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峰夹在干部们中间出来了。他一切都那样平静,好象刚才这两个小时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一双双不平的目光,给他送来问候,送来力量,送来支持。他默默地朝前走着。灰花花的胡茬茬,怕足有半公分深了。为了抢住一点自己再砍“一板斧”的时间,他连胡须也顾不上刮一刮了。两个大眼睛,既平静,却又威严。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对他,并不觉得突然。马少一把他找去,向他透露这风声后,他就在心里想:自己被打倒,这有啥呀!顶要紧的,是社会主义祖国不能倒,要站着,要耸立于世界之林。现在,自己倒台了。但是,愚昧是不会长久占领广大人民群众、广大矿工的心的。许多的人,在这场充塞着漂亮的口号的斗争里觉醒了。他们看清了那些脸上涂着红色油彩的人的丑恶而肮脏的本来面貌。这恶梦般的岁月,不会太久了吧?
岳峰走出大楼,沿着公路,来到了矿区的中心广场。几个小时之内,这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呵!刚才,他带着一身煤尘经过这里去参加这个“紧急”会议的时候,广场周围的建筑物上,宣传栏前,张贴着一条一条“热烈欢迎省革委会首长亲临我矿指导、视察工作”之类的红纸标语。眼下,全被一批“坚决拥护上级的英明决定,打倒右倾翻案的急先锋、大叛徒岳峰”的白纸标语所覆盖。看着这一条条刚刚刷出来的标语,岳峰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隐隐的痛楚。这倒不是因为自己下了台,重返农场去接受审查,也不是有人给自己泼脏水,扣过来一顶“叛徒”的大帽子。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些,他坚信总有一天会在阳光下恢复本来面貌的。他痛心的是,硃山矿井还没有投产,自己还没有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国家刚刚出现的安定局面,又将被他们搞得乱糟糟了呵!
“岳叔叔!”
“老岳!”
“岳书记!”
身前身后好多人喊他。他这才从纷纭的思绪中醒悟过来,发现自己身后跟随着好多人。宋乐和、钟志毅、李八级、小二子。还有请他去参加婚礼的放花和向群。
“呵!”
岳峰平静地看了看大家,连连朝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点着头。
“岳叔叔,请你……”放花羞涩地把话说一半留一半。
“呵,你们的婚礼结束了吧?”
“没,没。”向群说。
“为什么拖着?现在,”岳峰看看表,说,“都快十点钟了。”
“等你呵!”放花说。“请你做证婚人。”
岳峰激动地望了望这对年轻人。这时,放花的父亲、钟老师傅走上前来,语调沉重地说:“老岳,你回去休息吧,别参加他们的婚礼了。”
“不!”岳峰挥挥手,说得声音短促、有力:“走!”
人们跟着他,参加向群和放花的婚礼去了。这是一间家属委员会的会议室。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有老婆婆,也有细伢子;有大姑娘,也有小伙子。靠墙放着一圈木椅子,椅子前的条桌上,摆有各种各样的糖果、点心,刚刚炒好的、喷香的花生、瓜子,带锡皮纸的香烟。新郎新娘去请岳峰去了,宾客们一边耐心地等待,一边就刚刚听到的令人意外的消息,议论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嫂子,把嘴巴凑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婆子耳边,细声细气地说:
“你知道了吗?听说老岳……”
“是呵,这一对全靠老岳,老岳真是个好人呵!”婆婆子没有明白大嫂子的意思。
“听说省里来了个大官儿,撤了老岳的职了!”
“什么?”婆婆子这才听明白,吃惊地转过脸来。
“外面贴满了标语啦!”
“又打倒老岳啦!”
“可不!说他是右倾翻案的急先锋!”
“打不倒的。”婆婆子不信这一套。“那回把他打倒了,后来不又把他请回来了?我看呀,这次就是把他打倒了,不要好久,又会请他回来的。”
“……”
靠台前那里,有两个大汉子在交头接耳谈什么。他们不时把目光朝对面望望。对面,伍惠芬正在忙着为新到的来宾递茶、递烟。吃过晚饭,她就来了,为这一对幸福的人布置新房。接着,又忙碌于这个婚礼。人们的议论声,不时灌进她的耳朵,她的心深深地震动着。然而,她的手脚没有慌乱,依旧那样利索,那样麻利。对岳峰被停职反省这个从天而降的突然的打击,她心里已经有了一次动**和沉痛了。今晚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了。她是一个有过创伤的女人,二十七、八岁,就死去了丈夫。一颗心,在苦水里泡了七、八年。现在,心里刚刚涌出一丝甜蜜的时候,命运却又给她安排另一种精神上的打击。此刻,她的心里,老是惦记着岳峰,她为他鸣不平,自己应该在这样的时候,给他以安慰,给他以温暖呵!可是他却怕她跟他受苦,不愿意把这种生活的苦味带给她。他哪里知道,这样做,只会给这个贤惠的女人带来更大的痛苦!
