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男儿国里的公主 谭谈 6163 字 1个月前

一条两、三丈宽的小河,流进峡谷,又从峡谷里流出来,潇潇洒洒去向远方。这是金螺溪。溪流给满峡谷带来潺潺的歌声,带来湿漉漉谁的风。溪岸上,早年间,这一带山民的先祖们,铺了一条青石板路。年年岁岁,风雨洗涤,脚板踩踏,一块一块石板磨得如同青铜镜般亮,那些常落脚的地方,还被磨溶了,凹进去了一个个小幽幽。围着石板,丛生出一圈一圈生命力极强的野草。早晨,青青的草叶上,静躺着一粒一粒银珠般的露水。微风吹来,露水珠儿在草叶上活泼地滚动,煞是好看。这一颗一颗灿灿耀眼的小露珠,给这条古老的山道,带来了勃勃生机。看到这些露珠,人们就觉得,这条古老的山道,变得年轻了。它是有生命的了,它是活的了。不知多少年前,一条公路,鲁莽地闯进了这个山峪。它紧靠着那条青石板路,朝前延伸。有些地段,年轻的公路将这条上了年纪的青石路野蛮地侵占了,把它盖在了自己的路面下,使这条金螺溪岸上的青石板路,变得断断续续了。

公路上不时飞驰过来一辆汽车,扬起一缕缕尘土,洒下一声声喇叭声。偶尔,那飞驰的橡胶轮子,把路面上的小石子蹦出来一粒,飞过近旁的青石板路,跃入金螺溪里,溅起一丛雪白的水花。这一切,使这条公路,显得英姿焕发,生气勃勃。

那么,那条古老的青石板路难道就死了么?

没有。那些走惯了老路的山民,出进这个山峪,仍然爱走石板路。一块块石板的周围,仍然簇拥着一丛丛青草。早晨,草叶上仍然滚动着银灿灿的露珠儿。它确确实实还活着,活在大山阴影的怀抱里。

这峪谷名叫金螺峡,有五里长。峡谷的那一边,有一个使方圆数十里的山民们引以为骄傲的大煤矿。那里,是一个对纯朴的山民们颇具**力的崭新的世界。好多好多祖祖辈辈没有见过的东西,那里都有。早些年,当山民们认识了不用油就发光的电灯后不久,那里又出现了新奇事,有能唱歌、说话的电匣子。当那些电匣子进入山寨以后,那里又有了不要放映机子的、按一下某一个机关就出人影子、又讲话、又唱歌的“小电影”了。当山民们明白了那叫电视机以后,那里又有了新玩艺了……那一片天地,吸引着周围山寨的山民们,特别是那些年轻的伢妹子们。她们常常结伴到矿上去办点什么事,看看稀奇把戏。

现今,这条亮闪闪的青石板路上,走过来了一个人。那是山那边斑竹寨里的漂亮妹子山妹。她不快不慢地在青石板上走着。肩膀上,担着一担简单的行装,一头是一个捆绑得结实的被包,另一头是一只红漆杉木箱。身上,穿一套普通的蓝布衣裳。这似乎太缺少色彩了。只有脚上,那双绿色解放牌胶鞋里,露出一双花尼龙袜子来。她是一朵刚刚**的鲜花,二十岁的山里妹子。二十岁,女人们最骄傲的年岁呵!

十点来钟了,太阳把西边那面山照亮了。阳光下,树上一团团今年春上刚长出的新叶,绿得象有浆滴下来。一丛丛映山红,名副其实地把山坡映红了,把山脚下的溪水也映红了。阳光铺满了一面山,峡谷里光亮了不少,显得亮堂起来。

山妹沿着河岸的青石板路,朝前走去。肩上那根制作颇为讲究的竹扁担,随着她前行的脚步,在悠哉游哉地闪动。穿过这个峡谷,再走三里路,就是她今天要去的地方了,就是那座远近闻名的大煤矿了。离矿越近,她的心里就越不平静。是对新生活向往的激动?还是……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那一张烧疤的脸盘,那一个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男人。这个镜头转瞬间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座热气腾腾的、现代化煤矿的景象……

