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节的同学会,多亏了弹簧前后张罗,是大家到得最全的一次。
本以为是一次完满团聚,然而短短几年间,岁月将我们每个人篡改得面目全非,重聚同一屋檐下,再也无法享有任何一个共同话题。
陈臣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一来,我只听到众人“哇”的一声,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见到他,几乎认不出来。
显然是决意要艳惊四座,所以费了心思刻意修饰,看上去俊朗非凡,举手投足之间一副明星派头。我是知道的,他参加了卫视频道的选秀节目,还进入十强,也止步十强,现在大约是个小歌手。
也许是人又变瘦的原因,陈臣个子显得更高了。穿一身竖领黑色呢料大衣,灰色围巾,江诗丹顿手表。他一进来,众人的关注焦点轻而易举就被席卷过去,纷纷要和陈臣合影拍照,说:“以后你大红大紫了,就把这照片拿出去卖钱。”陈臣哭笑不得,把这话敷衍过去,满面春风地和我们打招呼,举止之间一股老气,优雅之中又有毫不掩饰的傲慢。喧哗之间,李平义淡淡抬起头来,看了陈臣一眼,没有理会,低下头自顾自看手机,分明还是仇人的样子。其实我不怨平义,当年陈父的榔头敲下去,那可是差点丢了命,或者终生致残的事。平义还能安然接受两人相见,足见其宽宏。
大家坐下来开吃。好好一个饭局,不断地冷场,几乎所有人,一直都在低头玩手机、发短信,或不断出去打电话。
弹簧辛辛苦苦张罗一番,显然很失望。他不尽兴,结束之后,大声提议再去KTV。
一瞬间的沉默,却是白杨大叫一声:“我要去!”活跃了一丝气氛。
弹簧高兴得呵呵直乐,盯着白杨笑;而白杨看了一眼陈臣,他还在低头发短信。
有男生故意坏坏地说:“怎么着,白杨,没人查岗啦?才刚刚恢复自由身,就又撒欢儿啦?走呗!”
白杨佯装愠怒,撒着娇,尖声尖气地说:“就你最坏!”
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知道,白杨真的离婚了。
众人正在各作打算,走的走,散的散。邱天不舒服,说要回家。
我刚要开口说送她,平义却抢先一步,说:“那我送她吧。”
邱天看了一眼我,又看了看他,说:“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你们玩。”
“走吧。”平义已经跨步上前,开始拦车。
她上车之前,先收起拐杖,扶着车门,慢慢蜷缩进去,花费很多时间。司机原本不耐烦,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了。
他们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离群而去。
烟花如雨的夜晚,邱天与平义坐在出租车里,断断续续地说话。
“你知道邱叶回来的事儿了吧?”她说。
“知道。”
“……我到现在都还难以相信她真的回来了。你说一个人的命,怎么会这么……让人说什么好。她这样一回来,我是真的没法回家了……我在国外一个人再难,再累,那至少是我一个人的事。可在家里,我没法面对邱叶,那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你一个人在德国,要多照顾自己……”平义不知如何安慰,笨拙地说出这句话。
邱天听了,凄凄一笑。她独自转过头对着车窗外,烟花映得她一脸绚丽。多年的独立,她努力像正常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但总有种种细节,提醒她和正常人不一样。从在公共场合与人相处,到恋爱求职,无一不遭到冷遇。
她说:“你放心吧,平义。小时候,心理素质还很不好,受人忽视和冷漠对待,很受伤;被人过分刻意地热情关照,也觉得很受伤。这都表明我和别人不一样,没法拥有正常的生活。现在长大了,心也就钝了。在发达地区生活,没有人多看你一眼。有残障设施对我来说就够了,不受到冷落,也不会被刻意过度关心。我终于能觉得,我就是个普通人。国内很少看到残疾人出现在公共场合,更不要说单独出现在公共场合。但在国外,这并不罕见,而且残疾人往往可以很方便地单独活动。刚去的时候,我以为国外的残疾人比国内更多,后来才发觉,不过是他们更容易自由出行而已。
“至少,在国外我可以不用每天带着那张上厕所用的凳子,到处都可以用马桶。说起来可能很好笑——我不回来,也许就是因为厕所。”
她回过头来,朝平义一笑。
那一笑嫣然如花,竟使他心底为之一动。他说:“邱天,你好好儿的。以后只要有时间,每年我都去看你。”
她未来得及回答,车已开到家了。他们下了车,站在路边,平义点点头表示再见。对着一扇油漆斑驳的旧门,突然像回到了少年时代,那些翠绿的日子,干干净净的天空。老房子,老样子。
一瞬间的对视与沉默,他突然心慌意乱,又费力掩饰,只说:“到了。”
她对他点点头,突然非常抱歉地说:“一路都在说我,都没有问问你。你还好吗?工作顺利不?”