燕燕来了,跳跳来了,笑婆婆带着小孙子雀雀也来了。外面的标语,她们已经看到了。心里,如同大风中的江河,浪峰叠叠。跳跳还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就看到爸爸戴着高帽子,被人押着游斗。她哭过,喊过,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创伤。这些年,她一年比一年大了,对丑和美,真与伪,有判断能力了,有自己的看法了。她过早地成熟了。燕燕,她心里压着一座火山,憋着一肚子气。她真想冲出去,和那个什么汤司令痛痛快快来一场辩论。笑婆婆,这个平日嘴不断笑的快活老婆婆,今日,在这个婚礼上,却笑不出来了。只有雀雀,还不知世事,在一个劲地问奶奶:“结婚是做什么呀?”
这时,那对在交头接耳的大汉,又看了一眼站在门边接待客人的伍惠芬,低声地议论起来了:“这一闷棍,打散了一对好鸳鸯!”
“是呵!老岳这一倒台,伍惠芬怕不会跟他了。她年轻,长的又不赖。何苦去跟他背这个包袱呢?”
“那是,看林茵,二十年的夫妻了,都离开了他。何况他们还没有结婚呢?”
“唉!好事多磨呵!”
“……”
这些悄悄话,一句一句全进入了伍惠芬的耳朵里。每句话象是一颗满身是刺的毛栗子,刺得她心里痛。好几次,她差不多要落下泪来。然而,她是一个有理智的女人,她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为别人操办着这件喜事。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代主人接待着来客。
外面脚步响,又来客了。伍惠芬赶忙来到门口,去迎接这一批新到的客人。她正要把一支烟向第一位客人递去,对方却朗声笑了:“我不会吸烟呵!”
伍惠芬一怔,进来的是岳峰,后面跟着钟老师傅、放花和向群等许多的人。伍惠芬拿烟的手颤抖了。
“老岳,抽一支吧,这是向群和放花的喜烟呵!”跟在岳峰身后的钟老师傅,这样说。
“好,受了这一支。”说着,岳峰从伍惠芬手里把烟接过来了。这时,善于用理智控制自己感情的伍惠芬,鼻子一酸,眼眶儿湿润了。
岳峰扫了满屋子的人一眼,抱歉地说:“害大家久等了。现在,开始吧!”说着,他在侧边的一排椅子上,坐下来。
“你是证婚人,前面坐吧!”
钟老师傅上前来请了。岳峰立起身来,大步朝前走去。
婚礼,就要开始了。
一片嘻嚷声中,客人们陆续往外走了。
婚礼散了。岳峰握了握向群、放花和钟老师傅夫妇的手,也夹在人群中,朝外走来。突然,有人在后面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转头一看,是伍惠芬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们到河边走走吧。”伍惠芬低低地说。
岳峰明白她的意思了。他举头看看前边的路,路面依旧结着冰。他知道,伍惠芬心里有话要对他说。现在,一切都明朗了。她的心里,会是什么样一种滋味呢?这一切,只能由自己来承受,不能去连累她。她这一生,够苦的了。他把脚步停住,让伍惠芬走到前面,他跟在伍惠芬的身后,默默地走着。
路面上的冰结得挺厚,脚板踩下去,“梆梆梆”地响。溜滑溜滑的,走路要特别的小心。两个人都走得很慢。谁心里都有话,但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走一阵,闷一阵。
很快地,他们来到了飞龙河岸,岸上的一切全被雪盖住了,白皑皑的一片。沿岸长着的那排垂柳,光秃秃的枝条上,串着一串串冰凌子。没有风,冰枝条儿安静地垂挂着。南方的严寒,锁不住江水。飞龙河水,依旧喧哗着,哼着小曲朝前流淌。
“嚓,嚓,嚓……”
两双脚板,轻重不一地踏得结了冰的路面嚓嚓响。伍惠芬调转头来,看看岳峰,希望他先说点什么,岳峰却一直闭口不开。她一甩头,径直往前走着。
“去哪呀?”岳峰终于开口问了。
“金鹿峰公社。”
“公社?”
