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三个身影在自己的视线里完全消失以后,张碧兰返回到了屋里。客人们还在堂屋里闲聊谈笑。她无心插进去,和他们去打讲、扯淡儿。
石汉邀上少兵出去,到底是去做什么呢?真象石汉自己说的,是到溪边随便走走吗?如今,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了,不会去翻那年轻时候的事了吧?那个年代生出的事,谁又能怪谁呢?石汉怪少兵?怪不上呀!如果冷下心来想一想,石汉该和自己一样,要好好感谢少兵。那么,少兵怪石汉?也不能这样怪。石汉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石汉的妻子,夫妻间恩恩爱爱,要是没有遭上这场横祸,谁又会走到你那个远天远地的地方来,住进你那栋巫水边的木板屋呢?过去了的,酸的,辣的,苦的,让它们统统进入月亮溪水里流走吧,不要搁在心里了。人,真怪,说别人,理由一条一条的。要别人把那些酸心的事全都抛进月亮溪,自己又怎么样呢?心为什么这样不听使唤,老往那里窜?都老太婆了,做了外祖母了,心里还是搁不下年轻时候的、远远地逝去了的酸的、辣的、苦的、甜的事儿呢?说别人容易,要自己做到真难呵!
“娘,你在想什么呢?”惠萍进里屋来了。她捡好了场,该洗的碗筷洗净了,该抹的桌凳抹过了,该扫的地板都扫了。她看娘一个人在屋里没出来,便进屋来陪娘坐坐。
张碧兰浅浅地笑笑,没有答话。
“你放心吧,阿爹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不会胡来的。他不是过去那个犟牛脾气了。”
张碧兰没有评论女儿的话。眼睛不时望着窗外。窗外,阳光明丽,天空湛蓝。屋后山上的一杆杆今年春上长出的新竹,枝叶翠绿,生气盎然。
“要是这次他们能面对面说清楚,让我和树生能当着这个阿爹的面,喊那个阿爹,能当着那个阿爹的面,喊这个阿爹,自由自在的,随随便便的,该有多好呵!”
惠萍象是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在故意说给妈妈听。张碧兰的心紧紧地缩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女儿的话。
“娘,我和你说话呢!你为什么总是不吭声呀!”
“我也是在这样想呀!”
“我想,说不定,那阿爹邀这阿爹去溪边走走,会谈妥贴哩!”
“什么这阿爹,那阿爹。”张碧兰不满意女儿这样来称呼彭少兵和李石汉。
“那,怎么喊呢?”惠萍有点为难了。
“叫你那亲爹做阿爹吧。”
“那,弟弟的阿爹呢?我怎么叫?”
“叫……唉!唉!在我面前,你就叫他阿爸吧。”
“那当着他的面呢?”
“过去怎么叫,还怎么叫。”
娘女俩正在屋里谈话,突然,大门口“叭叭叭”,响起了鞭炮声。一位年轻的客人进来了,告诉惠萍:
“门口来了一个打莲花落的。放了一挂短炮,数落了一大堆的吉利话:什么紫阳高照,六畜兴旺;什么风调雨顺,发子发孙……可把人给笑死了!”
说完,这位年轻的客人咧嘴笑开了。
“你快送一个包封给他去吧。好好感谢他几句。”张碧兰吩咐女儿。
“送什么包封呢?”
