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她值夜班。下班时,已是午夜了。从医院回自己z的宿舍,要经过一眼大山塘,还要登百余级青石板上坡山道;矿山矿山,处处要爬山。爬山她不怕。她是在大山的怀抱里长大的,是在山道上学会走路的。而从那眼塘边经过的时候,她的心有点不踏实,怦怦乱跳。这里灯光暗淡,阴浸浸的。每每,她走到这里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如今,她又走到这里了。身后,又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脚步声。后面到底有没有人?好几回她都想回头看个究竟。最终还是没有那个勇气。此刻,她心一横,麻起胆子将头转过去了。果然,只见十步开外的塘岸上,有一个很高很大的黑影。
“谁?”
山妹终于鼓起勇气喊道。话音变调了。心,“怦怦怦”跳着,象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没有回答。
山妹更着慌了,全身冒出了冷汗。她飞快转过身去,撒腿跑着。然而,她的两条腿软软的,怎么也跑不快。
“山妹,别、别、别怕。是、是、是我。”
“你是谁?”
“乡哥呀!”
说话间,乡哥跑到了山妹面前。
“你……”
山妹又好笑又好气。
“我怕夜里你下班回来,在路上出什么事,就……”
山妹吐出一口气。这个冒失鬼,不晓得他这样做,差点把人吓出事来了。
“这几天夜里,你都……”
“嗯,你做夜班,我夜夜来了。”
“……”
山妹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候,他们走完了这条塘墈。前面,到了一个岔路口了。一条路笔直前去,一条路则是抬头上山了。
山妹登上一级一级青石板上坡道,乡哥也跟着上坡了。
“你的宿舍不是在那边吗?”山妹说。
“我,送送你。”
“不用了。你回去歇息吧。”
“我、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明天轮休,我也明天轮休。你回家去吗?”
“我不想回去。”
“不回去也好。忙了一个礼拜了,该歇歇气。”
“你呢?”
“我打算回去一趟。你不回去,我代你去看看你妈妈吧。”
山妹没言声,登登登地踏上了青石板上坡道。
乡哥在分路口上站了站,然后,调转身子,朝自己的宿舍走去了。
第二天清晨,山妹在窗前,对着撂在窗台上的心形镜子梳头。梳着梳着,她的眼睛突地一亮。她看到了对面金螺峡的小道上,有一个大汉子用箩筐挑着满满一担煤,在劲冲冲地行走。那扁担一闪一闪发出的吱呀声,仿佛传到了她的耳际。
那挑煤的大汉是乡哥。
离开妈妈,离开斑竹寨,已经半个月了。山妹真有点儿心慌。长到二十岁了,她还是头一次离家这么久。她真想妈妈,想弟妹,想家。还是昨天下午去上班时,她就打定了主意,决计今天轮休时回家一趟。然而,也真怪,当昨晚上乡哥邀她一起回家的时候,她却撒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谎。这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愿意和乡哥一道走,还是……她说不明白,也不想说得那么明白。
她还是决定趁轮休日回家一趟。吃了早饭,到食堂里买了二十个大馍馍,准备带回家去。妈妈和弟妹们在家很难吃到这样白的馍馍呵,让他们尝个新鲜吧!
她背着一袋馍馍,匆匆上路了。离自己家那栋青瓦屋还很远,她就甜甜地喊开了:
“妈!妈——”
山妹妈正好在家。听到山妹的喊声,连忙闪身出门了。她站在屋前的阶基上,看到离家半个月的女儿,终于回家来了,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欣喜地笑了。也许是由于走了远路的缘故吧,山妹秀美的脸庞红红的,越发光彩照人。
突然,娘问女儿:
“乡哥说,你今天不回来,怎么又跑回来了?”
“想回就回呗!”山妹朝娘调皮地一笑,继而问道:“他来了?”
“来了。亏他吃得苦,还从矿上担了一担炭块子来,怕有一百好几十斤。”
山妹心头一沉,眼前又出现了早晨梳头时看到的、他挑着担子过金螺峡的情景。这个人呵,心眼儿真实,真能吃苦。
“他人呢?”山妹问。
“和你弟妹们一起插秧去了。”
“他,没回自己家?”
“我劝他回去,他说他家里人手多,不缺劳力。”
山妹放下背袋,卷起裤腿,也下地去了。
在田头,她和乡哥见面了。
乡哥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她:“你不是说今天不回来吗?”