“嗯。”
“这么晚了,去公社干啥?”
“登记结婚!”
“结婚?”岳峰眉毛一跳。
“对!”伍惠芬头也不回,劲冲冲地往前走去。
“等等!”岳峰停住了脚步。
“等什么?”
“打个商量嘛。”
“我们不早商量过了?”
“情况变化了呀?”
“心没有变。”
这时,他们来到了一棵老柳树下,伍惠芬往树干上一靠,呼呼地喘着粗气。岳峰也往树干上靠过来了。雪夜,山峰隐约可见,河湾隐约可见。老柳树下,有一团浓黑。伍惠芬喘息一阵之后,转过身来,扑到岳峰的怀里。岳峰的手颤抖了,身子颤抖了。脸颊上,两行热辣辣的泪水,流淌下来。
“明天,我就回农场了。”
“我跟你去。”伍惠芬把脸,贴在岳峰急促地起伏的胸脯上。
“惠芬,”岳峰把头埋下来,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伍惠芬那张漂亮的脸庞。“你要好好想想,我们现在结婚不好呵!”
“不!”伍惠芬倔强地扭动了一下脸,“有什么不好!我愿意跟你,你心地好。”
“在目前,我是一个包袱呵!你不应该背这个包袱,你,要为你的两个孩子想想……”
“不准你再说了,不准你再说了!”
这时,前面不远的竹丛下,“叭”地一声巨响。伍惠芬赶忙从岳峰的怀里立起身来。岳峰的眉毛锁紧了,大声而镇定的地喊道:
“谁?”
一个黑影朝他们扑过来了。伍惠芬紧紧地挨着树干,眼里喷射出两束火来。岳峰移动脚步,从容地迎了上去。
“爸爸!”
岳峰这才看清楚,扑上来的黑影是燕燕。女儿呵,爸爸的亲骨肉。父亲生活上的悲欢,工作中成绩和缺点,无不牵动女儿的心!这些日子来,燕燕真是时刻担心着父亲的安全,痛恨路云这一伙无耻的家伙!昨天傍晚,矿井安全闯过第九道老窿,岳峰一身煤泥从井下出来。刚到井口,被岳峰骂着先上来几个小时的燕燕,就扑了上去,拉着父亲到自己家里去。她包了饺子,又蒸了鸡蛋,等父亲去吃呵!哪知也就在这时,伍惠芬带着跳跳也来到了岳峰面前,接岳峰回去吃饭。后来,还是燕燕跟着岳峰、伍惠芬和跳跳一起,去吃伍惠芬亲手包的饺子了。刚才,婚礼结束后,岳峰和伍惠芬向河岸边走来,她就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了。做为岳峰的女儿,而又是极力赞助爸爸和伍惠芬亲近的她,在这个重要的转折时刻,当然想了解爸爸和伍惠芬此刻的态度呵!
这时,她看到了跳动在伍惠芬胸间的那颗亮堂的心,她一下扑进了伍惠芬的怀里,动情地喊着:“妈妈!我的好妈妈!”
伍惠芬慌乱地点着头,激动地抚摸着燕燕的肩膀。
突然,前边河岸上,“卟嗵”一声巨响,一个黑影投进了河水中。
“有人投河了!”岳峰心里一紧,飞快地朝黑影落水的地方跑来。
伍惠芬和燕燕也跟上来了。这么冷的天,谁投河了?谁家出什么事了?她俩急匆匆地朝前边跑来,这时,跑在前头的岳峰,已经脱去棉衣棉裤,纵身一跃,跳下河去了。
“老岳!”伍惠芬慌慌张张地奔了过去。
“爸爸!”燕燕也冲上去了。
雪夜,飞龙河水黑昏昏一片。伍惠芬和燕燕,趴在岸上,瞪大眼睛朝河面上看去,只见一团黑影儿,渐渐地朝岸边飘过来了。冰天雪地的夜晚,河水中该是一番什么样的滋味呵!“哪个瘟神,这时候来投河呵!爸爸的身体垮了怎么办呀!”燕燕恨透了那个投河的人了。
“唉!他定是心里有什么想不通呵!一定也是一个苦命人。”伍惠芬叹息一声,道。
“你说他是谁?”
“我不知道呵!”
