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但愿你的旅途漫长(1 / 1)

灯下尘 七堇年 12347 字 1个月前

那趟旅行是从西班牙开始。四十八天,主要靠火车旅行,间或乘坐大巴客车,飞机,在欧洲大陆按逆时针方向绕了一圈。从前去过的奥地利、捷克,本次就没有再去。至此,中西欧也算一览无余了。

我走过些地方,不算多,但至少我见识过世界的折与远,对它渐生敬畏之心,相信生命虽短,却可以无限宽广。我总想看看人类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当这个世界还没有电,没有楼房,没有马路,没有垃圾的时候——那些寂寞而善良的青山,云雾,溪涧,河海,犹如永不迟暮的美人,静静地美丽了数十万数百万年,与动物生灵一起,使这颗星球因为拥有生命的装点而成为一颗宇宙之钻。

而今这个世界每个角落都有人类文明的烙印,它们以惊人的速度改造了这个星球的面目,几乎与之融为一体,成为“世界”这个概念的最重要的组成,也是你我无法脱离的生存载体。而遗憾的是,绝大多数城市是丑陋的。

所幸,城市是欧洲之美的主题。

欧洲的美,在于文明之美,在于城市之美,在于对自然与时间的尊重。在这片大陆上,原始自然几乎消失殆尽的同时,至少,它们换来了文明。

伊比利亚之蓝

幼时读到巴尔扎克的小说,往往看到“在西班牙湛蓝的天空之下”这样的句子。常年浸**在中国南方式的阴霾之中,我是无法理解那种明亮的。后来在香港念书的时候,有一次看到Hong Kong Radio制作的一系列广播剧,其中有一辑是黄碧云,拍了她坐在塞维利亚(Sevilla)的西班牙广场朗读作品的片段。画面中正值黄昏,疲倦的阳光正垂垂隐去,西班牙广场上壮观的石柱呈弧形缜密排列,她孤身一人坐在台阶上,用一口粤语朗读着《红舞鞋》,“裙摆仿佛伤口一样张开……”真是再无比这更浪漫的了。

此次欧洲之行第一站西班牙,我却未能去到塞维利亚,往好里说是留一个遗憾和念想,往坏处说也许会成为终生遗憾。我想象那应该是一座被阳光洗劫一空的城市,四下只剩空空****的晴朗,雄伟的希拉达塔钟楼闪耀着金光。

在马德里的第一个黄昏,旅伴们太累,都早早回去休息,我沿着一条类似中央大道的马路从市中心一直步行往下走,中途又搭了一趟公车,茫无目的地坐到尽头,再原路返回。整个马德里市景从繁华到凋敝尽收眼底。太阳还未落下的时候,马德里满天都是靛青色的云霞,气派而古旧的楼宇被街道切割开来,华灯初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在碎石路面上震动,发出细密而悦耳的声响,非常的欧洲。只有迎面而来的俊美卡斯蒂利亚人,那白净清秀的脸庞和高挺的鼻梁能让你感到这里是在西班牙,而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巴黎。

次日天晴,正值七月初暑,阳光热烈,郁郁葱葱的植物依然翠绿饱满,天蓝得真让人心碎。我们循着万千游人的足迹一一走遍城里的教堂,公园,广场,当然,所有人文景点在后来的欧洲之行中不断重复,已沦为审美疲劳,回想起来无甚可提,只是我依然记得马德里的蓝天如此醉人,猛然感到巴尔扎克的小说里,年轻的军官在“西班牙晴朗的夜空下”来到舞会幽会情人的场面。

塞戈维亚是距离马德里不远的一座小城,以古罗马人建筑的高大引水渠闻名。而巴塞罗那,旧加泰罗尼亚中心,如果不是因为高迪的建筑,其实并无什么出彩之处,与我看过电影《午夜巴塞罗那》之后的那种感觉,并不相搭。

值得一提的是,刚到马德里,从机场到市区的地铁上,有三个帅气的当地青年从某站上来,硬生生往我身上挤,将我和我的同伴们分开。我正在诧异为何会有此等艳遇,低头赫然发现装有钱包和证件的腰包正在被他们拉开,意图偷窃。幸运地躲过这一劫,感谢老天给我这个下马威,漫长的欧洲之行中再没有发生类似的悲剧事件。

然而等我完成绕游,一个半月之后再回到马德里,八月暑天骄阳似火,草木被炙得如锡纸片一般奄奄一息,清凉的蓝天也被烤得发白。公共场所四处都是巡警,不断提醒着游人警惕小偷。