今早,屋后的山,还在静静地躺着,门前的溪水,还在静静地流着。整个村寨,还在黎明的酣睡中。一宿没有合眼的她,悄悄地起来了,踏上了铺满陈败的树叶、新落的花瓣的山道。

妈妈依着门框,目送她远去。她上了一道坡,又一道坡。当汗珠渗满她的额头时,她爬到了屋前那座大山的顶上了。站在山顶上,她忍不住再一次回过头来,眺望着山脚下、清溪边的那栋木头结构的农舍。妈妈还站在屋前那丛斑竹下,朝着山顶打望呵!山妹的心里,猛地扑上来一排热浪。她的眼睛湿润了。

生我养我的村寨,痛我爱我的妈妈,别了,妹娃要出远门了。其实,这算什么远门呢?那里离村寨才三十多里路程呵!然而,对她来说,对一位一直没有离开过妈妈的山里妹子来说,却是出远门呵!从此,她将结束当姑娘的历史,结束当农民的历史,走上一条对她充满希望、又充满朦胧的惆怅的生活道路。

那一天,嫁在山那边的姑妈突然回来了。一进屋,她就说,她那湾子里有一个后生子,十年前,进了那座远近闻名的煤矿。进矿头一年,就当上了劳动模范。去年,说了一门亲,准备国庆节完婚圆房。那姑娘都到了矿里,准备参加矿里举办的集体婚礼。哪知,矿井里起了火,他去灭火负了伤,把脸烧坏了。为此,那妹子便不要他了。用了他千把块钱,一个也没有退。你说缺德不缺德?

“矿山上的领导最关心他了(人家是劳模啦,领导上的心肝宝贝啦!)。告诉他,有哪位姑娘愿意嫁给他,矿里马上就给她办招工,安排个好工作。山妹,你看……?”

姑妈说着,眯细着眼睛望着她这位漂亮的侄女儿。

山妹低着头,一颗心怦怦地跳,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姑妈的话。

“不晓得伤势重不重?残废了没有?”山妹妈问。

“手没缺,腿没短,依旧是壮实如牛,一个好劳力。就是脸上多了几块疤。嫂子,你和山妹要是想和他见见面,我领你们去。”

这一夜,山妹没有睡好。姑妈的话,老在她的耳边响:“矿里马上就给她办招工,安排个好工作。”哪一个年轻的山乡妹子,不想到国家办的工厂、矿山里去工作呢!山妹当然也不例外呵!她不是那种一心想离开农村,跳进城市里去攀高枝、去嫁有钱男人享清福的人。但是,现代文明的生活,确实使她动心,使她向往。长到这么大,她连县城都还没有去过。早就听说,从屋对面的斑竹峰往西去三十多里的地方,有一个现代化的大煤矿。还是在公社中学读初中的时候,就想去看看,一直没有去成。而今……若是真的能进矿山去工作,那又几多的好呢?只是有那么一个刻薄得难以让人接受的条件。那个男人,自己连面都没有见过,自己会喜欢上他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点也不了解呵!是不是明天跟姑妈去与他见见面呢?看他是不是象姑妈说的那样,只是脸上有几块疤。当然,顶顶重要的,还不是看他脸上的疤多疤少,而是整个的人呵!

次日,她和妈妈一起,跟着姑妈一道去了。一见面,把山妹吓得几乎昏眩过去。好在她赶紧把头低下了。要不,她真会倒下地去的。脸上,哪里只是多了几块疤呀!眼皮往外翻了,嘴唇也歪了,一只耳朵片烧去了一半。说多难看有多难看。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过日子,那将是……她不敢往下想了。

回来的路上,她只顾埋头走路,不吭半句声。

娘问她:“妹子,你自己看呢?”

“我……”

“说呀!对娘,还不敢讲真话呀!”

“我怕……”

“怕什么?”

“怕见那张脸。”

“主意全由你自己拿。娘不逼你。”

山妹妈是一个强悍的女人。她豪爽、仗义而又泼辣、精明。你想想,男人死的时候,留给她四个孩子。当时,山妹才九岁,最小的伢子才一岁半。她硬是凭着自己一双手,把这个家撑起来了,把四个孩子拉扯大了。

回家后没过两天,矿里来了一个女干部。她四十多岁年纪,矮矮胖胖的身材,很会讲话,为人和善、热情。她就是煤矿上的工会副主席赵大姐。

赵大姐拉着山妹说了半天,又拉着山妹妈说了半天。大九九,小九九,倒出了几箩筐。山妹一直不松口,山妹妈则总是说:“女儿的事只能由女儿自己定。”赵大姐没法,最后只好这样说:“山妹,先不谈这个,明天,跟我到矿上去玩玩吧!”