“用红纸包两块钱吧。”
惠萍按照娘的吩咐,从钱兜里取出一张崭新的贰元票子,又找来一小张红纸,将钞票包好后,就闪身出门去了。张碧兰也跟着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有板有眼地唱着新的、旧的吉利话儿的,是一个高个子老头儿。背驼了,一双手又黑又瘦。额骨高耸,眼睛失去了光泽。老头儿上穿一件烂绒衣,下着一条青长裤。脚上套一双破解放牌胶鞋。
惠萍正要把手里的红纸包封递过去,目光落到了对面那张瘦长的脸上,她的手象遭电击般地缩回来了。刚刚走到门口的张碧兰,也看到了这张脸,这张多少年来她恨不得想咬上几口的脸,这张右脸腮上结着一块疤、刻上她当年的仇恨的脸……
门外的,门里的,年轻的,年老的,都立时怔住了……
十一
今个儿真是见鬼了,一个一个亲人、仇人,都汇集到女儿的这栋新瓦屋前来了。
那一幕,叫张碧兰怎么能够忘呢?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男人冒雨外逃了。第三天,婆婆就咽了气。安葬好婆婆,龙三标就来催她了,要她赶快搬出这栋屋子。为这栋屋子,搞得丈夫外逃,婆婆惨死,家破人亡呵!现在,她张碧兰,一个弱小的女子,还敢抗拒吗?她搬出来了,搬到了队里安排给她的、山脚下一间烂木板房里去了。不出二十天,那个万头养猪场,真的建起来了。张碧兰被调去养猪场喂猪。龙三标因为建场有功,被调去当了这号称万头养猪场的场长。
日子真难熬呵!家里被搞成这个样子,张碧兰心里对龙三标自然很恨。龙三标呢,神气得很啦!一有不顺他眼的地方,他就凶,甚至扣她的钵子饭……
三个月过去了,五个月过去了。张碧兰忍声吞气地在猪场劳动。突然间,龙三标对张碧兰变得和气起来,给她安排轻活,见面的时候,也换成一副笑脸,搭讪着说些话:
“想开一点吧,你在李石汉家又没呆多久,我们没有把你和他那个反党、反大跃进的坏分子一样看。你是你,他是他嘛。你在这里工作得不错,我向公社领导汇报几次了。”
“不要自己背这个包袱了。和他李石汉办离婚,断掉关系!”
“……”
每回,龙三标说这些话的时候,张碧兰只是低头听着,不答理,不吭声,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在心里厌恶着他,防备着他。她不时向亲戚们打听李石汉的下落,却一直没有得到一点音讯。
那一天,县里下来了花鼓剧团,在公社里唱花鼓戏。龙三标突然开通起来,夜里不放什么“卫星”了,放假让大家去看县里来的剧团演花鼓戏。张碧兰没有去。好多日子以来,龙三标没有扣她的钵子饭了。这天晚上,食堂却不给她发饭,说是龙场长交代的。自己哪一点刺着他了?他为什么又翻脸了呢?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有什么心思去看戏呢?早早地,她就上床睡觉了。
刚刚躺下不久,就有人来敲门。调来场里喂猪的多是青年人,爱热闹,吃了饭都看戏去了。张碧兰不禁警觉地坐了起来:
“谁?”
没有回答,又是“呼呼”两声敲门声。
张碧兰穿好衣服,爬起了床。她想开门来看个究竟。
门一开,只见龙三标端着两钵热腾腾的饭,一钵炒猪肉站在门口。
“肚子饿坏了吧?”龙三标冲张碧兰笑了笑,提脚进屋了。
“你进来干什么?”张碧兰吼道。
“给你送饭菜来,刚蒸出来的新鲜饭,香得很。”
“我不饿,你出去!”
“不要逞能了。没有让食堂发你的饭,是我特意关照的,为的是让你和我一起吃新鲜饭。”
说着,龙三标把饭碗放在桌子上,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酒瓶子,拔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
“你、你出去!”
“何必呢?陪我喝杯酒吧。”
“谁吃你的臭酒!”
“不要穷认真了。前几天,公社的肖主任说:在大龙山脚下的一条河里,捞出了一具尸体。有人认出了,就是你男人。”
“在哪里?”
“人早烂了,公社通知在那就地挖坑埋了。”
“这、这是真的?”
“不信,你明天问肖主任去。”
“哇”的一声,张碧兰抱头大哭起来。
“算了,哭什么?我不早说了,咯号反对大跃进的人死了,还不是和我们场里死了一条猪一样?你还年轻,迈过一个门坎,就是别个屋里的人。”
张碧兰双眼喷火,盯着龙三标。
龙三标喝了几口酒,那张瘦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的、看了让人作呕的笑容。
他一步一步向张碧兰逼近。
“你、你要干什么!”