不难想象这一个月当中有多少游客遭偷窃厄运,真可谓是阳光下的罪恶——也正所谓这个世界,没有哪个地方是纯粹的美丽与纯净,也没有哪个地方是纯粹的罪恶与堕落。

普罗旺斯的一天

离开巴塞罗那,乘坐长途大巴连夜前往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在印象中大概是从泸沽湖坐车到丽江的距离——欧洲确实很小。

事实上我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花期。八月,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多数已经收割,传说中的薰衣草海洋并没有亲眼所见,但仍然不枉一场美妙的旅行。

高三那年看过一本畅销书《普罗旺斯的一年》,内容本身乏善可陈,但也许因为那是高三,书中描绘的生活与现实相比可谓是天堂和地狱,所以致使我对普罗旺斯魂牵梦萦,直到后来它渐渐已经成为小资标榜,就像西藏在人们心中的形象那样,叫我这种拒绝跟风的偏执狂不再有什么热情。大一修法语的时候才清楚地了解,普罗旺斯只是法国南部一个省份的名字,并非薰衣草的代名词。阿维农作为普罗旺斯省的一个小城,其周边是薰衣草旅行的最佳目的地。

一夜行车着实让人憔悴,次日清晨,我们到达阿维农。迎接我们的是凌晨五点的车站,空无一人,地上有油污。走进阿维农老城,正在举办书展的广场有小贩开始撑起铺面,无数的老海报,旧书,黑胶唱片,明信片,一排排码着。

下午与另外三位游客一起拼了一辆面包车去看薰衣草田。导游是个中国女孩,漂游法国十年,嫁给了一个瑞士籍的冲浪教练。我们沿着很急的山路在晴朗的仲夏穿行,终于看到了薰衣草田,导游很心领神会地放我们下来拍照。同行的女游客竟然换了一套裙子,再走进紫色的花田摆出各种pose照相。

天确实很蓝——比薰衣草田的颜色稍浅的那种蓝,如同善良得令人心碎的眼眸。

再行一段路,来到那座著名的深藏在薰衣草山谷中的修道院。许多游客都在笑问:在这样美丽的地方,会有人安于修道吗?确实,而今修道已经成为这座寺庙的业余用途了,毕竟它的一半都被开辟为旅游商店。好在久经岁月沧桑,修道院外观保存得非常完好,阳光下,古旧的修道院从紫色的薰衣草田深处露出灰色的锥形钟塔,百年前这里一定真的是世外桃源罢。

在返程的路上,我开始觉得,见过太多修饰得过于美好的薰衣草田摄影,在没有PS的全真现场,我们的到此一游多少显得像mark一笔。Been there, seen that,旅行的意义不过如此。

但在从巴塞罗那前往普罗旺斯的长途车上,我一路昏昏沉沉地看着窗外,忽然想起,曾经在观看环法自行车赛直播的时候,就连我妈也盯着电视机嘀咕:“为什么法国的乡下就这么干净漂亮呢。”

瑞士掠影

但时间如此锋利,我开始真的相信记忆的脆弱性。那么多以为终生难忘的画面,就这样渐渐模糊起来。

离开法国南部阿维农,我们径直前往瑞士。国内的盛夏八月,哪一天不是天高人浮躁,热得恨不得脱掉一层皮,城市绿化带上的植物与人一样无精打采,在噪音和废气中奄奄一息,裹满了灰尘的叶片蜷曲如同锡纸箔。

而这里——我完全没有料到这里这么冷,旅行箱里只有短袖和裙子,我将能穿上的都穿上,仍然冷得不行,气温大概只有十八度上下。在法国和瑞士交界的地方换乘火车的时候,我们停留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无名小镇,站台上几乎没有别的乘客,只有穿着黑色大衣的当地人缓缓经过。我披着同伴的航空毯,在月台上冷得哆嗦,来回踱步。

车站旁边的居民住宅鲜艳而温馨,阳台上种着许多鲜花,老太太在窗口拍打地毯,周围是阿尔卑斯山环抱,丝丝云絮若有若无地挂在湛蓝的晴空。

日内瓦,如此一个在近代史上举足轻重的地名未免太低调了,城市很小,一切都是淡淡的感觉。在火车站外面的麦当劳草草吃了个便饭,我们便坐有轨电车前往市郊的联合国总部。那里非常安静,广场上只有几个游客徘徊,好像这个世界真的充满安宁与和平。

