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竹坐在床沿上,给欢欢掖掖被窝。又拿起二猛给欢欢买回来的花衣裳,凑到灯光下看着。心,浸在一种慌乱、起伏的思绪里。那对清亮的丹凤眼,望着窗口射进来的月光发起呆来。刚才,凤月告诉她,她和二猛出去走走时,她答应得那么爽快。可是,当她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在门外远去的时候,她的心里,象突然倒翻了一个五味瓶,使她显得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这种不安,一半是欣慰,庆幸二猛和凤月总算靠近了。一半是什么呢?她说不上。她在床沿上,给欢欢讲着故事,慢慢地乱套了,后一句不接前一句了。听熟了妈妈的这些古老的故事的欢欢,听着听着仰起小脑袋望着妈妈笑起来了:“妈,讲错了!讲错了!”
金竹一怔,明白了,一把抱起欢欢,亲起嘴来。她脸红红的,就象抹了红粉子似的。她不明白,二猛跟着凤月出去以后,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会象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似的,慌得很,闷得很呢?
她毕竟是一个很有理智的人。她很快地赶走了脑子里那热一阵、冷一阵的复杂思绪,爱抚地哄着欢欢睡觉了。孩子,真听妈妈的话。她钻进被窝里,妈妈的手轻轻地在被窝上拍了拍。一曲催眠曲还未哼完,小家伙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月亮的光线条,在房子里越拉越长了。天上的圆月儿,愈来愈斜西。夜,深了。二猛还没有回来。此刻,他们在何处?枇杷树下?绿竹林里?黑水溪边?还是……该谈得挺投机吧?金竹在心里猜测着。她衷心祝愿他们幸福。她想,二猛,是一块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金子。表面还粘着厚厚的泥土。有眼力的人,才能透过泥土看到闪光的金子。他似乎傻乎乎的,实则,他憨厚、纯正,爽直。但愿凤月的眼睛能穿透泥土,看到这块闪闪发光的金子。
外面脚步响,很粗很重,金竹知道是二猛回来了。大门还没有关,一直等他回来。他跨进大门,没有朝金竹这边的房间打个招呼,就箭直朝自己房里走去了。
“二猛。”金竹喊。
“嗯。”他闷声应道。
“回来了?”
“嗯。”
“洗个脚吧,有热水。”
“不了。”
他闷声闷气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金竹敏捷地感到情况不大对头,很想叫他来问问。然而,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哥去世了,自己这个嫂嫂,有些事真不好管得太细呵,有些话吐不出口呵!
天刚蒙蒙亮,他那边的房门就响了。他走进茶房里,讲了声:“嫂嫂,我走了。”
金竹翻身起床,边穿衣服边答话:“你怎么啦?天亮了,吃了饭再走呀。”
“不了!”
他的话音象闷雷,说完便跨出了大门。待金竹追出来,微微的晨曦里,只见二猛已经下完屋前的坡道,快到黑水溪边了。
她了解他那个犟脾气,晓得这时候追着他去问,也问不出一个名堂来。她叹息一声,转身进屋了。
下午,金竹刚刚从地里收工回来,秃二叔传过话来,说凤月又恢复了原来那些条件。金竹在心里默默想,全部达到对方的要求,至少要花上八百元。这不知是二猛的身价低了,还是凤月的身价又高了?
二猛回来得更勤了。每逢轮休日,先天下了班,就扯起两条腿巴子走二、三十里山路赶回来,常常很晚才进屋。次日,清早就扛着锄头出门了。上自留地,挖土,锄草,施肥,从早干到晚。有时,金竹夺下他手中的锄头,要他回屋里去歇歇,他不肯,仍旧憋着劲傻干。金竹劝他到凤月那里去走走,他不答言,也不动脚。从自留地里回来,就跟欢欢玩闹起来。要不,就背着竹篮到溪边洗猪草去了。凤月不时来走走。碰上二猛回来了,和二猛谈上些话;要是二猛没有回来,就陪金竹坐坐,打打讲。两人的关系,就是这样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每月发了工资,二猛除了留下自己的伙食费和很少一点零用钱以外,全部送回来交给嫂嫂。有时四十,有时五十。金竹默默地接过钱,又悄悄地把它放到衣箱里一个秘密的地方去了。
翠竹峰上,又一批新竹吐翠了。一晃,二猛进矿工作已经八个月了。月底,他领到了七十元工资,三十元奖金。除留下三十元做伙食费外,全部塞进口袋,又沿着山间这条古老的石板路走回来了。
夜色沉沉的时候,他走进了熟门熟户的家。进屋以后,喝下金竹送过来的一杯凉茶,从口袋里掏出七十元钱,递给金竹。
金竹接过二猛的钱,把饭菜端上桌,招呼二猛吃饭。忙完这些以后,她转身向里屋走去。
一会,金竹手里拿着两个小布包包,从里屋走出来了。
“二猛。”金竹喊他。话音里浸透出一丝丝喜悦。
“嗯”。二猛抬起头来。
金竹把两个布包包递了过来,轻轻地说:“这是你哥在的时候积下的,整三百。这,是你每月送回来的加上今天的七十元,整伍百。我看,你吃了饭,喊二叔来一下,打个商量……”
“嫂!你……”筷子,从二猛的手中滑落下来,掉到了桌子上。
什么时候,在外面玩耍的欢欢,溜进屋来了,猛地看到妈妈手里这多的钱,小家伙高声嚷叫开了。
“哟,妈有咯多的钱!妈有……”
金竹赶忙用手捂住欢欢的嘴,并严厉地盯了她一眼。
“妈好狡的!这个也省省,那个也省省,总说她没有钱。”
欢欢四岁了,懂得的东西多了。这时,她扭过身子,撅着嘴对妈妈说。
“嫂嫂,你怎么把钱都存下来了?你应当花,应当花!……你和欢欢太苦了!……嫂嫂!……”二猛哽着嗓子嚷着,泪水夺眶而出。
“别发傻!国家每月给了我们抚恤金,我们过得不是很好吗?”金竹浅浅地笑笑。停了停,她用征询的目光望了望二猛,问:“是不是我现在就去把二叔喊来?”