犹豫再三,山妹跟赵大姐到矿上去了。第二天傍黑,山妹回来了。进门时,娘问她:“打定主意没有?”

“定了。”

“不去了?”

“去。”

“你……”娘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女儿。“喜欢上他了?”

“那矿山真大,真好!”

“我问的是人。”

“人?人家是矿上著名的劳模……”

“妹子,娘可是有言在先,你要把主意拿稳,不要到后头又来反悔。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耍猴把戏。”

山妹妈正在灶边煮夜饭。这时,饭开了。她提起饭锅,将米汤倒到猪食桶里调猪食,再把饭锅放回灶上。

“依我看,这伢子老实,靠得住。脸皮儿烧坏了,丑一点,这虽然不是好事,但也不碍大事。我们这山里人,就象伢子不要去寻花瓶子妹子一样,妹子也不要去寻花瓶子伢子。下屋场里小星她男人不是长得标标致致,漂漂亮亮?可他却懒得出油。责任田里的草长得比禾高。家里常常没有米下锅。早几天不是气得小星跳塘?要不是救得快,人早死了……”

一根根柴禾,在灶膛里喷吐着火舌。火光一闪一闪,照亮着山妹沉思的脸膛。妈妈的话,她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在她的心里窜动的,不是妈妈的这些话,而是妈妈肩头上扛着的这个家。一个女人,拉扯着四个孩子,这是好耍的吗?三个弟妹,都要读书,靠娘一双手耍泥巴砣,行吗?自己大了,能帮娘一把了。如果自己能进矿去当一个工人,每月拿上几十元票子,那……只要弟妹们会读书,就可以送他们上高中、大学……矿山的景象吸引着她,一种当长女、做姐姐的责任感驱使着她。她终于下死了这个决心:进矿!

那条青石板路,引着她走进峡谷的深处,又引着她走出了峡谷。矿山越来越近了。此刻,山妹的心胸里,澎湃着一腔热热的感情。这情感里,有兴奋,有憧憬,也有些许的不安……

她终于走进了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以男性为主的世界。如今,这个雄性的王国里,突然走来了一个妙龄女子,一个站到山前山青,立到水边水秀的美人儿。好象平静的池塘里,突然落进一块巨石,击起了冲天的水柱。山妹在这里出现,压倒了这里的一切,打乱了这里的生活秩序,吸引过来了这条矿山街道上所有的目光。每一个人的步伐都乱了,每一个人的计划都改变了。往前去的站住了,往后走的转过身来了。商店、食堂、邮局、饮食店里的人,一个跟一个地跑出来……很快,山妹的身后,就浩浩****地跟上了一大群人。

“哈哈哈……”

突然,人群里哄堂大笑起来。山妹不知道人们笑什么,以为是笑她呢,脸倏地热起来。不由地,把头低下了。这时,笑浪更高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她微微偏过头去,往人群里瞟了一眼,只见一个矮墩墩的小伙子,身上围着一条白围裙,头发剪了一半,挤到人群里来了。看来,这小子是正在哪个理发店里理发时跑出来的。

这时,人群里七嘴八舌,一片取笑声:

“中中,别得相思病呀!”

“骚小子,这么跟着看,难道想挖乡哥的墙脚呀!”

“可要老实点,有歪心,当心乡哥打断你的腿!”

“……”

山妹的头埋得更低了。她径直朝矿部办公大楼走去。上一回,她跟赵敏大姐到过矿里一趟,这样的场面,经历过一次了。她不感到害怕,心里,倒是悄悄地生出一种甜丝丝的滋味儿来。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种甜美的滋味儿来呢?她说不清,也真不愿意说清它。

矿工会办公室设在三楼。山妹从一楼登到二楼,又从二楼登到三楼了。不少人也从一楼跟到三楼来了。嘈杂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各种议论声,低低的说笑声:

“这娘们真耐看!比乡哥上回那个叫啥小红的强十倍!”

“当时,大伙都说小红美,现在和她一比,就比下去了。”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

“这一回,咱乡哥儿出了一口气!”

矿山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说的话南腔北调。这时候,有人却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她跟乡哥,是真心,还是假意呢?她自己这么美,真愿意和乡哥过?”

“人,真怪!”