日内瓦市中心有一座老教堂处在高地上,可以俯瞰到日内瓦湖。孤独的喷泉时不时喷发,高高的水柱被湖风吹得歪斜。湖边游客很多,骗钱的流浪摊贩们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竟然都用同一种扑克花样在招揽游客上当,一些托儿在卖力地附和,这场景顿时让我觉得很亲切,而著名的日内瓦花钟竟然就在他们身后的草丛背面,真是低调到极致。

从日内瓦前往因特拉肯只有很短的距离,小镇地处阿尔卑斯高峰之一少女峰山脚下,已经是非常成熟的著名旅游点,游客们可以坐有轨列车上山。我知道我会再次冻僵,但还是咬着牙上山。果然,当到达海拔两千六百多米的少女峰巅之后,我站在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之巅,一边发抖一边排队等待在瑞士国旗下拍照留念。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散步在因特拉肯这样一个普通的小镇,满目都是一尘不染的马路,翠绿的灌木丛,大片的草坪,一排排居民房屋,整饬,温馨,洁净,都有着童话一样的人字形屋顶和明信片一样的花园,我头一次感到了来自第一世界的某种刺激。

所以当我再看到那些阿尔卑斯山上的奶牛们,趴在柔软如毯的草地上,枕着蓝天白云,百无聊赖地望着小火车车厢里面的乘客,我顿时有一种活得牛马不如的感觉。

这就是瑞士。

佛罗伦萨

列车窗外的一切渐渐潦草而粗犷了起来,温柔的绿色山野渐渐消失,铁轨两边的墙上开始布满张牙舞爪的涂鸦,城市与乡村皆弥漫一种浪子气息:再明显不过了——我们已经离开了瑞士,入境意大利。

市面上有太多的书渲染所谓的“托斯卡纳之蓝”,而托斯卡纳正如同普罗旺斯一样,只是该国中部一个大区的名称。作为托斯卡纳的首府,佛罗伦萨标榜了意大利的精华,难怪《沉默的羔羊》这样的电影也会把经典场景设置在那儿。一个几乎成为“文艺复兴”的代名词的城市,自然又是一场人文历史之旅,等待我们的是博物馆,广场,教堂……

旅途疲惫至已不想再查什么攻略,我们肆意在小巷流连,望向前方似乎有一座宏伟建筑,于是我舍弃了路边纪念品店里面的精品,加快脚步,终于在巷子尽头的广场赫然被一座古丽的宏伟教堂震撼。

原来这就是圣母百花教堂。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乌菲兹美术馆,布隆戴蒙堤塔楼,旧宫,无不让人濒临视觉疲劳的边缘。我还专门去看了陈列“大卫像”的意大利佛罗伦萨学院艺廊,门口的小贩们出售千奇百怪的海报和明信片,有不少是善意的恶搞,叫人忍俊不禁。大卫像的真品竟然极其高大,颇为震撼,而后来看到等高模仿品在旧宫广场屹立,令我懊悔刚才如此辛苦地排队,以及昂贵门票。

难忘的米开朗基罗广场,在佛罗伦萨市郊。那天小雨,我们从著名的但丁偶遇恋人的桥上一路冒雨走到米开朗基罗广场,在上山的林中遇到守公共厕所的沈阳大妈:她扭着我们用半个小时的时间把自己二十年人生际遇一一道来,强调自己从一个小学文化的、卖菜为生的离异女人,到如今终于混成“意大利公务员”,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站在米开朗基罗广场,雨后的晚晴格外温柔,整个佛罗伦萨城尽收眼底。圣母百花教堂的拱形尖顶高出一片砖红的屋顶,十分醒目。蜿蜒的亚诺河带着千年往事静静流逝,其景叫人难忘。

我想起之前曾经读过一本黄永玉老先生的书,图文并茂,记录他在佛罗伦萨旅居的半年时间,每天支着画架,四处写生。就这样,一生的回忆,荣辱坎坷皆被托斯卡纳阳光抚平。

离开佛罗伦萨,前往罗马,之后是威尼斯。逛完这一圈,才发现,佛罗伦萨其实非常的佛罗伦萨,一点也不意大利。

伟大属于罗马

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

这趟旅途的巧合在于,离开佛罗伦萨之后,我们紧接着南下到罗马,而游览罗马之后搭了一班Easyjet廉价航班飞往希腊,在游览雅典和圣托里尼之后,再从雅典返回意大利的威尼斯。如此密集紧凑的安排,让所谓“光荣的希腊,伟大的罗马”再让人印象深刻不过了。

