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是时代的幸运儿。不是吗?当我挎上钢枪守卫祖国边疆的时候,适逢“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当我复员穿上工装,成为煤矿工人中的一员的时候,正值“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当党和国家“尊重知识,重视知识分子”的时候,我又跻身到了记者、作家的行列……
然而,幸运儿也有他的不幸。
我的不幸是什么呢?
让我从这里说起吧!
1992年的春天,在一片改革的潮声中来了。
春风一吹,大地一天一天变暖了。农民兄弟该下地播种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啊!以往,作家们也将准备行装,下基层深入生活,到群众中去汲取创作的养料;或者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去铺开耕耘的稿子了。
今年的春天,我们作家协会的大院里,大家有一种异常的浮躁的忙碌。
大概是两三个月前吧,上面下来通知,这次的职称评定作了改进,申报文学创作职称的也要考试外语。老实说,我只上过一年初中,后来迷上文学,拼命攻读中外文学书籍,刻苦学习写作,却没有去学什么外语。如今,年近半百,又考在眉睫,我觉得无望,准备放弃。正好这时,我又购置了一台电脑打字机,准备掌握这“新式武器”,为人民多留下一点时代的声音。在没有任何人辅导的情况下,我凭借一本说明书,一头钻了进去,每天在电脑前折腾到深夜一、两点。短短半个月过去,我终于能惬意地坐在电脑前写作了。这一个月里,我用它写了三个短篇小说、四篇散文和六、七篇其它文字。这时,一些好心的朋友劝我:外语你还是要考呵,这不是虚名,很“实”呀!上靠一级,工资就要增加几十呀!更有热心的同志,上门告诉我如何查字典,说是进去查出几个字是几个字,猜出几分是几分。你多次获奖,创作成就这么大,又被评为省里的优秀中青年专门人才,你打上几分就有理由照顾你了。我从内心感谢这些好心的朋友。但我觉得,学着用字典查几个字,于我的工作无大益,仍日夜忙碌在我心爱的电脑前。
考期一天一天地近了。
每天,我除了参加这个那个会议,处理机关里的行政事务,仍潜心在电脑前写作。有一天,一家出版社的编辑约我结合自己的人生道路,写一本与青年谈人生体验的书。我想,这全国大会考,全民为职称所累,不正好是这本书中的一章吗?于是,我决定进考场去感受一番,以便自己的情感表现得更真切一些。正好这时报名截止的日期要到了。人事部门的同志把贴上了我照片的表送到了我手里,我掏出笔来如实地填好了。刚回到家里,电话铃就响了。对方说:你的表上填的初中肄业,那样上面不会批的。要求大学本科毕业才准考。我们帮你改成大学了。我苦苦地笑笑,撂下了话筒。
难忘的“3.15”终于到了。早早地,前来赶考的人,就来到办公楼前等车了。年龄最大的,要数《湖南文学》主编王以平了。再有几个月,他就年届六旬。他编务工作十分繁忙,却仍然挤出时间来攻外语。四路里搜集资料,四路里打听信息。自己又无主见,先报英语,不知听谁说了句日语好学些,连忙又改报日语。真是折腾苦了这位老同志。他对我说:“我这是最后一站了,不赶不行呀!”我深深地理解他。
下面有人在大声喊我,车子就要开了。这时,我仍在矛盾着,去,还是不去呢?
我终于下了楼,来到车子边,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不想去了。好心的朋友,却为我腾出位置,硬是把我拖了进去。
我们的车子在长沙23中的门前停下了。大家走下车来,门口一副醒目的对联迎接着我们,大意是如何如何考好外语,如何如何选拔人才。表达了考场工作人员对我们良好的祝愿。此刻,我的心里却只有苦笑。
前来应考的人员年龄十分悬殊,有白发苍苍的老翁,也有血气方刚的青年。我们在教室的楼道口站了一会,监考的老师就来了。她忘了带前门的钥匙,只带来了后门的钥匙,领大家从后门进到了教室。广播里在广播考场纪律、人事厅的紧急明码电报,气氛十分严肃。监考的老师是一个40岁上下的女人,倒是显得亲切、慈祥。
开始查看考生的证件了。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只带了一个准考证,而忘了带身份证了。我准备退出考场,坐在我后面的《小溪流》杂志的副主编李振威提醒我:“你看看身上还有什么其它证件没有?”我摸了摸,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红纸片来。一看,是昨天参加省委六届四次全会发的一张出席证。上面没贴照片的,能做依据吗?我没把它拿出来,只把准考证放在课桌上。这时,监考的另一位青年男教师,过来查看证件了。他看了看,没有问一句话,便走过去了。
考卷发下来了,两张,一张是答卷,一张是考题。卷前印着三条说明。我只记得,二十道题,申报中级的考前十道,申报高级的考后十道。我看了看,密密麻麻印着两大版。此时此刻,可用得上那一句话了: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来时,我已做好准备,感受一下气氛,签上一个名就走。但考场纪律规定,要开考三十分钟后方可退场。这时候,我才品尝到时间的漫长。渐渐地,左右传来笔尖落纸的响声。我好象发现,那位女教师的眼似乎在奇怪地看着我。我的脸突然地热起来。我这才觉得自己真正地进了考场了。
我第三次看表时,开考的时间才过七分钟。真慢!往下的二十多分钟怎么熬过?我想起了自己受约的那本书,不是要写一章评职称的吗?利用这点时间构思一下这一章吧!我很快地清出了思绪。
构思完这一章后,又没事了,而时间却还有十五分钟。我突然记起,曾经在什么广告上看到过OK,知道它中文的意思是好。于是我决心在这些试卷里找一找看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一个OK来。目光在这些墨墨黑的英文字母间穿行了五次,终于看到第十六题的一组词中,有一个OK。我本想把它写到答卷上去。终于不忍弄脏这张雪白的纸,罢了。目光无意间放出去一下,看到邻座正在答第十七题。来时有人劝我:“你莫蠢,能瞄人家一点就一点,弄几分是几分。”这时,我的心动了,真想照邻座的答法写几句上去。不管他的对不对。继而一想,不妥,这不是在骗人家,也骗自己吗?我觉得,这一场考试,对我来说,应该是考做人的诚实。于是也罢了。
平生最漫长的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轻轻地立起身来,走到监考老师那里去交卷。我的前座是萧育轩。曾几何时,他的作品轰动一时,并出任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十数年了。如今竟也坐到了这个教室里。他带来了英译汉、汉译英两本词典。此刻,见我起身交白卷去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似乎也准备起身了。
我走到了这位和蔼可亲的女老师前,轻轻地放下试卷,低声地说了一句:“我交白卷了。”便匆匆走出了教室。我感到,我的脸是热的。
走到街上,碰到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块夹板,上书封阳台,铝合金、杉木型之类的广告文学。我突然想起,我们单位有些同志的阳台准备封一下,找我,要我向办公室说一说,私人付钱,请公家帮助联系一下。我于是上前和他交谈开了。
这时,我突然感到,面前的天地变得开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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