“我可怜你,年纪轻轻,没了男人……以后,我龙场长来关照你……”
龙三标那张毛茸茸的、喷着酒气的嘴巴,就势在张碧兰的脸上吻了一下。双手将张碧兰拦腰抱住了。
张碧兰浑身的血液象着了火似的。她狠狠地咬了龙三标一口,痛得他松开了手,双手捧起桌上的一个饭钵子,连钵带饭朝龙三标的脸上重重地砸去,砸在他右脸腮上。她夺门逃走,从此,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拐了一个急弯……
张碧兰跟着李石汉回到了月亮溪边的那一年,万头养猪场早散伙了,龙三标的职务也被撤销了。十年浩劫期间,他也一度中兴,可是这几年,实行生产责任制,分田包产到户,龙三标傻了眼。他一没生产技术,二没劳动力。把他当做五保户,不符合条件。更主要的原因,他过去害了人,整了人,群众不同情他,恨他,不情愿照顾他。现在他又重操旧业,游乡串户,看命、算八字、打莲花落了……
今天,他在外游乡串户几个月后,刚回到这月亮溪边,沿着溪岸边的石板路走着,猛看到这地方依山傍溪盖起了一栋新瓦屋,心里不禁一喜,快步来到代销店,买了一挂两角钱的短鞭炮,便前来翻嘴皮、捞油水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了这栋新屋的主人张碧兰。
龙三标的头勾下去了。瘦得柴棍子般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一双失去光泽的眼睛,不敢看人了。
“他,变得这样了。唉,人啦,算不准啰!想当初,那般的神气,可如今……”对龙三标记恨了二十多年的张碧兰,看到对方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不禁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股怜悯之情。那年月,坑害了人的,又何只一个龙三标呢?
西斜的太阳,把新瓦屋的影子,投到了月亮溪里。溪岸两边的田野里,晚稻已经泛黄了,一穗一穗沉甸甸的,勾下了头。今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张碧兰家的晚稻,长势也很不错,今年的收成一定很好。一种富有的庄稼人充实、宽容的心情,占据了张碧兰的整个心胸。她对这个烧成灰都不解恨的仇人,感情变得复杂了。一半恨他,一半又可怜他。
龙三标懊丧地、失望地转过身走了。他很后悔,偷鸡不成反而蚀去一把米。自己不但没有赚到红包封,反而蚀了一挂两角钱的鞭炮。
他一步一摇地向溪边走去了。
惠萍转过身来,对站在门边注视着龙三标一摇一晃离去的张碧兰说:“娘,别理这个家伙了,进屋歇着去。”
“惠萍。”张碧兰突然把女儿喊住,“把那红纸包封给我。”
“你要干什么?”
“给我。”
惠萍把那个红纸包封,送到张碧兰手里。
“你把龙老汉喊回来。”
“这……”
“听话。”
“……”
惠萍不答应。
“三标老汉!”
女儿不喊,张碧兰只好自己喊了。
此刻,龙三标已经走到了木板桥边,听到张碧兰的喊声,心猛地紧了一下。他猜不透这个女人要对自己进行什么样的报复,装着没听见,脚下走得更快了。
“你等等!”张碧兰放大了嗓音。
龙三标不得不在木板桥上站住了,身子有点哆嗦。
“有话,你就说吧。”
龙三标语调冷峻。阴沉的脸,对着桥下流动的月亮溪水。
“给!”
张碧兰大步踏上了木板桥,把那个红纸包封向龙三标递了过去。
龙三标的脸微微侧了过来,瞟了张碧兰一眼。只见这个昔日受了自己害的人,向自己送过来了一个红纸包封。他迟疑着,久久没有伸手来接。
“你刚才夸赞了这么多的好话,谢谢你了。这是我女儿惠萍、女婿周树生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龙三标的眼眶里,倏地涌上了一眶热泪,蒙住了自己的瞳孔。接着,他那干枯的手终于伸出来了。那爬满青筋的手板,在空间微微抖动着。
张碧兰庄重地把那包着两块钱的红纸包封放到了龙三标的手掌里。她很从容,很坦然,很大度。脸上,浮现着一种胜利者的豪气;眼神里,波动着一种富有者的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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