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1)

花园街五号 李国文 2914 字 1个月前

当吴纬抱怨他不肯上医院时,韩潮暗自无声地在心里参加他俩的交谈:“只要一进医院,病房的门槛都会被人踩破。那些真心实意,虚心假意,三心二意的人,整天围着病床。有的望你痊愈,有的盼你早死,有的认为不死不活是最佳状态,可以维持住一种平衡状态。哦,还是这样静悄悄地躺着好……再说,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上两回生病,许杰一小时来好几次电话,恨不能立刻组织治丧委员会,发讣闻,料理后事呢!”

当然不可能想象我们的市委书记会把这番话说出口来的。但是,那位任性的吕莎可是不管不顾的,她就说过:“爸爸,你不要以为他们是在关心你的健康;他们关心的是市委第一书记的职位。这一群官迷,都是权力崇拜狂!”韩潮自然不赞成吕莎这种抹煞一切的偏激说法。然而,对某些同志病态地追求权欲,她这话倒也不算过分的批评。

听,刘钊在说什么?“他要再倒退十年就好了……”

哦,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一是说老了应该让位,一是说要挑一个能干的人。韩潮心里说:“同志,事情不那么简单!即或我提出你刘钊,就板上钉钉、十拿九稳了么?市委常委、省委常委保证没人投不信任票么?谈何容易!何况我还没看准你,何况你比别人还要更费口舌些呢?”

他知道他老伴反对他犹豫不决,更不赞成按姓氏笔画为序推荐丁晓,老是在他耳边唠叨:“选人不当,贻祸无穷啊!”

“请你免开尊口好不好!”

“你凭良心,我是那种吹枕头风的人吗?”

“既然如此,继续保持啊!”

“我怕你老糊涂,不得不说。你应该找一个能发展三中全会以来好形势的同志,抓临江工作。你应该找一个大刀阔斧、有改革精神、有事业心的同志,担当第一书记。作为一个普通党员的心愿,希望我们的党兴旺发达,蒸蒸日上,就不能向市委书记表达么?”

“你才糊涂呢!老伴,你提刘钊,第一,通不过;第二,即使通过了,他也玩儿不转。什么叫盘根错节?你懂吗?丁晓比他资本雄厚,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韩潮真想坐起来告诉他们:“说正格的,自我接手市委书记,这几年要不是丁晓给我撑住场面,还不知什么样呢?他也有他的能干之处,否则,他会成为实力派的排头兵?”

他在自己的内心默默参加这场对话时,听到刘钊不屑地嗤了声鼻子:“高峰征求过我对丁晓的看法——”

“什么时候?”

“前不久吧,好像是五月份!”

“那么说——”韩潮在毛巾被下的手指掐着数数,“是在去中央汇报工作以前。”

“在哪儿?”他听老伴着急地询问。

“临江啊!”

“天哪!他来,我们都不知道!”吴纬说出了他心里的话。

对于新来的省委书记,韩潮了解不多,除了会议上的接触,交往很少。不过听说这位省委书记很注重调查研究,经常深入群众,这倒是他很钦佩的。直到现在,高峰犹如箭在弦上,引而不发,不知道他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不过,韩潮倒看出这位职业革命家,采取的是大迂回包围的比较长远的战略行动。有耐性的猎人,通常会这样绕大圈子追逐他的猎物的。但是,韩潮也替他担忧,能否达到他的目的?从省里的斗争,可以看到临江的情况。话说回来,临江存在的问题,不也同样是省里的症结所在么?“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是件何其艰难的事啊!

