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乡哥走后,山妹在屋里坐不住了。她将那张心爱的纸片儿,放进贴胸的口袋,合好书本,出门了。
她要到赵大姐家去,求求赵大姐,再也不要树她做典型,推她当标兵,写她的什么材料,宣传她的什么事迹了。她觉得,那一顶一顶的桂冠是一座一座的大山,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让她透不过气来:那一个二个的称号,是一把一把的大锁,紧紧地锁着她的心。
赵大姐的丈夫原是一个一九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土地改革的时候,是一位副县长,直到前年离休,还是这个级别,矿上的一位副矿长。离休时,矿上为他在金螺山下、金螺溪边,修了一幢小平房。屋前一弯绿水,几丛翠竹,屋后一片桔林,环境十分幽美。眼下正是盛夏,是草木生命的鼎盛时期,树木竹林,一片深绿。此刻,晚霞光,给大山投去一层耀目的亮色。山,显得更加深沉,更加厚重。简直是一幅绝妙的油画。
钻过屋前那万年青长成的“树墙”,穿过那个小花园,山妹来到了赵大姐家的这幢小平房前面了。以前,她跟灵灵到这里玩过几回。她知道哪一间是会客室。她猜想赵大姐这时候一定在会客室里。于是,径直朝会客室前走来了。
山妹正要举手敲门,忽地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闷声闷气的,象是乡哥在说话。山妹心一沉,把举起的手,又无力地放下了。
“……”
“我、我有一句话。”
是乡哥的闷嗓音。好一阵,不见里面有声音了。
“说呀!”
赵大姐在鼓励他。
“赵、赵大姐,请你为我做主……”
“做什么主?”
“让我和她住到一起吧!”
“怎么?你要圆房?”
“嗯。”
山妹的心怦然一跳,感到有一块巨石,向她的心上压来。
“她进矿时说好了的,一年后圆房。现在还不到半年。你等不住了呀?”
“不,不……”
“那,你听到什么了?”
“她、她和……”
赵大姐紧追着问。
屋外,山妹的心缩得更紧了。
“她和林医生……”
“什么?”
“她和林医生好。”
“真的?糟了!我昨天还要他为山妹写材料呢!”
“……”
“乡哥,你放心,有大姐,有组织!”
山妹站在门外,浑身变软了。她再也没有勇气推门进去,慌乱地转过身,疯一般地往回跑去。
“山妹!”
猛地,有人在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是灵灵。刚才,她到矿工俱乐部,打了一阵乒乓球,回来了。
“跑什么?”
灵灵奇怪地望着山妹。
山妹不知如何回答灵灵好。她站在灵灵面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妈不在屋?”
“在。”
“她批评你了?”
“没。”
“那,为啥这么不要命地跑?
“你屋里还有人。”
“还有谁?”
“乡、乡哥。”
灵灵吐出一口气。她似乎明白什么了。她和山妹一起做班,知道山妹不喜欢乡哥,心里另外有人。作为一个思想活跃的未婚姑娘,灵灵是很同情山妹的。在屋里的时候,她和娘不知说过多少次了。可是,每一回,都被娘狠狠地训斥一顿。
这时,她鼓励山妹说:“我早看出了,你不喜欢乡哥。捆绑难成夫妻,走,进去,和我娘说说去。”
山妹迟疑着,不愿进屋去。灵灵用力拽着她,往屋前走来了。
突然,两条狼一样高大的狗,从她们身边窜过,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扛着一杆铳,跟在狗后面走来了。那是受全矿人敬重的老革命,赵敏的丈夫,灵灵的爸爸井副矿长。前年离休以后,他养了两条猎狗,进山打猎了。这一来锻炼了身体,二来打发了时光。
“爸爸,今天闻到野物的气了吗?”
看爸爸又是空手归来,灵灵逗笑他。
“练了腿脚,练了腿脚。”
老人用手拍拍大腿,对着女儿笑了。
这时,灵灵和山妹,登上了屋前的阶基。客厅里,赵大姐准备送乡哥出门。灵灵动作敏捷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间,一把将山妹推了进去。当赵大姐送乡哥走出门来时,山妹已经进屋了,没有出现两人在这里相遇的难堪的场面。
灵灵和赵敏早吃过饭了,井副矿长刚刚打猎回来,还没有吃。这时,他把餐桌上那防蝇的纱罩掀开,桌上摆着几样做得颇为精致的菜。他从餐柜里摸出酒来,坐到桌前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天气太热,赵敏在家时,只穿了一件汗衫。这时,她走进卧室,穿了一件衬衣,准备出门了。
“妈妈,你到哪去呀?”