二猛摇了摇头。
“总算积下了这点钱,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了,我看,就将这件事情办了吧?”
二猛撂下饭碗,敬重地望了望嫂嫂。许多话,卡在喉咙里,一时半时吐不出来。他只摇摇头,闷声闷气地吐出两个字:“莫急。”
一种莫名其妙的思绪,翻上了金竹的心。她惆怅地看着他……
第二天,二猛回矿去,走得很晏。太阳挨山的时候,他才动身。金竹拉着欢欢送他。送到黑水溪边,送到木板桥上。晚霞里,欢欢和二猛同时扬起了手臂。她看着二猛跨过公路,甩开大步,在这条古老的、攀山而上的石板路上,渐渐远去……
“金竹。”
秃二叔从对岸上了木板桥。他不知又到哪里喝了酒来,满嘴喷着酒气。
“呃。二叔。”金竹轻声细语地答着话。
“回去吧?”
“嗯。”
“一路走。”秃二叔说。
“好。”金竹抱着欢欢转过身来,指着秃二叔对欢欢说:“快喊二公公。”
“二公公。”欢欢甜甜地叫道。
“呃——”秃二叔拖着长音应道,眼睛笑眯了。
秃二叔走在前,金竹跟在后。上了一段坡,秃二叔吞吞吐吐地说:“二叔有句话想给你讲,又连不好开口。”
金竹的心窝子一热,警觉地说:“侄媳妇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做长辈的只管说呀!”
“唉,这些日子,也难为你啦!”说到这里,秃二叔粗粗地喷了一口酒气。“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要忙内,又要忙外,着实难啦!”
两双脚步响。金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她似乎猜着了秃二叔下面的话,她有些害怕,等着他把话说明,秃二叔却又不说了。
走了一段闷路,他终于开口了:
“这次,石湾里赵胖子从部队上回来迁家眷。没想到,他堂客冒得福气,突然得急病死了。赵胖子在部队上混了个师部的科长了。听说是个县太爷那么大的官。”
他对我说这些话做甚?金竹听着,一颗心象突然被一只大手揪着,连呼吸都感觉困难了。她放慢了步子,一步一步挪动着。额角、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赵胖子的父母想丧事喜事一起办,续个堂客带到部队去。金竹,你看……”
这时,秃二叔转过头来看金竹,方知她已落后一截了。
“金竹,我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二叔,你是多喝了些酒吧?”
“不!不是酒话。赵胖子父母亲口托咐我的。我把你的情况向赵家介绍了,他们一家人都满意。”秃二叔喷着酒气说。
“我……还没有想这事呀!”
金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紧紧地抱着欢欢,好象有人要把她抢走似的。
“现在是新世道了……”
“不,我不是……我是想,我的欢欢……”
“孩子当然带过去啦。人家一个大科长,还怕多下这个乖闺女呀!”
“妈妈,要带我到哪里去呀?”欢欢用小手抱着金竹的脖子,问。
“欢欢,妈带你在家,不带你到哪里去。真的,不!……”金竹慌乱地安慰着孩子。
“唉!”秃二叔叹息了一声,“好吧,你好生想一想。这可是打起灯笼难寻到的好当呀!”
“我,不,我,不……”
金竹高一脚、低一脚地在石板路上走着,热血,直往她的脑门顶上冲……
上了几级石梯,秃二叔又规劝了金竹几句,便晃晃****拐上了去自家屋里的路。
金竹的脑袋里嗡嗡轰响着。她紧紧地搂着欢欢,飞快朝屋里奔去。这时,溶溶暮色罩住了翠竹峰。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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