平义浅浅笑了一下,说:“在做交易员。一切都好。”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了,点了头:“再见。保重。”
她转过身,架着拐杖,慢慢走向家门。
平义突然叫住她:“邱天。”
她回过头,撞见他的目光。一道烟花映在他双眸中,个中有万般牵挂,欲言又止。
“你保重。”平义郑重道。
邱天和平义走了之后,我和弹簧他们去了KTV。在前台收银处,陈臣低头开始掏钱,弹簧却拦住了他,往前台扔出一张卡,把众人赶羊似的赶上了楼。
进入包间,黑暗,俗丽,气氛渐渐有了。白杨跳上去点歌,我们几个坐下。许多人在叫:“大明星,赶紧给我们唱几首歌。”陈臣苦着脸说:“放过我吧,我要真是大明星,我能坐在这儿陪你们这帮坏蛋吗?”
陈臣曾因为其英俊的面孔而红过一阵,后来止步十强,故事再往下也就稀稀拉拉了。像所有曾一度被公众目光聚焦却很快再无声息的小歌手,他们必须面对一个残酷现实:大众是极其健忘的。
他走的路,我们都没想过,个中周折显然不少,但他似乎心态很好。老同学在包厢坐下来,东一句西一句地问他“娱乐圈”之事,他频频皱眉,不知如何作答。最后他说:“你们别问了……这么说吧……没有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我本来就不想走那条路。那条路……太累了,不是一般人能走的。你看着光鲜吧,其实背后的代价,你想都想象不到,更别说去承担了。任何事都有代价,你羡慕的,只是你看到的那部分而已。”
一句话扔出来,叫人不知如何接,气氛被淬了火,众人沉默了一瞬。
为了掉转话题,他们又咋咋呼呼叫了许多酒,我倒了一杯,敬弹簧。
“辛苦你了,都是你在张罗。”
“咳,客气啥啊。”弹簧一饮而尽。
十五岁刚出去闯的弹簧,里里外外都是嫩青嫩青的。幸运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彻底失足,就遇到个师傅,还算没走上歪路。
师傅是四川人,农民。老家的地被淹了,媳妇怀着孕就死了,他没活路,跑出去跟人一起做生意。刚起步的时候,买通林业局的关系,从深山里拉木材,卖到东部,硬是生生地砍没了几座山,赚了不少。环保盯严了之后,他们就赶紧撤。正在寻思机会,听说成都的红庙子炒股票,遍地都是钱,就跑去倒腾股票。
一九九二年的成都红庙子,是当代中国金融历史上一个不得不提的印记。短短两百米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自行车都没法推进去。年轻学生们穿插其中,兜售从同学那里收购来的身份证,以供他人买股票登记之需。人群中,除了这些“串串儿”,其他就是炒股的人了。穿插在人群中叫卖权证的散户,嗓子吼得哑哑的。中户们在固定的摊位桌子上堆着一捆捆钞票,以示诚意招揽买卖。更有“大户”,租下道路两边的房子,居高临下掌握行情。运气好的时候,散户从街头走到街尾,手里的股票价钱就能翻一倍。
他们第一次来到红庙子,吓得目瞪口呆:从来没见过钞票用麻袋装的。
时代的班车从不定时,赶上了,就是赶上了。最早混入红庙子的那些人,三教九流都有,压根儿连股票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能赚钱。这条街成了万元户的温床,一条街都是这样的红了眼的人,大部分都没什么文化,也不懂什么是股票,就只知道这个巴掌大的纸片儿,能换钱。
