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孩子们看到她一进屋,就立即摸起饭碗,准备吃饭了。今天,一个个都伏在桌子上做作业,谁也没有动身。这是怎么了?今天,难道他们的肚子还不饿?
“快吃饭呀!”
她催促孩子们了。
“妈,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快吃吧!”
十二岁的老大,显得很懂事,很“老练”地对妈妈说。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吃过了?”
“妈,你看,我们吃得饱饱的了!”
调皮的老满,才6岁,刚进学校发蒙。这时,他掀起衣服,故意把肚子鼓得大大的,亮给妈妈看。
她掀开锅盖,立时怔住了。
锅里,煮的红薯米全吃光了。唯独留下一团大米饭。大米和红薯干煮在一锅。不搅动,煮熟以后,大米饭在下面,红薯干则在上面。往日,是她吃红薯干,而把大米饭给孩子们一个分一点。今天……
孩子们一个个低着头站在她的面前。老三是姑娘,老实,温顺。她怕妈妈发脾气,悄悄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小纸片来,轻轻地递给妈妈。于是,老二和老满,也掏出了一张小纸片,送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他们的12岁的哥哥写的,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弟弟(妹妹):妈妈辛苦,要担担子,要流很多很多汗,把大米饭留给妈妈,我们吃红茹米。我们比比看,看哪个做得最好。
哥哥。
她望着孩子,眼眶潮湿了。
她没有去添锅里的大米饭,端着空碗,坐在孩子们面前。良久,她才开声,说:
“伢妹子们,娘没本事,没能耐。娘可盼着你们有本事,有能耐啊!娘累死也一定送你们读书。你们可要崭劲学习,用功读书啊!”
四个小脑袋,一齐在娘面前点动着。
每天晚上,一盏电灯下,一张小小圆桌边,埋着四个小脑袋。他们在这里做作业,温功课。他们的妈妈,那个弱小的女子,则坐在一旁,为孩子们补着衣服,或者纳着鞋底,为老大或老二做上一双新鞋……
每一个正常的男女,心的深处,都有一个供奉爱神的神龛。她呢?她的身上,不也奔腾着一腔青春的热血吗?
命运,给了她那么多的不公平;生活,也给她出了那么多的难题;爱神,也给她带来如此多的烦恼啊!
一个农村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花三元钱一天的工钱,雇人来向她提亲,她拒绝了;一个煤矿上的工人,亲自寻上门来求婚,她也没有答应。人们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紧紧地关闭着自己爱神之门?
他来了。他来叩击她那扇紧闭的爱神之门了。
他们还是姑娘、小伙子的时候,就相识了。是不是在各自的心里,曾经还有过那么一点意思呢?这就很难说了。那时,他们都在乡村的文艺宣传队,业余剧团里。她演胡大姐,他演刘海哥。后来,命运将他们做了另外的安排。他们各自成了家。如今,命运又同样无情地捉弄着、打击着他和她。她死了丈夫,他亡了妻子……
眼下,他成了铁路上的干部。这一回,到这座小城里来招工。他从过去业余剧团的友人那里,打听到了这位当年在乡间名噪一时的“胡大姐”、“韩英”的下落,便主动寻上门来了。
“还认识我吗?”
他突然出现在他们那间拥挤的小屋里。
“是你?”
她一下子愣住了。
他们终于都坐下了,无拘无束地谈开来了。谈他们难以忘却的过去,也谈今天各自的不幸。谈着谈着,谁也不做声了。
孩子们放学回来了。最早跨进门的,是姑娘桂桂。
“妈,这是谁呀?”
“叔叔。”
“不对,我没有见过这么个叔叔。”
“今天不是见到了吗?”
毕竟是个干部,脑子灵活。他连忙接过话头,随之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边,送给她一包糖。
“好,你和孩子玩玩,我该做饭了。你吃了饭再走。”“好吧,吃饭就吃饭。”
他爽朗地应允了。接着,他和小桂桂攀谈开了。他问她的班主任恶不恶,骂不骂人;又问她的班上有多少个同学。渐渐地,这一大一小谈得亲热起来。
“要是你的妈妈要给你找一个爸爸,你要不要呢?”
“那要看找一个什么样的爸爸。”
“要是找一个叔叔这样子的呢?”
小桂桂的小手板拍得脆响。
她正在灶边烧火做饭。灶膛里的火焰一闪一闪。火光下,只见她的脸红艳艳的。这不知是被柴火烤红的呢,还是听了小女儿和当年的“刘海哥”的谈话羞红的呢?
他要走了。
她送他。
“我们……”
这位当年的“刘海哥”,话只说出了一个头,就咽下去了。
“有话你就说吧。”
“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合成一家呢?”
“……”
她的心**动着,**动着。
“你答复我一句话呀!”
“不,不行。”
她从牙缝中,进出了这么两个字。
“为什么?”
“你没有看到,我这么大一帮伢妹子,不把你拖死?”
“我、我甘愿。”
“我还担心,我四个伢妹子,你三个伢妹子,合到一起,这么大一家子,会有扯不尽的麻纱!我、我们还是做个好同志吧!”
她狠了狠心,把那扇摇晃了几下的爱神之门,又紧紧地关闭了。想想,这该有多么的痛苦。然而,她承受了,她忍受了。
她艰难地在生活的小道上跋涉……
高高的脚手架。
一块一块竹板搭成的梯子,铺在她的面前,一个之字,又一个之字。她挑着重重的一担红砖,在竹梯上攀登着,拐一个弯,又一个弯,向这幢正在拔地而起的楼房高层登去。
沉重的担子,压在这个弱小女子的肩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通红的脸腮上滚下。
对面不远的马路边,耸立着一根水泥电杆。电杆上,挂着一个高音喇叭。这时,喇叭里,响起了欢快的音乐。接着,传来了厂部广播员甜润的声音:
“现在,向全厂职工报告喜讯,本厂今年高考取得优异成绩,有三名学生被高校录取。这三名学生是:……”
建筑工地上,工人们都昂起头来了。一个个都认真地听着广播里公布的名字。
“张桂平、李……”
“张、张什么?”
突然,她也将头扬起来了。肩上那沉重的担子没有撂下,满脸汗珠没有擦一下,便急切地问身边的泥工师傅。
“还张什么,就是你屋里的桂平伢子呀!”
立时,工地上轰了起来。
“桂平伢子考上大学了!”
“啧啧,那伢子今年才15岁多一点呀!”
“是个好伢子,为做娘的争了气!”
“……”
她却呆了。
“这么大的喜事,你还发什么呆呀!还不快为我们大家唱一个歌!”
“对!来一个刘海哥我的夫咧伙嗬!”
“唱一首洪湖水,浪打浪!”
“快呀!”
“现在,我们欢迎张家嫂嫂唱一个歌好不好?”
“好!”
“妙不妙?”
“妙!”
“哗哗哗……”
工地上掌声一片。
她没有唱,愣了片刻,撂下满满一担红砖,“通通通”地从脚手架上跑下来了。
她来到了那杆水泥电杆旁。那个喇叭,就挂在这根电线杆子上面。这时,她恨不得一把抱住那个给她带来喜讯的喇叭亲一亲啊!然而,那喇叭,高高地悬在电线杆子的顶端,她抱不到。突地,她一把抱住这根粗大的水泥电杆,“哇哇”嚎哭起来……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 2024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