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1)

花园街五号 李国文 4647 字 1个月前

啊!那一个最最寒冷的严冬,在韩潮脑海里映现出来了。那是一九五九年,还是一九六〇年呢?临江经历了有史以来最漫长的冬寒。吕况引经据典,翻阅查检旧临江县志,然后断言,凡极冷的冬季以后,来年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当时头脑发热的市委书记,在浮肿病已屡见不鲜的情况下,竟然提出了一个粮食多了怎么办的问题,让大家讨论。

“你可真有幽默感,苦中作乐!”

“老韩,老韩!政治家最忌讳鼠目寸光,被暂时困难所吓倒,要高瞻远瞩嘛!”吕况批评他。

刺骨的西北风,毫无生气的大江,冰冷的太阳,稀稀落落的、基本上是饿肚皮的教徒队伍,有气无力地赞美上帝的呼号……这凄苦冷落的景象,在闭着眼、躺在**的韩潮脑海里,愈来愈清晰地涌过来。

面包和盐,是献给最尊贵的客人的。可残存的、为数已经不多的白俄家庭,为一片面包动刀子,为一罐盐而恶语相向。为了生计,偷盗、拐骗、卖**的案件增多了。那时韩潮是市公安局长,办公桌上堆放着一沓一沓的敌情简报。

然而,还是一年一度的洗礼!

正如那年头复活节的圣饼一样,尽管其中粮食成分为数甚微,但饥饿的信徒们,像吃到摩西的天赐食物一样香甜。你能不相信精神力量么?就看这支在江面上踽踽行进的队伍吧!尽管步履蹒跚,尽管神情惨淡,但仍旧顶着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朝草草竖起的十字架走去。

韩潮记得,队伍里那些老者也记得,在白俄侨民社会鼎盛的三十年代,每年冬季的洗礼,都十分壮观。冰雕的十字架有好几米高,里面通上电灯,整个冬季的夜晚,都在冰封的江面上熠熠发光。一直到来年开江,耶稣和他的十字架才随着浮动的冰块,飘游而去。

但是,那样的冰上盛会,随着白俄社会的凋零衰弱,虽然还是年复一年地举办,可规模日益缩小,十字架也愈来愈矮。这情景,和那个应约而来的刘钊,倒也十分般配。

韩潮穿过江沿已经人去炉空的大炼钢铁的旧址,穿过已经偃旗息鼓的全民食堂的空房。那些到处堆积的矿石、炉渣、破铜烂铁,那些无人问津的大笼屉、大铁锅,无一不使他感到颓丧。

这里,最热闹、最红火,也是最轰动的时代过去了。吕况曾经在江沿制造出多少头条新闻啊!现在,人们用不着了,而且在努力把它忘却。韩潮正是利用这里的冷落,见一见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撸到底的刘钊。

他不能不顾忌到作为一个现职的公安局长,进行这种私下的会面,可能产生的后果。韩潮也是斗争了许久,才决定作这次冒险的。否则,他老伴的眼泪,他自己那颗总平静不了的心,也饶恕不了自己。如果说共产党是最讲求真理的话,也就不应该有什么担心或者忌畏的。可韩潮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有保护自己的本能,所以选择了一九四五年秘密接头的江边苇丛中间,叫那个太自信的混蛋来见见面,叮嘱叮嘱。谁让他俩之间,有那么一段珍贵的友谊呢!

“你还嫌不扎眼,又牵来了一只狗——”

韩潮咆哮着。一九四五年初那个暖冬里见面的头一句话,他记得也是这样开始的,现在,又重演了一遍。不过,这一个冬天却是最最寒冷的了。人们用了那么多优质煤、焦炭去炼钢炼铁,结果,钢未炼成,燃料却白白消耗掉了。到了真正需要热量的日子,暖气、火墙、毕列达、土炕,却佯死不活地没点热气。再加上肚皮里产生的卡路里有限,那真是冷上加冷啊!刘钊身后的那只叭儿狗,肯定是离去的白俄抛弃的,它温驯地缩着身躯尾随着他。同当年在冰封的江面上欢蹦乱跳的那只狼狗截然不同。这只夹着尾巴的狗,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多少是它主人的部分写照。

“它寸步不离我,怎么办?”

“你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还招摇过市。别忘了,刘钊,在临江,管闲事的眼睛多着呢!他们一个个都是地道的灶王爷,特别擅长于上天言好事!”

刘钊凄苦地一笑:“还能把我怎样?我也没有什么再怕失去的东西,除了这只叭儿狗。它是我在省城生活留下的唯一纪念了。我走到哪,它跟到哪,撵它赶它,轰它打它,怎么也不走!”