“有事。”
赵敏回答得很含糊。
“这里还有人找你有事哩!”
“谁?”
灵灵走进屋去,一把将山妹推了出来。
“呵,是山妹,我正要出门找你去呢!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大一阵了。”
灵灵代替山妹回答。
“走走,进屋坐,进屋坐。”
赵敏一把拉住山妹的手,引她走进了自家的客厅……
晚霞失去了夺目的光泽,化为灰色的云块了。漠漠天宇,顿时变得沉重起来,象一口大锅,沉沉地扣在大地上。
天气很闷,没有一丝儿风。树不动,草不动,整个大地都仿佛静止了。餐厅里,井老头儿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兜兜了,坐在桌边慢腾腾地喝着酒。
赵大姐是一位出色的做群众工作的干部。无论对哪一位,她的脸上永远是布满春风的,笑意盈盈的。这时候,她将山妹让到长沙发上坐下,又给她倒来一杯凉茶。然后,将茶几上的电风扇开开,让风对着山妹吹。
刚才,听了乡哥的话,赵敏的心里不禁警觉起来。看来,对这个山里妹子,不可大意,要抓紧。不然,自己辛辛苦苦为矿工办的一桩好事,会砸锅。自己正要去找她,她倒先来了。刚才乡哥对自己讲的话,她听到没有?如果听到了,也好,使她心里受到震动,收收心,不要野想了。
她等山妹先开口说话,山妹却低着头,一声不吭。
电风扇在旋转,发出嗞嗞的响声。天气特闷,风扇送过来的风,一点也不凉,好象还有点儿烫。
闷了一阵,山妹已是满头大汗了。
“山妹,你不是找我有事吗?”
憋了一阵,赵敏终于开口了。
“赵大姐,矿里这个会上,我,我不发言了吧?”
“为什么?”
“我不够。”
“不要谦虚了。我以前和你讲过多次嘛,这不是去炫耀自己,而是形象地、生动地去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帮助党组织做群众工作嘛!”
“我……”
“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我……”
山妹急得直流汗,却还是没有“我”出来。
“大胆说呀!”
“我怕以后难做到……”
“什么?”
“我……”
山妹埋下头去,抽泣起来。
“山妹,你已经是全省有名的模范人物了,要珍惜自己的荣誉,不能退坡,要上坡,千万千万不能有别的想法呵!”
这时候灵灵从外面闯了进来,冲着赵敏直统统地来了两句:
“父母包办婚姻,是封建主义,组织包办婚姻,算什么主义呀!?”
“灵灵,你来这里胡说什么!”
“我偏要讲!”
灵灵一撅嘴,又闪身出去了。
赵敏沉下脸训斥了女儿以后,将头转过来了。脸一对向山妹,立刻又堆满了笑容。她拉着山妹的手,细声细气地说:“怎么?你、你不喜欢乡哥?”
山妹怎么来回答她?她低头不语。
“是不是看他脸上有疤?”
“……”
“他这是为保护矿井烧伤的,这是光荣的疤!这有什么呢?在一起生活了,天天见面,看惯了,看多了,就顺眼了。再说,晚上熄了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还不都一样?”
“什么话!”
灵灵在门外跺了一脚。
“刚才,乡哥来过了,也许,你听到了他的话了。他要求圆房。你看?”
“进矿时,不是有过话?一年以后……现在才多久?现今,不是提倡晚婚?”
山妹终于说话了。
“坚持晚婚,这当然好,可是,山妹,你的心里不能有别的想法。我们不讲大道理,总得有良心吧!你要想想,你是怎么穿上白大褂的?”
象有一把铁锤,在重重地敲打着山妹的心。她的心头淌血了。
“你千万千万要保持自己的荣誉呀!要做一个使别人赞美的好姑娘,好女人。不要去信那些没有边际的漂亮话。什么爱情是人类最美妙的感情,是两颗心撞击的火花;什么自己倾慕的男性,是女人心中的太阳……如果说,女人心中有太阳的话,那就是孩子。有了孩子,女人心里就有太阳了,有另一个世界了。我年轻的时候,心里也充满着幻想……”
赵敏忍不住向山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也是女人,也走过了一个女人走过的路……
一九五六年,十七、八岁的赵敏,就是县妇联的干部了。她天真活泼,长得很美。而且,她有一副天生的甜美的嗓子,象一只百灵鸟,早早晚晚,县委院子里,飘**着她的歌声。这样的姑娘使许多青年干部为之倾倒。一些大胆的小伙子,便勇敢地向她发起进攻了。
很快,她的心里,有了自己爱慕的人。那是宣传部一个笛子吹得特别好的青年干部。只是,双方都还没有公开,爱情还蒙着一层薄纱,颇为朦胧。朦胧的爱情更迷人,更神秘,从而更使人难忘。
就在这时,到农村检查工作的妇联主任回来了。一天傍晚,赵敏正在宿舍后面的桔林里唱着“嘿啦啦”的时候,妇联主任找她来了。
“小赵,你的歌真甜呵!”
