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男儿国里的公主 谭谈 3743 字 1个月前

日子过得真快,丁丁快满周岁了。去年那严冷的冬末,矿区产生了一个红色政权。刚成立的那几天,郑原那一伙人,上台下台,倒也忙碌了一番。不久,他和他的伙伴们,都陆续发配了。他除了继续担负扫马路和厕所外,还被安排到局机关对面的红旗井的矸石山推车,此后便一直没有上过那批判大会的台子了。推车,劳动虽然繁重些,但整天和工人们在一起,精神上却也觉得充实。特别是当他下班回来,逗一逗丁丁,或者和山嫂谈几句家常,心里更充满暖意。这些日子,丁丁越发可爱了,小嘴巴有时“哇啦,哇啦”,想说话了。每每这时,山嫂就把她抱到郑原跟前,用手点着丁丁的小嘴说:“快说呀,快喊爸爸,快喊呀!”丁丁不会喊。只会“啦哇,啦哇”,可郑原却总觉得她喊了,甜甜地喊了。于是,一种满足,一种做父亲的荣耀的满足,一种人生乐趣的满足便油然而起。

山嫂呢?这样的时候她当然也高兴,但同时又有一种使郑原不易察觉的、隐隐的慌乱。不知怎的,她又要逗孩子喊爸爸,但当孩子“啦哇”几句,郑原美滋滋地笑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却微微地低了。脸呢?自觉烫烫的。只是由于郑原只注意看孩子,没注意看她的表情而已。

这天早晨,当对面巍巍的金鹿峰从浓雾中耸立出来的时候,郑原扫好马路、厕所,扛着扫帚归来了。远远地,他看到自己的家门口,山嫂搬条小竹凳倚门坐着,正在缝制什么。一抹阳光,透过门口白杨树的枝叶,落在山嫂的身上和她那正缝制的物件上。这是一个用红布做的什么。阳光射在红布上,红布反衬出的红光又照在山嫂那低垂着的、端庄的脸上。霎时,这张山乡女子的脸,显得格外健美、秀丽。

郑原心头一动,感到一种异样的情思在涌动。猛地,他把头重重地一甩,好象把一切都甩到了脑后似的。他踏着石级而上,朝家门口走去。

近了,郑原看清了,山嫂正用一块一块红花布,在缝制一个围嘴。刚来到人世的孩子爱流口水,这是给孩子戴在脖子上,垫口水的。这玩意儿,郑原是收养了丁丁以后,才算真正地认识。

“山嫂,你这是缝什么呢?”郑原从山嫂手里接过那碗热面条的时候,明知故问。

“丁丁快满周岁了,我……”

“你不是给丁丁缝了几个吗?”

“我想,这个,缝好点。”

“唔,给我看看。”

刚刚完工的围嘴到了郑原手里。一块一块的碎花布,搭配得十分得体。这一块与那一块之间,全是用线迹组成的丁字形、梅花形的图案。这小小的围嘴儿,简直是一个精巧的工艺品呵!

郑原捧着围嘴沉浸在一种冲动的情绪中。

“我做得不象样吧?”山嫂问。

“不,好,好!”郑原连连说。

“我没什么好东西给孩子,这个……”

“这个好!这个好!”郑原认真地说,“这上面的一针一线,都是你的心意啦!”

“我的心意?”

“明天我上山采去。”

“你识草药?”辣嫂睁大了眼睛。

“老人教的。”

“那太好了。”辣嫂乐了,“今晚累你了,我走了。”

“好,谢谢你了。”

“这是哪里话?你谢我,谁谢你?”

“我,我……”郑原在**轻轻地说,“我谢你们两位。”

山嫂浅浅地笑笑,把辣嫂送到门口。

药汁很快磨好了。山嫂把郑原扶起,让他喝了一小半。然后,她取来药棉,蘸着另一半药汁,给郑原揉擦伤口。掀开郑原的衣服,只见腰上、背上,好几处紫色伤痕。山嫂捏着棉团,从背到腰,一处一处伤口地揉着,擦着。她动作很轻,很柔和。郑原伤势虽重,却不觉很痛苦。

很快,一处一处伤着的地方,山嫂都揉擦了,揉擦了几遍了。只有腰下的一处伤痕一直向下延伸,揉擦到适当的地方,山嫂的动作缓慢了,郑原也连连向她摆手:

“山嫂,你去休息吧。我自己来。”

“……”山嫂停住手,抬头望着郑原。

“谢谢你了。”

“……”山嫂仍然没有动。

“你去休息吧。”

山嫂迟疑片刻,红着脸,出去了;顺手将门带上了。

她没有回房去休息,徘徊在郑原的门口边。外面,起风了,猛烈的西北风,吹响了满山的树木、竹林,吹得屋前那早已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东倒西歪。

“哇——哇——”

这时,睡了半宿的丁丁醒了。木然徘徊在郑原房门边的山嫂,被孩子的哭声从漫无边际的慌乱思绪里惊醒过来了。今天是孩子一周岁,做父亲的老郑,还没有和孩子见面呵!山嫂快步跑回自己的住房,抱起孩子,就往郑原的住处走来。走到门口,她刚才出来时随手带关的门仍然掩合着,她为难地在门口站住了。

“你、你擦好了吗?”

又过了一阵,山嫂才怯怯地问。

“擦好了。你休息去吧。丁丁好象刚才醒来了。”

“不,我要进来一下。”

“什么事?”

“孩子,会喊爸爸了。”

“真的?”

“嗯”

“什么时候会的?”

“今天。”

“好,好,快抱丁丁来看看。今天是她满周岁呀!”