“老高头脑特别清醒,而且旗帜特别鲜明,可老韩——”

他听到刘钊似乎义形于色的语言,戛然而止,这才从眼睛细微的缝隙里,看到吴纬慌不迭地向刘钊摆手,然后说了声拿西瓜,走出房间去。

韩潮知道所谓旗帜鲜明,也就是如何对待丁晓。尽管他不得不依靠这个实力派的排头兵,其实他也并不赞赏这个捉摸不透的副市长。他认为丁晓这个人患有严重的官场病。譬如拉帮结伙啦!寻找靠山啦!嫉贤妒能啦!谋取私利啦!虽然不到恶迹昭彰的程度,可也时有微言,飘进韩潮的耳朵里。严格地说,气味不对!像他这样的人,眉宇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官僚之气,私欲之气,狭邪之气,多了一点。相反,正气,公气,为人民服务的忠诚勤恳之气,少了一点,他是属于那种把马列主义放在书柜里,而不是放在头脑里的共产党员。但丁晓也自有他能站稳脚跟的可取之处,这也是吕况、许杰最最欣赏倚重的,一是顺从,长官的表永远是准的;二是稳重,虽无成绩,也无纰漏;三是不敢有太大的野心,只要缰绳勒得紧些,也能差强人意地去做工作。

假如这是一份家产,韩潮在**扪心自问:是交给居家守业、不图发展、可也不出大错的人好呢?还是交给敢闯敢干、有进取之心、不免要担风险的人好呢?

我们的市委书记踌躇起来。

从沙发上站起,走到床边来的刘钊,正是一个叫人赞赏、又叫人放心不下的家伙呀!

韩潮闭紧眼睛,他觉得刘钊靠得太近,呼吸的气息吹拂着自己的脸,怪痒痒的。

这时,他听到老伴进来,大惊小怪地问:“他怎么啦?”

“睡得很平稳。”

“唉,一个大宝就够我受的了,要是老韩再出事……”

“大姐,你知道吗,有人都到医院去查看老韩的病历了。真是迫不及待啦!”

韩潮搞了一辈子公检法,自然明白仅仅根据动机就量刑,只有“**”中才能干得出来。丁晓确实去医院查过他的病历。但是,你很难说副市长这样做是居心叵测,没准倒真是对同志、对领导的关心。不过,有一点,韩潮确信不疑,丁晓是在不露声色地谋取成为花园街五号新主人的资格,倘若不是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刘钊,他会不费什么力气就达到目的。起初,临江拖拉机厂被江胖子闹得倾家**产,他就用这辆老牛破车拖住刘钊的手脚,让他无法施展。等到银牌到手,工厂翻身,丁晓怕他取得更大的成功,又美其名曰上调,把沿江新村的烂摊子推给刘钊。等到沿江新村居民楼提前完工,一千户人家即将搬进去住的时候,丁晓这才知道,许杰把刘钊弄到临江来,他老人家算躲了个清静,但却给自己增添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五十年代初期,吕况是何等器重刘钊啊!再加上韩潮的青睐,丁晓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

不过,现在到底是一九八二年了。打了三十年太极拳,他作为市府秘书长、副市长、市委常委,算是揣摸透这套拳法的精义,全在于一个字:慢。沿江新村今年盖不好,还有明年;临江大厦国庆节不能竣工,还有元旦和春节。中国人过去有爱凑八景、十景的习气,现在有偏要凑到节日完工、落成献礼的风俗,无形中给拖延带来了借口。副市长采取慢的战略方针,就是为了要等待。你韩潮已经六十有六,还能耗得多久?你刘钊还像当年那样能干,很好,让你干去。只要干,难免会出差错。丁晓深知,对刘钊这样几起几落的人,大伙儿实际还是斜着眼看的,一分错误就能否掉九分成绩。而且刘钊干出一分成绩,要付出比丁晓多两倍的努力;反过来,若是刘钊出了一分差错,也要付出比丁晓多两倍的代价。因为,在当代中国,喜欢斜着眼向左看齐的人,还为数甚多呢。

刘钊在埋怨他支持不力,他心里回答:“老弟,要你处在我的地位上,试试看!”

当然,韩潮也记得老伴不止一次地说过:“老韩,三十年来,多少好的、甚至很好的同志,成了运动的牺牲品。他们有的含冤负屈死了,有的忍辱负重地活下来。可我们总是把人家看作是被人强奸失身的女性,永远不干净,可用而不可重用,可信而不宜深信,这对吗?不对,这会使人家寒心的。”吴纬每次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痛惜之情。其实,他何尝没有同感?!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刘钊今天会非常沉重地说出这样一句发人深思的话:“难道我是个没经过革命洗礼的异教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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