韩潮是个毫无爱好的枯燥人物,尤其对玩物丧志的人,癖嗜到病态的程度,他更为反感。不但养狗养猫,玩花草虫鱼,遛鸟,甚至打扑克,下象棋,做气功,打太极拳,过分了,他都不以为然。尽管这只叭儿狗很想讨他的好,一个劲地向他表示亲热,他还是一脚把它拨拉开去:“去去,滚一边去。”

刘钊不以为然地抱起它来:“干吗?”

“看起来,这只狗要比那位歌唱家更忠实于你啰!”

“我不想评价罗缦!”

“也许你听说了吧,许杰又要做新郎了。”

“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我不想埋怨她。”

“哼!你要早听我话——”他本来不赞成吕况把一个好端端的秘书放走,更不支持刘钊非常草率的婚事。他除了世俗的对女演员的偏见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许杰的第二个妻子,虽然晚期癌症业已注定了不久人世,尚未闭眼之前,许杰和罗缦是不该这样放肆的呀!

“你找我来,就为了让我向你忏悔么?老韩,咱们不谈她好不好?我本来也不爱她,现在,我也并不恨她。就这样,一页历史翻过去了!”

“我是要你吸取教训,放聪明些!”

“你要我闭上一个共产党员的眼睛,再闭上一个共产党员的嘴巴么?”

韩潮最不喜欢他的犟脾气,时至今日,还是死了的鸭子——嘴硬。他斥问:“全国有那么多党员,就你一个人长着眼睛、嘴巴么?”然后,他又苦口婆心地劝说,“得讲点策略,不能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更不是打冰球——”

“所有以策略为借口、保持沉默的人,都是一种怯懦的表现!”

也许这话戳痛了韩潮,他生气了:“你滚吧!”

刘钊不走:“我知道,你把我从省城调回来,免去右派一灾,救了我,你承担了责任。可我逃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又赶上‘右倾机会主义’了。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听说吕况在市委会上批评了你,声色俱厉——”

“你别管我!”韩潮正色地问,“往后怎么个打算?”

“不是到江轮上去做一名水手吗?”

“一辈子?”

“对我来讲,还有什么奔头么?”

“混账东西——”他骂了一声,接着又痛又恨地斥责,“你以为我用地下活动的方式,跑到江边苇丛里跟你见面,是为了听你这句丧气话么?”

“你说怎么办?向吕况承认错误,要他恩典我么?他也知道是错的,还偏要错下去。我给他当过秘书,完全了解他的性格。”

“那你还要上书,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我觉得履行一个党员的义务,没有错。老韩,上有天,下有地,你凭良心讲,大炼钢铁,大办食堂,大放卫星,这许许多多的‘大’,都正确么?”刘钊在当时自然料想不到隔了几年以后,又出现了一个更大的“大”,那就是“**”。也许正是因为以前一系列的“大”,才九九归一,出现了一个整整动乱了十年的“大”吧?“老韩,吕况头脑太热了,所以我要给他写信。如果敲锣打鼓,可以迎来共产主义社会的话,那他吕况就没份了,马克思、恩格斯早把大鼓擂得山响了。”

“你还在放毒!”

“是不是这个理吧?”

“执迷不悟的东西啊!”韩潮叹息地说,“存在决定意识,这话一点不假,你的情绪,压根儿是同无产阶级抵触着的。”

刘钊像受到侮辱似地站起来:“难道还要把我的心剖出来给你看,是红是白,你才信么?”

“嚷嚷什么?蹲下来!我不想让人家给我凑材料,说和你划不清界限。吕况估计到我会看你,事先给我敲过警钟。我那个大宝,还给我们两口上阶级教育课。好啦,不谈那些了。”他按住他的肩膀,像兄长似的开导着,“我跟你见面,不太合适,说不定会捅娄子,可我也不太在乎,该豁出去,我也并不胆小。不过,我比你大几岁,吃的盐多,有事不怕事,没事也不惹事。不像你,毛毛躁躁,到处闯祸。怎么办呢?刘钊——”

他不做声,抚摸着他的那条叭儿狗。

“刘钊,你和我,和吴纬,从一九四五年起,直到今天,谁还不知道谁么?组织上的处理,咱们都得服从,也就不去说它了。可我们两口在你困难的时候,不来跟你谈谈,给你鼓把子劲,而是躲你,怕沾包,离得远远的,那不但不是一个共产党员,连人味都没有啦!”