后来红庙子挪了地方,改到北体育馆去,成都话“北”和“白”一个音,人们就把那儿叫作“白庙子”,后来又挪到“青庙子”……那时候,再混这样的地方,就已经不赚钱了。股票市场开始迈向正轨,交易和监管制度建立。红庙子就此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尘封为一段疯狂的传奇。
弹簧的师傅抱着这股市中赚来的第一桶金,回老家办厂,做砖,做水泥,做钢材。几年过去,他已经成了“农民企业家”。等弹簧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招聘“收债人”。
欠债的人都没跑,就一句话——周转不过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弹簧实在听够了,再不拿现金回去复命,师傅就该宰了他了。
于是,他在那个欠债人面前,阴着脸,缓缓从地上捡了一块砖。那人吓得直哆嗦,正要跑,弹簧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然后把砖狠狠地,往自己的脑门儿上拍了下去。
弹簧的眼睛都被血糊上了,也没眨,就跟那人说:“我对我自己都能下得了这个狠手,我能把你怎么样,你自己想吧。”
第二天,那人就乖乖把钱送上门来了,还想挖弹簧过去跟他干。
“从那之后,我师傅很器重我,带我做事,帮我垫本钱。他可真当我是他儿子啊,我亲爸都没对我这么好。可惜师傅太短命了。”
KTV包厢里,弹簧端着酒杯,对我说到这儿,打住了。
身边是旧日同学,个个样子都变了,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夜阑深静,两瓶洋酒只剩空瓶,我们都醉了。
没人再唱歌。不知是谁放了一首谢霆锋的《爱后余生》,十足煽情,画面是电影《半支烟》,谢霆锋在里面演一个小混混,面庞嫩得发青,一帧俊俏的特写,泪光全是星星。
……
假使当初可以为了你 忘了爱所有人
分开手去追寻 足可拥抱千万人
即使天空海阔没有爱 还有你这个人
烧光一个森林 将灰烬里的热能
当作一点陪衬
……
陈臣静静坐在沙发上,抽烟,目光直直地盯着屏幕,屏幕的荧光忽明忽暗地投射在他脸上。这支曲如此熟悉,最后一场录播,他也是弹的这支曲,其情其景叫他想起原野来。
曾几何时,他如此天真地以为,自己在她那里总还是有一点什么东西不一样的。可直到他突然消失,狼狈缺席退赛,再没参加节目,原野都没有找过他,完全没有。
一曲终了,陈臣坐在沙发上,黯然地,掐断了烟头,转过身去,靠近白杨。
白杨安然承接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几近鲁莽的热吻,如同是早就盼望已久。两人在角落里紧紧地抱在一起。
KTV真是个好东西,处心积虑的黑暗,怂恿人摘下面具,绝佳宣泄之地。他们在黑暗中忘情接吻,而弹簧在一旁呆呆坐着,只能被迫面对电视屏幕。
我从未见过一个这么粗糙的人,能流下这么细腻的眼泪。
泪只几滴,他以为没有人看到,就擦了,继续盯着屏幕。
没多久泪又来了。他一个人拼命挤了挤眉头,双眼眨了又眨,泪似乎被吞了回去。又过了一阵,他实在忍不住了,最后双手捂住脸,肘支在膝盖上,前屈的身体,哭得猛力抖了几下。
也仅仅是几下,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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