“有什么怪的!男人虽然丑一点,但自己跳出了农村,捞上了一份工作。这叫有得有失。”

“堤外损失,堤内补嘛。”

“嘻嘻……”

有人压低嗓门笑了。

那个理了半边头发的罗中中,没有参与这些议论。他有他的见解,他有他的感慨;

“世上最不公平的事,要算婚姻的分配。年龄、职业、才干、长相、地位等各种条件相当的男人,找到的女人,却大不一样!有的,花朵一般美!有的,狗尾巴一样孬……”

“你是不是触景生情,眼红乡哥儿了?”

“赶明日你也碰上个机会,抢救国家财产,落上个断胳臂少腿什么的残疾,当上个什么英雄,让矿里给你寻一个来。”

“你他妈的真坏!”

“哈哈……”

“嘻嘻……”

走廊上,过道里嘈杂的脚步声,人们嘻嘻哈哈的议论声,把办公室里的干部们全惊动了,纷纷走出门来探看。矿工会副主席赵敏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了。她,大约四十七八岁年纪,适中的身材。一张表情丰富的脸上,生着一对清亮的大眼。一头短发,黝黑发亮。走起路来,步履敏捷。她浑身上下,生发出一种中年女性成熟、稳健的美。每时每刻,她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满足的微笑。也许,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赵主席!”

“山妹,是你!”赵敏笑着迎上前去,伸手将山妹肩膀上的行李担子放下来。“不是说好,明天我和乡哥一块去接你吗?”

“我来过一次了,自己晓得路。”

山妹低声地答道。此刻,她的脸象化过装的演员,血红血红的。看来,她身后人群中那些议论声,她全听到了。

机智的赵敏,自然察觉出原委来了。她站在门口,对围观的人群说:

“大家还不认识吧?这位是新到矿上来工作的山妹同志。以后,她就在医院上班。大家见面的机会多着哩。现在,大家就忙自己的去吧!”

赵大姐的话,这时候不灵了,门口围着的人一个也没有走。这位精明的工会主席,只好一脸挂笑地关门谢客了。

“中中,你这发到底还理不理呀?”

一位又胖又矮的女理发师追上来说。她形象不佳,对这位给全矿区带来一股喜气、美气,搅弄得全矿区不安宁的同性,有几分羡慕,也有几来嫉妒。

“不理了!”

罗中中干脆把身上的白围裙摘下来,向女理发师抛了过去。这位山妹太让他着迷了。门关了,他依旧站在工会办公室门前不动。

关上门后,赵大姐先给山妹泡了一杯热茶,然后,给乡哥的队上挂了一个电话,乡哥还在井下没有出班。她要山妹坐下歇歇,喝杯茶,自己转身出门了。她走出门后,随手将门带关了。

挤在门口的人还没有散。只听到赵大姐在边笑边赶:

“以后她就在我们矿上工作了,住下不走了。来日方长,够你们看的。现在,都回去!都回去!你们来这么多人看,别把这个山里妹子吓坏了!”

一片嘈杂的嘻笑声。

山妹坐在长条凳上,一口一口地喝着茶。心里好象塞满了东西,闷得很;又好象什么也没有,空得很。她正呆坐着,门开了,赵大姐领来了四、五个人,全是矿上的头头:书记、矿长、总工程师……

头头们一一和她握手,连连夸奖她是心灵美的好姑娘。山妹那细嫩的手,怯怯地在这一双双手里过了一遍。这个从偏僻的山寨里来的妹子,还极不习惯和别人握手。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这时,门外又闯进来了一个高大的汉子。那是矿上的李副书记。他后面跟着一个人,清瘦清瘦的,一张白净的脸盘上,隐隐约约地点缀着麻雀斑。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

赵大姐连忙指着走在前面的高大的汉子向山妹介绍:“这是矿上的李书记。”

李书记握握山妹的手,又忙指着身后的瘦高个子向山妹介绍:

“这位是省报的张记者。他昨天从省煤炭工业厅听到这件事后,特意赶来采访你,这真是好事传千里呵!”

“我……”山妹懵了。

“对!我特意来采访你。你这样无私地把爱情献给伤残矿工的好姑娘,全省都难找呵!上回我们报上登的那篇《没有新郎的婚礼》的文章里介绍的那个姑娘,还比不上你的事迹生动,比不上你的心灵美呵!”

说着,张记者把手伸向山妹。山妹的手在身边动了动,却没有伸出去。

“张记者,这样的好姑娘,这样的好思想,你们是要好好写一写,宣传宣传!我们矿上,也准备召开一个大会,表彰这样的好姑娘!”李副书记说。

“对对对!”

这时,山妹不知如何表示才好,低着头,呆呆地站在这些领导面前……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