不愧是曾经雄居世界版图的帝国,伟大这个词献给罗马再贴切不过了。几千年过去,那些壮丽而辉煌的遗迹仍然遍布全城。整座城市以一种豪迈而傲慢的姿态安然与历史共存,令人叹服。

从罗马火车站出来,搭乘公共汽车前往青年旅舍。那是一座古旧的建筑,坐落在台伯河边。青年旅舍之内十分空旷而高大,吊扇在屋顶无声地缓缓旋转,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憔悴而孤僻的女子是我们当晚唯一的室友,我有些难以想象一个如此年纪的女人仍然能像十六岁的欧洲学生一样四处漫游,枯瘦的肩上背着一只书包。我们没有任何交流,尊重隐私是青年旅舍不成文的规定。次日她就不见了,当然,我们也醉身于伟大罗马的胜景,并无更多心思追究这个神奇的旅途过客——神奇得适合出现在小说中。

走进斗兽场,赫然有种终于been there, seen that的自豪感。亲临这个在无数电影、风光片、明信片、挂历上出现过的斗兽场,几千年之前嗜血的罗马人民疯狂叫喊的声音幻觉一般隐隐若现。语音讲解中说,这里的屠杀,分为角斗士与角斗士,角斗士与野兽,野兽与野兽三种。其残酷超出人们想象。比如说,为了防止有的角斗士在格斗中装死弃战,会在每个角斗士倒下之后,用烧红的赤铁烙烫他,以确认他是否是真的牺牲。除了此等残酷之外,奢奇也是斗兽场的特色。曾经有一次典礼,人们用几十头大象拉着一头鲸来游行。

在斗兽场下面等待排队入场的人们成千上万,围着这个圆形的建筑绕了大半个外围圈。而除了斗兽场,圣彼得大教堂留给我的印象,堪称整个欧洲之最。不愧是LP上写道的:最不可错过、最伟大、最震撼的胜景。自诩还是见过不少教堂,不论是法国巴黎圣母院,德国科隆大教堂,还是伊斯坦布尔的蓝色清真寺,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相比圣彼得大教堂,它们都弱爆了。由于其震撼超出语言表达的范围,就留给各位亲身亲临去体验吧。在罗马,几乎是被迫的,我一一掠过了《罗马假日》里面著名的西班牙台阶,许愿池,真理之口,以及万神殿,图拉真广场,威尼斯广场,古罗马广场……

我只能说,饕餮一般目不暇接地被一个又一个古老壮丽的遗迹所震撼之后,罗马很快让我审美疲劳,犹如一顿将各色顶级海鲜当成饺子一样来撑的大餐。回想起《罗马假日》这部电影,我感到无比赞同:记者们问起赫本扮演的公主,殿下您此趟旅行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她望着远处的恋人,出神地回答,Rome. Definitely Rome.

圣托里尼落日

罗马的伟大保留得格外真切、清晰,而希腊的光荣多半靠想象了。大约是欧债危机惹的祸,而今的希腊格外萧条,首都雅典显得平平淡淡,作为一个对废墟遗迹完全免疫的中国人,卫城远不如想象中那般宏伟。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它仿佛被剥得一丝不挂,任由众多的游客围观,踩踏——队伍从大门外一直排到山上,叫人烦躁而疲惫。文明的魅力也由此显得寡淡无味。

当然,是我浅薄了。这里遍地都是博物馆,几千年前的雕像仍然栩栩如生,无论如何,作为文明的始祖之一,如果你对历史有足够的兴趣,大概可以得到无上满足。如果有精神,也建议夜晚爬到卫城对面的山上去眺望全景,有索道,只是不太好找。

地中海的干燥倒是深深影响了这里的气候,与凉爽湿润的西欧相比,这里实在是太热了。爱琴海名胜圣托里尼的声望和吸引力明显超过了卫城,经由无数的旅行杂志,微博图片和韩日剧推广,它简直成了小资代名词——就像马尔代夫那样。当我们乘船前往的时候,内心的渴盼是可想而知的。

四个小时左右的航船,海浪颠簸叫我这个从不畏惧晕船的人也发怵。刚刚到岸,发现整个岛只是光秃秃的土堆,完全没有植被。顿时叫人怀疑是不是坐错了船。码头很小,但旅游船只出奇的多,餐馆和旅行社林立。又坐了很久的车,在山路上盘旋,每个人都感叹起,这个岛真大……最后一次嘀咕之后,才到了照片上那样的地方,Oia。别发那个O的音,这个岛上最美的小镇叫做伊亚。