“想回就回呗!”
山妹又用回答娘的话来回答他。
乡哥没有再说什么了,弯下腰去,飞快地插着秧。
“喂!”
山妹喊乡哥。乡哥没有明白是喊他,依旧弓着腰在插秧。他插秧的动作十分熟练。粗大的手在泥水里点动着,手到之处,一蔸一蔸嫩绿的秧苗,栽到了泥面上。
“喂!”
山妹又喊一声,声音放高了。这回,乡哥意识到了,山妹在喊自己。他赶忙偏过头去,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不远的山妹。
“你回自己家里看看去。这里,有我了。”
“不,一块干吧。多一双手就快点干完。”
不管山妹怎么说,乡哥硬不走。
太阳斜西的时候,山妹家的责任田,全栽上秧了。这时,山妹娘留乡哥到屋里歇夜,乡哥却坚决不从,扯起腿巴子就走,赶回自己家里去了。
动身的时候,他问山妹:
“你明天回矿吗?”
“回。”
“那明天早上,我在三溪桥等你,我们一路走吧。”
山妹点了点头。
第二天,乡哥早早地来到了三溪桥。他坐在木板桥上,等一阵,不见山妹来;又等一阵,还不见山妹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赶在自己的前头走了?或者说,她今天不回矿了?可昨天,她明明白白地答应和我一路走呀?唉!……
乡哥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愿意往坏处想,总想把美好的东西挽留在心头。然而,自己的心却不听自己的话,却偏偏往那儿窜。他想山妹进矿后的这些日子,处处回避自己,对自己不冷不热。老天!她该不会象那位列车员姑娘吧?不会的,不会的。她是一个老实的山里妹子呵!
乡哥的心里稳不住了,全乱套了。
又过了一阵,还不见山妹从那条山道上走来。乡哥只好立起身来,一个人朝前走了。他脚步很沉,走得很慢。他盼望山妹在后面快快跟上来。一直走到了矿山边上的金螺峡,还不见山妹从后面赶来。
正是十二点钟的光景,太阳挂在天顶之上,把浑身的光芒,垂直射向大地。这时候,这个阴凉的峡谷里,铺上了灿灿的阳光。每天,就午间这么二、三个小时,大山在这里收回了它的影子,让阳光亲吻着这块阴凉的峪地。
金螺溪,进入峡谷后,流得很缓慢。因为在峡谷以南不远的地方,筑了一道坝,把溪流挡住了。溪水明镜一般,清亮清亮。乡哥在溪边的一块石板上,坐下了。他还没有死心,还要等等山妹。
他坐在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热的青石板上,低着头,用手无聊地揪着地上的野草。猛然间,目光落在溪水里,他看到了自己映在溪水里的那张脸,那张伤疤叠伤疤的、改变了眼睛、嘴唇、鼻子位置的脸。一丝忧伤,慢慢地在他的心田漫浸开来。他那颗受伤的心,又揭了伤疤了,又淌血了。他的眼眶儿,湿润了。
他没有再等山妹,心一横,大步踏上了前面的山路……
井口澡堂。
下班的工人们,带着一身煤尘,一身汗渍,涌了进来。在矿井下酣战了一整天,累了,疲倦了,站到热水蓬头下痛痛快快地冲一冲,躺到热水池子里舒舒服服地泡一泡,这种滋味儿,比美美地睡上一觉还来劲儿。消除疲劳的方法,除了睡觉以外,洗个热水澡,也算一种呵!
一蓬蓬水网,洒落在那一个个打了肥皂的、没有打肥皂的、满身沾着煤尘的壮实的身子上。肥皂水伴和着煤尘,从人的臂上、头上、背上和胸脯上流淌下来。一个个黑黑的身子,渐渐地恢复了人体的本来面貌。
一串串带着野味儿的笑声,不时在这里起落。这里,是矿工们快乐的天堂。
乡哥也出班了,正在一蓬水网下搓着身子。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是伙伴们取乐的对象。在矿井里劳动的时候,他在,大家就有了话题,有了笑料,就觉得繁重的劳动变得轻松起来,就觉得枯燥的矿井里充满了欢愉。现在,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想从他身上获得一点乐趣,来冲刷一下自己的疲劳。于是,澡堂里,人们七嘴八舌,一齐冲着他来了:
“乡哥,算了算没有?还有多少日子?”
“才过了半个多月,还要熬十一个多月啦!”
