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1)

澜本嫁衣 七堇年 2726 字 1个月前

她已经走过了早前的梦魇,与那个世界基本上脱离了干系。间或地交普通男朋友,或者来见我,似乎过得也还平静。

她该毕业的时间却没有毕业证,我问到她的时候,她才说,旷课太多,早被退学了。我只不过觉得惋惜,但我不会多问。

叶知秋没有念完大学,这些年不知道她捣腾了些什么事情,我不问,她也不说。至此她仍旧对此前的那段经历守口如瓶。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又或许她是决意掩埋并且告别,给自己一个希望和新的开始。

只是她不断地对我说起希望和平常生活这等字眼,常常来我和耀辉的住处,慨叹一番:如果我也能有这样平凡温存的小日子,该多好。

如果如果。

人总是说太多的如果。其实现实世界只有太多的但是。

但是叶知秋连一张正式的毕业证都没有,找一份正式的白天工作谈何容易。她不再傍大款,不再进夜场陪酒,不再化浓妆,穿得周周正正,去公司和单位面试,要过日光下的生活……

事业单位都靠背景和关系,她都没有,只好选择去公司。即便如此可她还是一无所有,不知道碰了多少钉子,有时候扑到我的住处来撒气——什么世道,上来只问学历,工作经历,证书……

我觉得好笑,回答她,不问这个该问什么。

她曾经进了一家小公司,不过就是从端茶倒水打杂做起,当过小老板的秘书,又抠门又色情,动手动脚也就算了,变本加厉直接说要她陪床,她气得扔文件夹狠狠砸了那个人,头也不回辞职就走,心里恨得牙痒:为了做这么个打杂小秘挣工资就要让你白睡,老娘还不如像从前那样做妈咪。

又再也不能指望男朋友来养活自己——他也是普通毕业生,也是在挣扎求职,没钱没房没车,两人的日子过得穷酸艰辛,还忙得不行。

这就是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原来过正常人的生活依然还是这么的难——她顿觉到这世味不堪咀嚼。

她炒了老板,失了业,整日闲得发慌,来我的住处坐在电视机前看碟片一坐便是一天,茶几上堆满了瓜子壳和苹果皮。如此闲了一个星期,她只得捡起了老行当,进夜总会做暖场小姐,出没的区域换成了市中心。

而今重操旧业,她的底线高了一些,只是逢场作戏陪陪酒,挣一些小费和月结薪水。够生活便好。平均下来一个月还是有两三千,不算多也不算少。跟穷小子男朋友一拍两散,做回单身。

她在夜场总是又碰见康以明。他还不是照样夜夜携着不同的女伴来作陪,撞见知秋,两人皆有世事不过如此的感受,各自兜了一大圈还是原来的样子。康以明看到知秋身边有客人还是要吃醋,动辄去碰瓷儿打架,不闹事不罢休……有时候又叫她过来坐,喝得烂醉,意乱情迷,眼神却炯炯看着她说,我还是想你。

她静静不言,又有一万个不舍得。为何会成了这样呢。她自知她再不能做回从前的痴女子了,她已经是走过了不少事情的苏琴。爱后余生里这样多的男子她一个都不记得,都是在**一脸猴急的样子,以明也不过如此。但是她却记得他的脸,记得他唇红齿白高大健硕一如既往……记得他剥过一瓣蒜,记得一些遥远的脉脉温情,记得她爱得咬牙切齿的时候,记得她以为这男子是她的归宿……她就此在男子面前沉默不语,一杯一杯喝酒。这点酒不算什么,她现在早已是二斤白酒不倒的阅历……她只觉得血液随着酒精开始暖热,记忆慢慢复活像是月下涨潮,无声无息却声势浩大。

但想念归想念,记忆复活了又如何,太多事情一去不复返,一去不复返。

她与男友分手之后又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便彻底住到我和耀辉的家里来。作息是昼伏夜出,怕打扰我们睡觉,每日夜场结束之后她就和客人去吃夜宵,熬到清晨六七点才回来,彼时我和耀辉都该起床去学校,白日家里无人,她便可以大睡。