“呵,是李大姐呀!你下乡回来了?”
“嗯,昨天回来的。”这位三十来岁的县妇联主任,笑吟吟地来到了赵敏的身前。她亮起一双大眼睛,认真地看着赵敏。
“李大姐,干吗这样看我?”
“你,真美呵!难怪有人直夸你呢!”李主任感叹道。
赵敏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问:“谁呀?”
李大姐没有回答她。停了停,却这样问赵敏:
“你认识井副县长吗?”
“哪位井副县长?”
“就是分管工业的那个副县长。”
“见过一、两回。”
“印象怎么样?”
“什么印象呀?”
“人呀!对他的人呀!”
“没有什么印象。”
“鬼妹子,和人见过面后,总会有个具体的印象吧?”
“我没有注意。”
“以后,你好好注意注意。”
“为什么?”
“他参加革命后,顾不上成家。今年,都三十七、八岁啦,还……”
“李大姐,你说这些干什么!”
“小赵,井副县长,工作有干劲,人又很随和……”
“李大姐,快别说了,我,我……”
“年龄是大一点。可是,他是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革命事业。要不是他们这些同志流血流汗打下了江山,你今天能到这里自由自在地唱‘嘿啦啦’吗?我的小赵同志,我们常说,爱党,爱革命。可是党,是由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组成的;革命呢,也是由一个一个具体的人干起来的呀!”
…………
终于,这一年冬天,赵敏和那位仅仅见过几回面的、年龄比自己大一倍的井副县长结合了。组成了家庭,住到了一套房子里。两个身子相隔是那样的近,然而,她却感到,他们的两颗心,相隔是那样的远……
有时,井副县长忙过一阵工作后,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吸上一支烟,拖着冷静的长腔喊她:
“小赵。”
“嗯。”
“过来一下。”
“什么事?”
“亲个嘴。”
她只好木然地走了过去……
这日子过得多么别扭!这时候,她更加思念宣传部那位青年干部。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那悠长、动情的竹笛声。可是,一切都晚了。
一九五八年,井副县长到一个省属大煤矿担任副矿长,她就到矿工会当干事了。这一年冬天,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接着,又生下了第二个、第三个孩子。赵敏的心里,有了另外一片天地,另外一个世界了。
“现在,我不也过来了?不也习惯了?不也生活得很好?两个大孩子都大学毕业了。和你在一起工作的灵灵,是满姑娘。女人啦,要学会忍耐呵!女人啦,都逃不脱走一条女人的路。”
赵大姐这样结束了她的话。山妹一直埋着头坐在她的身边。屋里极热。尽管面前茶几上那把十六寸的台扇,在飞快地旋转着,扬起一股股风,扑面而来。而山妹的额上、鼻尖上、手臂上,还是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餐厅里,那位打猎迟归的老人,还在没完没了地喝着酒……
第四天晚上,矿上“五讲四美三热爱”的表彰大会开始了。山妹没有到会。赵大姐派工会的一位女工干部,到她的宿舍里来喊她。
推开门,只见山妹双手捧着进矿时发给她的那面奖镜,坐在床头发呆。
“山妹,快开会去呀!矿领导等你去领奖呢!”
“我、我……有了,够了。”
山妹抱着那面奖镜说。
“这是新的奖镜,新的荣誉。走,赵大姐特意派我来接你。”
山妹还能说什么呢?她那一肚子苦水,能倒出来吗?能说出来吗?
在女工干部的拉扯下,山妹来到了会场。
开始授奖了。获奖的代表,一个一个走上台去。煤矿党、政、工、团的头头,给列队上台领奖的获奖人员发奖。山妹也上台了。不前不后,不左不右,正好碰上工会副主席赵敏大姐给她发奖。
赵大姐将一面奖镜递给山妹。山妹迟疑了好一阵,才伸过手去,接住这面奖镜。此时此刻,多少复杂的感情波涛,撞击在这个山乡女子的心头。她终于忍不住了,两颗热泪夺眶而出,“叭”地落在那面光洁的奖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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