“这样漂亮的堂客,放在那里摆着不发挥作用,太浪费了!”
“你晚上睏得落觉吗?”问这话的是个矮个子青年工人。
有人反问那青工:“看到乡哥这样漂亮、这样乖巧的堂客,你怕夜夜咽不落觉吧?”
矮个儿笑着回答:“何止是我,你们就睏得落觉吗?矿上还不知有多少人心里痒得睏不落觉呢!”
“这么多骚小子,都想跟你堂客睡觉,乡哥,你还不急得发癫呀!”
“……”
乡哥一直只是“嘿嘿……嘿嘿”地笑着,没有回答大家的话,也没有生大家的气。他觉得,在大家爆发出的带野味儿的笑声中,自己的心头有一种美滋滋的享受。每每这时候,他心里不无几分自豪。
“喂,乡哥,你到底和山妹来过一、两次没有?”
有人突然短兵出击,向乡哥提出这样十分现实的问题。
“嘿嘿,嘿嘿……”
乡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傻乎乎地笑着。
“你倒是扯了结婚证的,你怕什么!该野一点的还得野一点。把你在矿井里打风钻的勇猛劲儿,用一点来打这种钻。”
“对,就是弄得肚子里有货了,也不怕,你们法律上是夫妻了。”
“女人,十有八九,一有了孩子,心就稳了,不野想了。”
“乡哥,你可千万别哈(傻),快点动手吧,把她的肚子戳大。不然,时长日久,只怕你那漂亮堂客会过河。”
“到时候,你不好再找矿长,书记要堂客。矿里给你招一个这样漂亮的来,你又没本事,守不住。”
“……”
大伙由刚才毫无目的地逗乐,转为一本正经地为乡哥出主意了。乡哥先是“嘿嘿”地傻笑着,接着沉默了。他一直没有言声。
矿工伙伴们是真诚的。
由澡堂出来,洗去了煤尘,也洗去了疲劳,变得一身轻快了。乡哥全身热烘烘的,血液的循环加快了。他的心里,似乎顷刻间多了一点什么。多了一点什么呢?他说不具体,也不便具体说。
回到宿舍,只见床单、枕巾和自己昨天换下的那件白衬衣不见了。宿舍里,罗中中不在,只有封师傅在。那是一个五十大儿的快活老头。乡哥问他,他不答话,慢慢地吸着烟朝他神秘地笑着。
“到底是谁拿去了呢?你见了没有?”
“你自己慢慢去寻吧。”
“天地这么宽,矿区这么大,上哪里去寻呀!”
“那你快去买盒高级烟来。不然,你就自己去寻。”
快活的封师傅敲开竹杠了。
老实的乡哥,真的去买一盒带嘴儿的郴州烟,送给封师傅。老头儿一手接过,取出一支,点燃,得意地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才说:
“快到金螺溪边去吧。”
“溪边?”
“你那漂亮堂客疼你来嗒!”
一句话,把乡哥的脸说热了,心说热了。昨天山妹失信,使他憋在心头的气,不觉烟消云散了。他调转身子就往门外跑。
金螺溪边,山妹正在往乡哥的床单上擦拭着肥皂。这条床单很有些日子没有洗了,黑乎乎的,油腻腻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矿山上的单身汉,多数都不怎么讲究,凑合着过。
昨天,山妹的确是赶在乡哥的前头回矿了。经过三溪桥时,她心里好矛盾。在不在这里等等他呢?她真不愿意和他一路走,才特意走得这么早。可是,自己昨天答应了他呀!答应了他,就应该等他,不应该……她在木桥上犹豫地站了站,终于,放快脚步走了。一路走,她一路都心不安。然而,她一直没有停下脚步来等他。她觉得和他一同走,自己的心里会更别忸,更不安。
下班后,她来到乡哥的宿舍,想见见他,向他解释几句。怎么向他解释呢?她在心里编了一套词儿,自然又是几句谎话。她在别人面前从来没有说过谎,为什么在他面前要说谎呢?唉!