的确是纯蓝与纯白的世界。蓝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大海一望无际。偶尔有鲜红的蔷薇大簇大簇地伸出墙外,给蓝白的世界镶一颗红宝石。

未曾见过那么美丽的落日,真的。Oia小镇的山脊,是一条海景步行游览线,满目都是低调而奢华的小旅店,走过画廊,纪念品店,酒吧,餐厅,终于走到尽头,落日近在眼前——如此寂寞而精致,犹如造物主精心描绘的巨型油画:一轮红日光线柔和而饱满,将整片大海染成琥珀色。夕阳带着所有人的目光与吻,从远处的几座小岛背后沉沉落下……

不要去看圣托里尼的落日,如果你身边没有站着一生之爱。

德意志乡村

我们从雅典飞回意大利的威尼斯,在威尼斯游**了两天,坐火车前往德国境内。

在欧洲,如果说有我最喜欢的国家,那便是德国、奥地利、瑞士,这三个德语国家。当然,瑞士是一半德语一半法语。

前一年的冬天我到奥地利,冷到爆,在维也纳的地铁出口茫然四顾之时,一个高大的奥地利青年迎面走来,问:我能帮你们吗?

那个瞬间真是对奥地利好感有加。维也纳不愧是欧洲最令人喜欢的城市之一,人们的说法是:巴黎,伦敦,都是有人喜欢有人厌的城市,唯独维也纳,人人都爱她。这次欧洲漫游,因为已经去过奥地利,所以就没有再入境。

终于到了梦寐以求的德国,第一站是南部的慕尼黑。这里的物价明显实惠,而且食物在整个欧洲看来是最好吃的。带着一副四川人的胃口,我在其他地方真是吃得太委屈了,天天只有三明治,意大利面,真是吃到反胃,还贵得离谱。而在慕尼黑,中央车站附近就有很多土耳其人的店,各种肉食琳琅满目,也有辣味,让我稍微满足了一下。

英国公园是慕尼黑的一大片城市绿地,必去之地。青年男女与白鸽们都在草地上休憩。公园内有一条河流,经过桥下的时候水流湍急,好几个冲浪爱好者便在那儿练习冲浪,排着队,一个一个下去,冲一段然后又上来,循环如此。我从未见过这么热爱运动和享受生活的人们,真是叫人感叹什么叫做第一世界。

从慕尼黑到旁边的菲森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那里就是闻名世界的新天鹅堡。城堡坐落在湖光山色之中,华贵而落寞,这是幼年时在百科全书和挂历上熟知的名胜,如今亲眼所见,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从菲森,我坐上著名的“浪漫之路”观光巴士,一路经过罗滕堡,奥格斯堡,最终到达德国中部的法兰克福。

这一路真是我终生难忘的美景。人如同行走在画卷中:天空蓝得令人心碎,云朵沉甸甸地似乎马上就要落到地面上来。一望无垠的田野,小麦还是青翠的,起伏如碧绿的海浪。马路在丘陵上铺延如绸缎,偶尔被一间间农舍,一块块村落打断,无限生趣。罗滕堡,奥格斯堡都是浪漫之路上的著名小镇。历史悠久,小镇寂寞而精致,令游人不忍打扰他们的节奏。古老的教堂钟楼掩映在起伏的丘陵田间,我真的觉得时间在此静止了。

作为以大江大海好山好水为骄傲的中国人,我从未见过人间还有如此美妙的一面,我从未见过人可以与自然如此和谐而平静地共处。

浪漫之路总共四百公里,停停走走,巴士从早晨七点开到下午七点才到达法兰克福。因为人类的割据和污染,我仅仅见过一处处孤立的美景,通常要走过很脏很丑的公路,躲开一个又一个狰狞的城市,才能到达。我的确从未见过,一个国家从南部到中部,可以绵延四百公里都是美景。行车途中,我唯一的愿望,便是这条路可以永远走下去。如果不能,我真的希望可以在这里留下来,做一名关心粮食和蔬菜,喂马劈柴的农夫。

那样的生命,每一天,都是春暖花开。

伤口结痂的柏林

北上至德累斯顿,意料之外这个城市很小,一个下午的步行可以走完整个精华区。在老城区,刚过了桥,悦耳极了的歌声和琴声传来:原来是一个女子和搭档在古城的桥洞下演奏。而今我已无法想起他们演奏的是什么,只记得那声音如此好听,我整整驻足了两个小时,就像围在一起的听众们那样——直到女歌唱家收拾了乐器和满是硬币的盒子,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接着是柏林——终于到了柏林。前夜里下了阵雨,天气忽然就转凉,早晨去柏林墙看了看,风很大,鸟们飞得好吃力,被吹得像落叶一样飘。满身涂鸦的柏林墙前面是一片草坪,清晨时人很少,宿醉的朋克青年躺在地上睡觉,呕吐,恋人们在遛狗,用力亲吻,认真得像幼童在舔食糖果。