说话间,只见岳峰已抱着一个人从河水中走了上来。好象是一个女的。
“爸,谁?”燕燕扑上去。
“快送医院。”岳峰没有回答女儿的话,却果断地下达了这道命令。
伍惠芬走上前来,要背投河人去医院,被燕燕抢先了。她扑上前去一看,怔住了,这是林茵,她的生母。这时,林茵的口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叨念着:“畜牲!披着人皮的畜牲!……冬冬,我的冬冬……”
燕燕心头注入一股又酸又辣,又苦又咸的情感。她一把将自己这个走过了一段坎坷道路的生母,背到背上,转过身来看了看岳峰和伍惠芬一眼,含着热泪说:“你们快到公社去吧!”
岳峰望着女儿和她背上的林茵,那湿漉漉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伍惠芬含一眶热泪,动作利索地给岳峰解着湿衣,给他套上棉袄、棉裤。
“快,走!”伍惠芬手里抱着岳峰脱下来的湿衣服,催促道。“这里,去我家近些。到我家去,吃上一碗姜辣面条,去去寒。”
“这……”
“还这什么?”伍惠芬轻轻地推了岳峰一下。“我那两个孩子,还有点怕见你哩!你应该去见见他们呀!”
“好!”
岳峰跟在伍惠芬身后,急匆匆地朝伍惠芬的家里走去……
这天清晨,没刮风,没飘雪。天空上,堆着厚云,灰茫茫的。
岳峰上路了,重返农场,摸他的牛屁股,耍他的泥巴砣去了。临行前,他来到了老铁头的家,抱过刚刚起床的小雀雀,亲了亲嘴。粗硬的胡茬茬,刺得活泼可爱的小雀雀“”地笑。站在一旁的笑婆婆,老铁头,海涛和燕燕,心里针一样刺,快落下泪来了。三岁多的雀雀,不懂事呵,他看着那个捆好的被包,和背着脸盆什么的网兜,搂着外公的脖子,天真地问:“外公,你要到哪里去呀?”
岳峰抚摸着小外孙的头,笑了笑:“外公到学校读书去。”
“那是读大学的大学了吧?”小雀雀天真地问。
笑婆婆眼里噙满了泪水,一把抱过小雀雀,轻轻地说:“和外公再见!”
“外公,再见!”小雀雀在笑婆婆的怀里,挥动着小手。
这时,伍惠芬领着她一对儿女闯进门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大提包,装满了她认为应该送给岳峰的一些东西。一对儿女,一般高矮,胆子不大,走进门来,直往妈妈的身后躲,怕见生人。
跳跳也来了,是跟着伍惠芬一起来的。她走进屋来,紧紧地靠着岳峰,轻轻地问:“爸,你什么时候才回呀?”
“你和爸一起去农场吧?”
“不,我要跟伍姨!”
岳峰的脸上,不易让人察觉地掠过一丝笑意,心实在了,停了停,他回答女儿:“好些学习,爸爸会回来看你。”
“就看我吗?”跳跳仰头望着爸爸。
“看你们大家呀!”
说完,岳峰朗声笑了。可是,满屋的人,谁也没有笑,心里沉沉的。接着,他背起背包,提起网兜。他不准自己的亲人送他,一个人走出门来。门外,早已聚集了好多人,每一张脸都是严峻的,每一颗心都是沉重的。没有人大声说话,话语全都用眼睛代替了,感情都在目光里传递、交流。
人们尾随着他,走到了公路上。李八级走上前去,夺过了他的背包,背在自己肩上。解放二十多年来,宋乐和的眼睛没有装过泪水,这一回,一层亮晶晶的东西蒙住了他的瞳孔,他替岳峰提起网兜。不一会,又被小二子夺过去了。
罗先敏默默地跟在岳峰的身后走着,步子十分坚定。他有好多的话要讲,一时间,又不知从哪里开始。沉默,成了此刻最好的感情表达方式了。这阵子,全矿上下,到处都在议论着岳峰,多少不平的话语,响在井巷,响在垱头,响在工作面,响在宿舍、食堂、马路上……办公楼里的干部们听说老岳要走了,纷纷走出了办公室,尽管路云送过来严峻的目光,他们也不怕。那个关在一间小黑屋子里写检讨的杜辛,听说岳峰倒台了,他手舞足蹈了一番。他深深地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冷静,为了一个别人玩得不要了的女人,却……唉,真倒霉呀!路云这小子还算有点交情,为他保了密。那天夜里,开完宣布岳峰下台的干部会议,路云还到他的小屋里来过一次,告诉他,“汤主任还问到他哩!他都对汤主任保密了,没有把这事张扬出去,只要他赶快把检讨写好就行了。事情了结后,我还要请求上级给你安排更高一点的职务。”杜辛“卟通”一声跪倒在路云面前,一连叩了三个响头……
医院的走廊里,人们在奔走相告:“老岳要走了,快送送去吧!”能走动的病人伤号,统统从病室里出来了,向公路边涌去。此刻,林茵躺在她躺过多次的那张病**,连连翻动着身子。她正发着高烧。昏迷中,听到人们的议论声,心里痛极了。她没有走出病室,只挣扎着爬起来,来到窗前,扑在窗台上,望着远去的公路。尽管,因为相隔很远,什么都看不清,她却硬是不愿躺到**来,久久地扑在窗台上。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公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了。突然间,“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声,惊动了人们。大伙转过头去,只见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开过来了。人们把道路让了出来。车子从后面徐徐滑到了前边,在岳峰的身旁停住了。
路云带一脸歉意的笑容,从车上走下来。同时下车的,还有潘大礼。此刻,潘大礼的脸上象打了霜一样,冰冷冰冷的。路云走到岳峰身前,很有礼貌地说:
“岳书记,就走呵?”