她寻到了乡哥的宿舍。到矿里来后,她只到过乡哥的房间一次。那是进矿第二天,赵大姐领她来的。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走,自己没有多少印象。这次要到这里来,她真记不得是哪间房子了。自己又不愿意问别人。好不容易,才寻到这间房子。来到这里时,乡哥上班还没有回来。井下工人,出班后要洗澡、换衣。从井口到宿舍区,又有二、三里路远。上、下班,比地面工人要多花许多时间。
她站在房子中间,瞥了他的床铺一眼,一床蓝条条的单子多日没洗,黑乎乎的了。枕巾就更难看了。挂在帐勾上的一件白的确良衬衣,也被煤尘染黑了一块。呵,前天他不正是穿着这件衣为自己家挑煤回去的吗?在家时,妈妈就要他脱下来洗洗,他不肯,穿着它回自己家去了。现在又穿着它回矿里来了。这时,山妹的心里一蓬蓬火在烧。矿里是因为他才把自己招进矿的呀!自己是因为他,才穿上白大褂的呀!将来,两人还要在一起……唉,别提将来!她真不愿意想将来!想想现在吧!现在,他这样地关心自己的家,自己也应该在生活上关心关心他。想到这里,她对坐在窗边床头抽烟的封师傅说了说,便将乡哥的床单、枕巾、衬衣抱到溪边来了。
溪不大,也不小,二、三丈见宽。它从深山里来,带来春天的山花的芳香。溪面上飘浮着一片片耀目的花瓣儿。水很清,鲜亮鲜亮,把溪岸上的一切都映进去了。
“山妹。”
她正在搓洗那件白衬衣,身后有人喊她。声音似乎很熟悉,却又好象陌生。象是乡哥的话,却又比乡哥的话要细嫩些,秀气些,富于感情一些。这到底是谁呢?山妹直起腰,将头转过去了。
是乡哥。看来,这倔强的汉子动了感情,说话的声音都变得秀气了。
“你,下班了。”山妹低声问。
“嗯,嗯”。乡哥连连点头。
乡哥在岸边站了片刻,猛然想到什么,说:“你把用肥皂搓过的衣服,交给我来清洗吧。”说着,他“卜嗵”一声跳到了溪水里。
太阳落下山去了,晚霞把西边的山麓,把西边的天际,烧了个通红。红红的光亮,洒落一河,搅得满溪水波金光乱跳。
乡哥站在溪水里,快活地清洗着衣裳。他抬头偷偷地看看山妹,说:
“昨天,我坐在三溪桥,等了你好久。你,走在我的前头了!?”
“村寨里有人要到矿山上来,天没亮就邀我一起走。我又不好意思对她说,你在三溪桥等我。我只好跟她……”
山妹的脸红红的,因为她知道自己在说谎话。
“下回,我们一路回家吧”。
乡哥又邀山妹。
“好。”
山妹回答得声音很低。
很快,床单、枕巾、几件衣服全洗好了。这时,天色已晚,溪边没有游人了。乡哥站在溪水里,忘情地看着山妹。暮色里,她是那样楚楚动人。刚才在洗澡时,伙伴们那一声声火一样烫人的玩笑话,又回响在他的耳边。他一身的血液都躁动了。
“走呀。”
山妹喊乡哥一句,便提着白铁桶,转身登上了溪岸的石级,往回走了。
突然,乡哥象被人击了一掌似的,登登几个箭步,跳到了山妹的前头,拦住了山妹的去路,一双虽然难看,却也燃烧着青春火焰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山妹。
“你……”
山妹木然了,害怕了。
乡哥没有答话,猛地扑过去,用他那双抱电煤钻的有力的手臂,将这个画一般的美人,将这个奔涌着青春血液的躯体,将这个矿上给自己招来的漂亮堂客,严严实实地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我、我们、我们、亲、亲……
山妹似乎顷刻间失去了一切知觉。她没有吭声,没有反抗,没有挣扎,任乡哥搂抱、触摸。
猛地,乡哥感到自己的胸脯上,掉下来一滴湿漉漉的东西。他用手扶起山妹埋着的头一看,只见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那平日里光彩灼灼的大眼睛儿,此刻间变得死了一般,没有了光泽,没有了热情。
霎时,乡哥浑身的冲动劲儿,一下子悄然飘去了,身上所有的力气,都不翼而飞了。他的两只有力的臂膀软软的了,他的整个身子瘫软了。这个在煤海里冲锋陷阵的钢强的汉子,在这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弱女子面前,在这双失去热情、失去光泽、失去生命火焰的大眼睛面前,变得全身战抖起来。
他慌忙松开搂抱着的山妹,调转身去,惊慌地跑了。
山妹久久地呆立在暮色笼罩的金螺溪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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