门被推开了。山嫂抱着丁丁,碎步走上前去。郑原欠起身来,靠在床头,微笑着望着丁丁。

丁丁好几天不见郑原了,现在猛地见到,小家伙甜甜地笑了。

“快,快喊爸……爸。”

山嫂教着丁丁,自己的头渐渐低垂了。

“爸——爸。”

一声亲切的呼唤,落入年过半百的郑原的心底。这颗枯竭了的父亲的心,顿时涌出清泉。“爸爸”,对于人世间的成年男子来说,是最美、最崇高、最荣耀的称呼呵!郑原的眼眶湿润了,嗓音哽住了。他颤抖着双手,在枕头下摸着,摸着。突然,他将手伸过来,伸到了丁丁面前。他宽大的手掌里,放着一个磨得光滑滑的、闪闪发亮的子弹壳。

“这是我送给你的周岁礼物。”

“这……”山嫂一时解不透郑原送子弹壳给孩子是什么意思。

丁丁对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好奇的,她伸出小手,抓住了这个子弹壳。

“再喊我一声爸爸。”郑原含着泪水说。

“他老伴去世了,过去那女儿又一直杳无音讯。这些,你知道吗?”

“这……”赖师傅更糊涂了。

“如果他有女儿在身边,晚年也不至寂寞呵!现在孩子小,带她,是要苦点。不过,我们可以帮着点啊。”

“你?”赖师傅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我’啥?”辣嫂用眼睛斜视着丈夫。

赖师傅用手搔着头,站在老婆面前傻乎乎地笑起来……

夜里,站在山谷里的柳叶溪边,朝两边山坡上望去,一层一层的灯火,灿烂辉煌,宛如面对一座壮观的山城。是的,矿区,在山里人的眼里,无论是夜晚还是白天,都是一座城。在这里,他们能见到许多稀奇的新鲜物件。不说别的,光说那穿梭于矿井上下的电机车,就够山民们议论半天的。至于那样这样的现代化机械设备,在他们的心里,更是一个谜。

此刻,那依山而立的一栋栋房屋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了,黑了一扇窗户又一扇窗户。夜,已经很深了。

郑原家的灯,还没有熄。才当一天“妈妈”,那滋味已够他受了。上午,他把孩子抱回来,随之;他这个清冷了两年的家,“热闹”起来了。孩子不安的哭声,不时传了出来。面对哭叫的孩子,他真是束手无策。是饿了?还是病了?这两年,他头上那顶无形的、让人看了吓死人的帽子,使许多往日围着他的屁股转个不停的人不敢接近他了。当然,也有一些大胆的、热心的大嫂子,见他的孩子哭了,来到他的家里,向他传授做妈妈的经验。他抱着孩子来到商店,在大嫂们的参谋下,买了奶糕、奶粉,买了奶瓶,买了这样那样的东西。很快,他学会了用开水调奶粉,学会了将调好的牛奶灌进奶瓶,学会了给孩子“喂奶”……

有一样,他感到最棘手,这就是给孩子换尿片。这一带山乡的习俗,孩子生下的头三儿个月里,是不给孩子穿裤子的,用一块大布片将孩子的下身包着。孩子尿尿了,拉屎了,就解开那块布片,取出里面的小尿片。光光来到人世的嫩毛毛,一身柔软的,郑原的手一挨上去,就本能地往后缩,他怕摸那柔软的小孩的身子,好象一摸就会把孩子身上的肉戳破了似的。他不禁为自己这种丑态感到好笑。“什么事都是从不会到会的。难道他们女人们就天生会带孩子?会为孩子换尿布?”他在心里为自己鼓劲。“自己这个农家孩子,第一次看到枪的时候,不也害怕么?不敢摸么?后来,成为神枪手,率领了一营、一团的部队。后来从部队下来,来到这个煤矿,头一次下矿井,不也害怕吗?好象头顶上的山就要朝自己砸将下来似的。后来,不是白天黑夜地在矿井里穿、煤堆里滚么?”

他终于大胆地搬弄起这个柔软的嫩毛毛了。他笨手笨脚地将那块大包布解开,一股刺鼻的腥臭气味一冲而出。他感到恶心,想呕吐,一时又吐不出。孩子不但撒了尿,而且拉一大堆绿黄绿黄的稀屎。屁股上、双腿上,糊得到处都是。他想用那块脏了的尿布把孩子的屁股、腿子揩一揩,孩子两脚直弹,“哇啦,哇啦”直叫唤,他心又慌,动作又不熟练,孩子的身子没有揩干净,尿片上的稀屎却掉落下来,沾到了自己的衣服、裤子上。

现在,这难熬的第一天终于过去了。孩子已安稳地在**入睡了,他这才抽出身来,坐到脚盆边,刷洗自己那被孩子的粪糊脏的衣裤。冬夜,寒气袭人。一双手泡到冷水里,那滋味儿真不好受。他咬着牙,埋下身子,“嚓嚓”地使劲搓洗着。

“呯,呯呯!”

这么晚了,有人敲门。谁?郑原正想开口问,门外的人说话了:“老郑,睡了吗?”

呵,是辣嫂。这女人来干什么?

“爸——爸。”

“哎——”

郑原甜甜地应着。顿时,他觉得身上的伤势好了许多。接着,他开口讲了,讲了一个痛苦了他三十年的、丁丁还暂时听不懂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听众,自然只有山嫂。

“你,也丢过孩子?”山嫂忍不住落泪了,随之,瘦小的身子瑟瑟地抖动起来。

郑原感情深沉地点点头:“当年的孩子,也叫丁丁。”

“丁丁?”

“这也是我给今天的孩子取名丁丁的缘由。”

“啊!”

山嫂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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