刘钊歪着头,认真地倾听着。

“吴纬她也非要来,我说算了,她这两年心境不好,好多新鲜事物,她也适应不了,这你也知道。她让我务必把这句话捎给你,刘钊,不论怎么整你,你得挺住,要站起来,要好好干,要熬出头啊!”

江面上传来了信徒的唱礼声:“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又是在冰冻的江水里洗礼,一个白俄画着十字,把整个身体,甚至整个灵魂呈献给冰封的大江了。

也许虔诚出自信仰,出自真挚的爱,那个信徒一点也不畏缩地往水里沉下去。

多么寒冷的冬天啊!太阳照着,可没有一丝暖意。

“刘钊,看见没有,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应该经得起各式各样的考验,这大概也是洗礼吧?”

刘钊愣住了,望着他:“你认为我还是个党员?”

他低声地回答:“为什么不是,永远是!”在讨论刘钊的党纪处分时,只有韩潮一个人没有举手。他认为采取最严厉的开除出党的处分,是不公平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和右派分子是不同性质的错误,还称呼为同志嘛!不就是刘钊对三面红旗说了几句不中听、不顺耳的话吗?就至于吕况郑重其事,大惊小怪,好像犯了天大的罪孽似的,非杀一儆百不可?其实,所有举手的成员,对当时那股狂热,未必没有意见和看法,只不过憋在肚里不讲出来罢了。刚刚结束的反右派运动,使大家学乖了,只有刘钊这位老兄才傻乎乎地慷慨陈言,冒死上书。

韩潮的话,使他激动,站起身来,不知说什么好。

“记住啊!刘钊,开除了你的党籍,可开除不了你一颗党员的心!”

“老韩!”刘钊紧紧搂住他,两行热泪滴落到他的皮夹克上,马上冻成晶莹的冰粒,粘在那里。

“哪个庙里都有屈死的鬼!”韩潮忿忿地说,“我在市委会议上讲过,往死里揍自己孩子的父母,不管他多么有道理,我也不赞成。好吧,刘钊,咱们分手吧!还像从前搞地下活动时那样,各走各的路,免得被人盯梢。”他紧握住刘钊的手,“哪怕还剩一口气,也得像一个共产党员那样活着;死了,烧成灰,这颗心也是红的。”说着,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卷人民币,塞在他的手中,“留着用吧,你一向大手大脚惯了,吴纬让我给你带来的。以后缺钱花,你可以找她。”

刘钊把钱紧紧攥在手里,泪水簌簌地滚下来。

“哭什么?我最讨厌婆婆妈妈。来,刘钊,把手伸出来,咱们再掰一回腕子,如何?还记得吗?多少年以前,在这儿赛过一场,你输了个干净彻底,来,站着较量,看看你有长进不?”

韩潮见他满脸泪水,管他愿意不愿意,一把捉住他的手:“使劲,老弟,不要耷拉个脑袋,像霜打似的。挺住!这回你要再输给我,可说不过去。哎,我可要赢了!刘钊——”刚才还乐呵呵的脸,马上变了,“一个提着亲老子的头来参加革命的人,是这样的脓包吗?孬种!拿出真劲来——”说着,抬起穿着长筒马靴的脚,踢着刘钊,而且是死命地踹过去。

刘钊越发地激动,差点哭出声来。

“不要哭,混蛋,使劲,明白吗?”韩潮狠狠地踢着。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表达感情的方式,韩潮常用这种粗暴的动作,倾泻出他的怜爱、同情和恨铁不成钢的感情。现在,坐在壁灯柔和灯光下重新崛起的刘钊,也许粗略地知道当时韩潮处境之难,然而他并不了解市委会上的激烈斗争。公安局长不但和市委书记吵了个地覆天翻,而且还遭到了许多人的奚落嘲弄,承受着很大的压力。

韩潮看出他似乎在认真使劲了。那只大手紧紧攥着,好像有些颖悟了。

那张泪流满颊的脸上,透出一股勇气,他明白韩潮是在踹自己软弱,踹自己不争气,踹自己缺乏一副共产党员的硬骨头……踹得那个疼。而从公安局长炯炯的目光里,流露出的责备和期待的光芒,要比疼痛更厉害得多地烧灼着他的心。他一咬牙,转败为胜,硬是连韩潮的肘臂都反拧过去。

刘钊占了上风,像他在那个暖冬里角力比赛以后,韩潮满意地往他腰里猛击一拳一样:“你准会干好的!”然后,把皮夹克的水獭领翻起,大踏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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