脚步也变得拖拖拉拉,完全不像刚才那个穿蓝色牛仔裤、走出长发飘拂的步态的幼儿老师。
任涛紧追几步,抓住她的胳膊:“如果你同意,可以马上就做手术,越早越好。我会留下照顾你。”
秦小仪扭头看他,勉强笑了笑:“你这么性急?”
任涛有点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其实我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个孩子。我……”
闻清忽然追出来,在后面叫了任涛一声:“可以跟你单独说句话吗?”
秦小仪说:“去吧,我在楼下等你。”
闻清把任涛领到楼道顶头的一间医生休息室,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闻清的举动忽然有些拙劣,把桌上的墨水瓶、纸、笔、一部红色电话机和一只盛酒精棉球的玻璃杯统统挪了个位置,像是要在任涛面前展示一个整洁的环境似的。任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两手的动作,很有耐心地等待这一切结束。闻清的眼睛始终不看任涛,收拾完桌子,又起身从电饮水器里倒了一杯温水,刚喝一半,想起客人,举杯问任涛:“喝水吗?”
任涛慢悠悠地说:“你就别做太多的准备动作了,有什么话,直说就行。”
闻清突然放下杯子,沉了面孔:“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任涛脸白了一下,而后笑笑:“你花时间了解过我吗?”
“我以为我的老同学应该品行端正。”
任涛耸耸肩:“很抱歉我让你失望。”
闻清快步走到窗前,然后又走回来,在任涛对面一屁股坐下,很近而且很愤怒地看着他:“你欺骗了我!你也欺骗了仲达!欺骗了我们全家!”
任涛惊讶道:“上纲上线到这样的高度?”
闻清冲动得厉害,以至于眼泪夺眶而出:“你背着妻子找情人,还让她怀了孕!天哪我怎么就没发现你……”她说不下去了。
任涛愣了一会儿,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纸巾,抽了其中的一张,递给闻清,示意她擦去眼泪。“我很感谢,真的,因为还有人会为我激动。这样一件小事……”
“小事?”闻清握住那团擦过眼泪的纸巾,鼻腔里嗡嗡着:“你认为这是小事?”
“起码你不该大惊小怪。你是妇产科医生,这样的事情应该看得很多了。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找别的医院解决问题,可是我找了你,因为我相信你会对她负责。我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做完手术之后,你必须赶快跟她了结!”
任涛用胳膊撑住桌沿,用劲将身子往后一仰,冷笑地看着闻清:“你是我的什么人吗?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对我下命令?”
闻清怔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下意识地迸出那样一句话。任涛的家庭不幸福,她是知道的,她也亲眼看到过他的婚姻窘况,平心而论他有另外的恋情并不奇怪,可以原谅。但是她又是个天性不肯认输的女人,说过的话决不会再收回来。她固执地再一次重复她的意思:“你要跟她了结!婚外恋很危险,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任涛忽地站起来,看也不看闻清,扭头就往外走。
穿过那群大腹便便的女人和她们小心翼翼的丈夫,他下了楼,东张西望地寻找秦小仪。他看见她站在门诊大楼前的花圃里,头上肩上洒满了阳光,弯腰在一丛盛开的玫瑰花前,起劲地嗅着,要把那些花香吸进肚腹深处似的。
他走过去,装出很随意的样子问:“想好了吗?今天就解决,还是改天?”
秦小仪回头看他,眼睛里有一种闪烁的亮光:“想好了。我决定让你做一次父亲。”
任涛猛然间口舌干燥,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
秦小仪补充说:“我感觉她是个女孩。一个玫瑰花一样漂亮的女孩。”
任涛伸出一只手,把秦小仪的手轻轻握在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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