偶尔我们回家早,还是能够在家碰到她,我做晚饭给他们吃。她时时还摸着耀辉的头,逗他:小弟小弟,以后你就是我妹夫……这样的调情让何耀辉满脸羞红,只知道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周末的时候她偶尔还会带上耀辉去夜场玩乐。但我通常不去,独自在家。他们在一起怎样狂欢我并不关心,只是数次之后等到我与耀辉单独相处,他的不耐烦就日渐明显了。我心里知道这是多么寻常的喜新厌旧,但我已疲惫,再不想追究。在家里我们的言语只有在吵架的时候才多了起来,没完没了,各说各的怨气……我早已觉得这就是令人窒息的婚姻。菜里忘记放盐他就脸色阴沉,这阴沉我惯见了便不再觉得是阴沉,照样自做自的事情,只是他非要用言语来打破这艰难维持的静默,与我争辩,我还是很失望。我只是立在他面前待他唠唠叙说,言毕我答他,够了。耀辉。

我觉得这不过是愿打愿挨的事情,所以不必算计和抱怨。我已爱至发肤血液,日渐枯竭,再没有多余的心力可以给予。

耀辉的写作有所成绩,知秋来到我们家大概也有调剂作用,那年寒假,我见他的抑郁有所好转,提出希望他可以和我一起回洛桥的老家。过去我向他提起那里时,他也曾说向往去看看。

我对他说起之后,他却拒绝了,说父母过年要和他在一起,要回浙江。我想也对,于是又问知秋,你回家看看吗。

知秋亦说,我不用回去了,你带上我的心意便是。

那年冬天,我又回到故乡。在洛桥,母亲迎接我,做了一顿传统的饭菜。都是我爱吃的东西。她的银发丝丝不乱,这样平静如殇,我见了便升起忧郁的平静。

此前我已经写过家书,告诉了母亲我与何耀辉的事情。母亲觉得欣慰——她要的就是我做这样的女子。

家里即便到了过年还是这样的安静。她忽然问及我,耀辉呢,你不是说那个男孩儿会和你一起回来吗。

我说,过年他也要回他的老家,来不了。

母亲称是,很久之后迟疑地问,那叶知秋呢,她现在怎样。

我说,她很好,你别担心。

大年除夕,我与母亲两人在家度过。十年如一日的寂静,仍旧丝毫没有增减,守着电视里的歌舞升平,听着外面的鞭炮爆竹之声……世间如此喧哗热闹,我心里一片寂静。少顷,母亲说,一生,我想给你一件东西看看。我推着母亲进里屋,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旗袍,递给我。

我小心地细细展开来如展开一袭生命的霓裳——是一件正红色的丝绸旗袍,华贵森细,这样的鲜丽如血……

母亲说,我为他人做了一辈子的嫁衣。这一件唯独赠你。我希望有生之年见得你有个好归宿……

我捧着这件澜本嫁衣,不知为何内心忽然酸楚,几近有冲动就此扑倒在地泣不成声。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失望。太多的奈何不得,我只希求母亲的原谅。

待寒假过去,冬天已经尽了。洛桥又是一春,阳光潋滟,映山红在外祖母的坟山上漫山遍野燃烧如火,晴日里苍穹是令人心碎的湛蓝,天地无欺,唯有清澈的生机盎然。轿夫抬着母亲出门,我们一道去扫墓。幼年时我只能跟在后面一路跑,而今我可以走在母亲身边,给她递上一口茶水。

在宁静的山野之间,母亲与我静静坐着。我只见得天地之间的辽阔和灿烂,春阳和煦,遍地皆是生机的气息,母亲忽然对我如此说起——

一生,其实那不过是我的希望而已。你想要怎样的一生……你自己定夺……我是你的母亲,只要你好,我便心甘。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