“怎么?要留我?”岳峰策略地反问一句。
“唉!”路云叹息一声,装得抱愧地笑了笑,说:“上头这个多变的政策,真叫我们赶不上呵!老书记干得好好的,却又……唉,又不知是哪个揭发你是、你是什么……唉,我们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这些话,当然可以迷住一些人的眼睛。略知内情的人们,却感到一阵恶心。
“老书记,上车吧。车子送送您。”路云亲手打开车门,让岳峰上车。
岳峰笑了,笑声豪放。他扬了扬浓黑的眉毛,眺视着前方。人们跟着他举目远瞩。远处,连绵起伏的望龙山脉,高高耸立的金鹿峰,盖上了白雪,披上了银装,更显得白玉无瑕,壮丽无比。那个遥远的传说,这一瞬间在人们的脑海中流过。
好一阵,岳峰开口了,语调严峻、辛辣:
“谢谢!我这个自己‘走回来的走资派’,还是我自己走出去吧!”
“让我们送送你吧!”
路云难堪地笑了笑,一语双关,十分狠毒。
“谢谢!”
岳峰摆摆手,朝前走去了。
这时,潘科长讨好地对路云说:“路书记,别和他罗嗦了。汪主任在医院等着这车子接他回矿哩,我们走吧!”
“那,老书记,对不起,我们先走了。”
岳峰一再朝大伙挥手告别,请大家不要再送。大伙哪里肯呵,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送了一程又一程。
小车,飞快地在前面奔跑。车内,路云侧过脸去,交代潘大礼:“都记住!看哪些人对这个下台的走资派最有感情!”
“是,是。”潘大礼连连点头。
终于,岳峰登上了火车。火车启动了,渐渐远去。车窗口,他那只坚定的手臂,也消失在远方了。送行的人们的视线,也跟着火车远去。最后,火车一点点小影子,也在远方消失了。只有那披着雪衣耸立在天地间的金鹿峰,却长久地留在人们的眼帘……
这时候,小雀雀还和奶奶、公公、妈妈、爸爸站在家门口,望着岳峰远去的方向。突然,小家伙转过头来,问笑婆婆:“奶奶,外公什么时候回来呀?”
“春天”。
“春天什么时候到呢?”
“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呀!”
“那冬天什么时候过去呀?”
“山上的雪融了,映山红开了,冬天就过去了,春天就来了。”
“春天快来!春天快来!”雀雀的小手在空中挥舞着。“我要接外公回来,我要接外公回来!”
燕燕忍不住了,一把从婆婆怀里抱过雀雀,亲着雀雀的脸蛋,连连说:“到那时,妈带你去接外公!”
火车终于在太阳消失的地方消失了。这时,全金鹿峰矿区各个角落的高音喇叭,在声嘶力竭地喊着。里面响着的,当然不是钟放花那甜美、清脆的嗓音了,而换成了一个颇有气势的女高音:
“打倒自己走回来的走资派!热烈庆祝反击右倾翻案斗争的伟大胜利!”
这是一个时代的尾声,也是一个时代的序幕。在这轰轰嚷嚷的喊叫声里,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时代!
一九七七年春、夏动笔于涟邵矿务局
一九八一年四月一六月,重写于长沙
一九八二年一月,定稿于水口山矿务局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 2024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