在柏林的第一个下午,本来只是想去找旅馆附近一家推荐的餐厅去吃饭,结果不知不觉越走越远。一部分是因为路的名字太可爱,“大汉堡包路”和“小汉堡包路”挨在一起(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我在地图上看到路的尽头差不多就是亚历山大广场,柏林的精华区,所以就沿着大汉堡包路走下去。路过一座砖红色的几乎全被翠绿的爬山虎覆盖的老建筑,门口的玻璃立牌又极其现代,怀疑它是高级写字楼,走进去才发现是医院。也太漂亮了吧——在这里生病可能不是坏事。这间医院再往前,是一片草木葱茏的园子,门口有一群难民模样的雕塑,果然没猜错是犹太人的纪念园。

再往下,路过一间玩具店,东西都好可爱,可是好贵。

那天我就一直这么往下走,路过利剑一样直插云霄的哥特式大教堂,柏林DOM,博物馆大广场,国家政府模样的森严大楼……地图实在不详细,天色黑了,我也不知自己在哪条路上,只能估摸着往大道上走。路过一处僻静的广场,也许是政要之地,楼宇森严高大,四下空无一人,两名警卫在闲谈。忽然间我抬头看到天空上大片的鸟群,正绕着西边教堂的钟楼纷纷飞扬,像一捧灰尘被抛洒向天空,又像水面的浮萍,形状聚散不定,壮观而悲凉。

我头一次知道一大片鸟群纷纷展翅的声音,像极了林间的松涛。

二战期间的柏林,几乎沦为一片废墟。相比德累斯顿,这里太新了。柏林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伤口已经结痂的勇士,内心依然骄傲,依然坚定而孤独。

就像整个德意志民族。

比利时记忆

离开柏林,乘火车至纬度大致相同的比利时。早已经听说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不过如此,但还是亲眼见见为好,再说自己也不过是在观光,没有对一个地方的失望,哪来相形之下对另外一个地方的欣喜呢?火车停留的时候,铁轨在高架桥上,俯瞰全城,的确有种破败失落的感觉。那天天气寒冷,下雨,一直下雨。我走出火车站,好不容易找到旅店的时候,鞋子衣服已经湿透了。总算安顿下来,吹干衣服鞋子,只想好好休息。

也许是睡得太早,第二天清晨我便出门。落雨纷纷,阴霾的天色竟然像极了故乡。看了几个旧广场,以及那个著名的撒尿小孩雕像之后,雨越发大了。我不愿再冒雨走路,索性跳上一辆电车,去往著名的“原子球”公园。资料上介绍,“原子球(Atomium),位于布鲁塞尔市西北郊易明多市立公园内、被誉为布鲁塞尔的‘埃菲尔’。它是比利时著名工程师瓦特凯恩于1958年为布鲁塞尔万国博览会设计的。博览会闭幕后,展品被拆除,只有原子球原封未动,它成为现代布鲁塞尔的标志。”

对于那天我实在不太记得什么了,除了很漫长很冷的行车,城市的下穿隧道里夸张而狰狞的涂鸦,以及冰冷得让人心底升起乡愁的雨。

但总有一些惊喜让人弥补缺憾的,一定不能怀疑上帝的仁慈和公平。次日我坐车前往布鲁日,那简直一扫布鲁塞尔的失望和阴霾,着实让我体验到什么叫做流连忘返。没有做什么旅游功课,我由着性子靠步行,穿行在其幽静的街道,古老教堂,以及修道院之间,那份古典与清净,真是再美不过了。

布鲁日被誉为北方威尼斯,河流穿行在整个城市之间。坐着观光小船游览的,都是日本游客。我竟然惊讶于我对他们的兴趣丝毫不亚于对布鲁日本身。我们站在石砌的街道上,俯瞰日本游客团乘着小艇穿行,至今难以忘记一位船上的贵妇——其实她必然算不上贵妇,哪有报团出行的贵妇呢,她不过是普通的日本中年妇女而已:然而她戴着黑色的宽沿帽子,身材绝好,穿着紧身的深色T恤,搭配披肩,坐姿非常优雅。

我根本没有见着她的脸。

然而望着这身姿渐渐消失在窄小的河道,消失在教堂背后……感到这竟然如此得神似布鲁日:她们都有一种不被时光所磨灭的,古典,静雅的气质。

落幕

结束旅途,我又回来了。

还有什么比这一切更熟悉呢,夏日闷热而灰暗的天空,人们的语言,拥挤……太熟悉了。好像之前一个多月时间只是黄粱一梦——那些拗口的地名,弯曲的街道,在地图和攻略上重现的时候,在电影里又看到的时候,我模糊想起,噢,去过那里。

最喜欢的还是德国。数次坐火车路过乡下的大片农田,由于全机械化耕种,所以田野被塑造得柔软而整饬,跟大块提拉米苏蛋糕切好铺在地上一样。欧洲的天空清洁而亮堂,云朵总像从油画里跑出来似的,一朵朵鼓鼓囊囊地挂在头顶,低得快要掉下来。出来这一阵,坐火车颠三倒四地在西欧穿行,住青年旅社,在不同国家看到各种奇形怪状的人,有趣的商店,各处好风景。真是一段好日子啊。感觉像是溺水将毙的人跃出水面之后喘的第一口气。

其实真的不夸张。这些年,淹没在一片充满了价值判断的现实深渊里,太多太多的声音在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是对的,什么不对。人们的价值观整齐划一:考好的学校,找好的工作,找好的对象,买好的房子,坐好的车,生好的娃,给娃择好的校,再期待他考好的大学,找好的工作,娶好的老婆,买好的房子……而这个“好”的标准,从来不是来自自己。所以每个人都是在比,比谁考得好,比谁嫁得好,比谁挣得多,比谁住得宽。然后人们感到幸福——当他觉得他比别人幸福。

真的太难以想象了:一个人口如此众多的多民族国家竟然拥有如此统一整齐的价值观,这种与大部队一起一二一走正步一般迈向死亡的人生前景,实在让我觉得累极了又怕极了。虽然我是其中一个最普通最守纪律的士兵。

旅行之前的半年时间,我暂时无业在家,每天很早就自然醒,一天的时间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长了。可是我还是几乎不敢下楼,因为家属区的大妈大伯们一见到我就问:在哪儿上班呐?怎么还没工作呐?谈对象没有?而在另外一边,那些知道我是作者的业界人会说:你怎么会想找工作?你不好好写东西,趁热打铁赶紧抓住读者,你去找什么工作?

不论是哪种问话,我都哑口无言,只是想说,不管我工作不工作,做什么工作,恐怕none of your business吧?但人们这么爱judge you,judge来judge去,你觉得你永远是被放在周围的世俗眼光中,每一步都面临这些舆论和眼光的审判。有多少人敢扪心自问,这些年我过了自己想过的生活,做了我真正想做的事情,而且快乐?

但欧洲不是这样整齐划一。至少,看上去不是这样。你可以是戴眼镜穿褐色大衣朴素皮鞋的女孩子,每天在萨尔茨堡的花园广场坐下来弹竖琴卖艺。你可以是剧团美声歌唱家,每天在德累斯顿的老城区一座共鸣很棒的桥洞下唱世界名曲,挚友弹古典吉他伴奏。来往游人纷纷驻足为你们鼓掌,收入可观。你可以是海德堡的名校生,在小镇谈恋爱,读书。你可以是法兰克福的商界精英,穿梭往来于那栋矮到让人无法置信的“欧洲最高大厦”,也可以是柏林街头的朋克青年,头发五颜六色,一脸穿孔,古怪的表情,坐在广场地上和同党放肆吐口痰和骂人,玩滑板……你可以是旅行家,真正的旅行家,拜你的护照所赐,身无分文也可以周游世界。没有人会觉得三十三岁了突然辞职回到大学读书有什么奇怪。没有人会觉得一个四十几岁的干瘦老女人,头发蓬乱,住青年旅社漂在罗马有什么奇怪。人们爱做的事情是去郊外骑自行车,野营,在海边晒日光浴,在城市慢跑,咖啡馆坐下来喝咖啡,有那种淡定和闲心习惯在地铁和火车上随时坐下就开始看书。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该把生命用在挣钱,挣更多的钱,而且出人头地……上面。

当然我不喜欢的事情也多得是,比如不喜欢他们那些该死的party animal,因为他们晚上大醉之后回到青年旅社通常素质很低,动静之大吵死人。感觉他们出来旅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到另外一个城市然后party,然后selfie,然后group selfie,然后发facebook,这仿佛就是他们生活中所有重心所在。而且他们晚上不洗澡。就像朋友说的,如果你见到一个老外晚上洗澡,那一定是为了要晚上出门party而不是为了洗白白睡觉。

扯远了。我只是想说,他们的价值观没有这么统一。至少,习惯于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所以即使看不惯也不会摆明了来judge you。你活你的,我活我的。在生活方式的选择,和价值观上,人们不那么盲从,不那么毫无主见。在巴黎,流浪汉就睡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问你要烟抽。如果你没有烟,但是有一盒饼干,你可以很友好地问他是否需要饼干,如果他喜欢他会收下。四处都是做活体雕像、演奏卖艺的人们,在他们各自选择的生活方式里,自得其乐。

也有可能我这只是走马观花,认识肤浅,没触及人类现代生活现实的共同苍白本质,我只是想说我的真实感受,那就是——每次看到原野上一对骑自行车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小径深处,或者阳光下翠绿的草坪上牛羊们在悠闲地吃草和睡觉,我就忍不住想,为什么中国人活得这么累,还累得这么投入,这么心甘情愿,这么的否定人类的自然属性?

我承认有一部分人是在他的社会属性中获得快乐——挣钱,工作,与人交际。但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发现自己还是只能在自然属性中才能活得快乐,所谓自然属性,那就是我作为一只叫做人的动物,只想生活在大自然,森林草地湖泊海滩,吃饱饱睡好好,总之就是要活得像个动物样,别这么活得像个人样……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正在里斯本的东站,等待前往马德里的夜班火车。我是从巴黎飞过来的,忘了葡萄牙这里晚了一个小时时差,所以九点半就赶紧到了站台,发现不对劲,原来自己的手表早了一个小时。这突然多出来的时间让我百无聊赖,于是我坐下来,吹着风,打开电脑,打发时间。其实也不是想说什么,路上见了这么多风景,表达欲却萎缩得厉害,总有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里斯本大概会是最后一站了,这里凋敝,萧索,四处只是空空****的晴朗。Belem皇宫算是葡萄牙辉煌时期的见证,我看了看外观不打算再进去,只是在不远处的花园树林下找了一张长椅睡觉。朦朦胧胧中,我想,此刻的我,如果不是因为旅行,不是因为未泯的好奇心,我怎么会在地球另一边的某处花园长椅上睡午觉呢。

而不仅仅是一场午觉的问题。出来走走,看看有多少人在用多少生活方式,虽然大同小异人人都需要超市,地铁,也需要长椅,花园。但是什么样的超市,什么样的地铁,什么样的长椅,什么样的花园,甚至是有没有超市地铁长椅花园,决定了你与我的不同。

因为这种不同,所以一切比较都是无意义的。只是碍于我没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内心,去走不寻常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所以还是得这么活下去。

又一次打开电脑,继续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是在马德里的机场等飞机,回国。想起一个半月之前到马德里,第一次上地铁就遇到抢劫,也觉得好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似的。下午百无聊赖地又去了Retrio那个大花园并且又睡了午觉,卖艺者的风琴声碎得像林间的阳光那样,似有似无地洒在耳边。一只松鼠从树上跳下来,就落在我旁边,把我吓了一跳。毕竟在国内,这种情形下只会是耗子。

松鼠望着我,而我躺在长椅上望着异乡的天空,意识流里滚动着一些童年的记忆,某些遥远的下午,同样是这样的我,躺在草坪上看天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么干净亮堂的天和云,我很久没有看到过了,而且很快就又要看不到了。

回国后的夏天四川酷暑,干旱成灾,妈妈说老家已经连续很多天四十度。而我生活的成都那种昏沉沉的,黯淡的,不透气的闷热,感觉像是整个城市被捂在一床驼绒毯子里。回来不习惯极了,前天还在马德里的公园草坪上躺着看天看松鼠,转天就是各种杂事成堆,且事事不顺,热得心烦。周末终于可以喘口气,去跟老友唱K,喝了挺多酒,出来吃夜宵。小贩们全部将摊子摆在大马路上。烤鱼,烤串,凉面,银耳汤,炭火熏烟的味道市井极了熟悉极了,辣得流泪。唯有这样的时刻,才叫人留恋。到后来已经夜深如井,我抬头看天:在被城市楼宇切割成方块的黑暗背后,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或云,像现实那样索然无味。但我还是想起世界之大,之美,给眼下贫瘠苍白的生活一个值得继续的理由。

毕竟自由这个东西,如果你自己都不给自己,那么是没有谁可以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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