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何秀兰刚从外面回来,听见猪圈里老母猪哼哼的不安分,有些奇怪,就走过看。以往老母猪吃完就卧倒了,不到下次吃食是不起来的。人们骂人懒的时候总会说,懒得跟猪样。何秀兰一下子有了很深的认识,猪真是个懒家伙啊!不过,何秀兰也听说过,猪越懒越好,吃到肚里的食没耗费,都长肉了。可她喂的是老母猪不是膘猪,长肉不长肉都无所谓。当然,猪懒了还是不错的,最起码不会施腾事。猪这东西要是胡闹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一张长嘴巴拱拱这拱拱那,把吃的食都浪费了不说,也能把猪圈拱塌掉的。要是跑出来那就更不得了了。
老母猪一反常态,不是像平常那样懒洋洋地卧着,而是站着这里拱几下那里拱几下,拱也拱得三心二意的,好像中了什么魔障似的。何秀兰以为老母猪病了,仔细看看又不大像。想了想,就去了田明家。
田明听了说,要是羊我一看就知道了,猪就不好说了,俺没喂过老母猪,我也弄不清啊。一边说一边还是来了。
田明到猪圈边把老母猪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搬持了一会儿,吞儿地笑了。何秀兰知道没事了,但还是不解,问,咋了?嫂子。这话问得有毛病,好像在问田明怎么了一样。田明没计较,只顾笑,半天说,你呀,咳,连这都不知道啊。何秀兰一愣,看着她。田明说,打圈子了。你看那水门。何秀兰这才去打量老母猪的水门,红红的肿胀着,鼻涕样的黏条子长长地垂挂下来。
何秀兰看了,问,那咋弄?田明说,还能咋弄?跟圈子呗。何秀兰又是一愣,咋跟啊?田明笑坏了,哈哈的,半天说,牵狼猪跟前啊,狼猪一过,过几个月就将猪娃子了。何秀兰听了脸腾地红了。这就难了,她虽说结了婚,可还没生过孩子,跟大闺女也差不了多少——退一步说,就算是有了孩子,也还是难为情,毕竟这不是雅观的事,让一个女人家去办,就太那个了。可不办又不中!
田明说,我给你叫赵海生去。何秀兰一想,可不是?他最合适了。
田明去了,一会儿田明没来,赵海生来了。
何秀兰说,海生哥,你看,光麻烦你。赵海生说,说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说着话走到猪圈旁看了看老母猪,说,嗯,是打圈子哩。我上刘家屯叫李老二去。刘家屯的李老二喂了一头狼猪,方圆十里八里都知道的,谁家的母猪打圈子了跟他说一声,他马上就会牵着狼猪跟来。当然,自己牵着母猪上李老二家也一样。跟一回圈子五块钱,跟不上不要钱。所以,有时候骂玩大家也会把李老二搬出来,急了不是啊?叫李老二给你过一家伙就好了。对方就会反击,你咋恁想李老二啊?是不是李老二给你过得劲了?这好像把李老二也骂上了,不过没谁去管骂上没骂上李老二的。
赵海生走了几步就停下了。何秀兰见了问,咋了?赵海生说,我看这吧,反正是跑一趟,不胜我叫老母猪牵过去。这话其实说的不对,因为牵老母猪过去来回很远也很麻烦,叫李老二来就省事多了。赵海生是怕何秀兰难堪才这样说的。何秀兰想都没想,说,中啊。赵海生就命令说,你找根绳。何秀兰就把当初把老母猪赶回来时拴的那根绳找了出来。赵海生接了,跳进猪圈里把老母猪拴了,这才把猪圈的栅栏门打开了,往外驱赶老母猪。何秀兰赶紧给他找了根小棍子。赵海生接了,赶着老母猪出去了。
看着赵海生赶着老母猪慢慢地往外走,一直站在大门口的何秀兰忽然想起来,赶紧叫,海生哥——
赵海生已经走了好远了,回过头来问,还有啥事啊?
何秀兰说,钱!
赵海生说,没事,我这有。
何秀兰说,那哪中啊?你等一下,我给你拿去。
赵海生说,没事。
何秀兰看着越走越远的赵海生,只好说,那你先垫着,等你回来我再还你。
赵海生笑笑,走了。
何秀兰看着赵海生赶着老母猪一拐弯不见了,这才转过身来,不由吓了一跳,不知道婆婆什么时候出来了,赫然站在她背后!何秀兰说,大娘,老母猪打圈子了,海生哥牵着老母猪跟圈子去了。婆婆似叹似应地哎了一声,转过身拿着棍子探着路。何秀兰忙把凳子递给她,她接了,默默地坐了,这才说,难为你了,他嫂子。何秀兰听着怪不入耳的,知道婆婆多心了,叹了口气。
歇晌,赵海生赶着老母猪回来了。黄长庚骑着车子走在他后面,招呼道,咦,你啥时候买猪了?
赵海生说,不是我的,李金旺家的。
黄长庚说,哦,跟圈子去了?
赵海生说,嗯。
黄长庚说,弄舒坦了吧?
赵海生笑着骂起来,娘哎,别没大没小的。
黄长庚板起脸说,咋的,我说的不对吗?叫人家弄了,还得给人家钱,你说你有多贱?
赵海生笑得更响了,却不会回骂他,只好骂,娘哎。
黄长庚看赵海生拙嘴笨舌的越发觉得有趣,你可别半路上自己弄了,叫钱腾下来啊?
刚才勉强还能说是骂猪的,现在直接骂上赵海生了,赵海生再软塌塌的回应就太没面子了,仗着自己比黄长庚长一辈,骂道,弄您娘管腾钱吗?叫您娘弄舒坦了,您娘还倒贴钱给我哩。
因为不一姓,口头上可以不承认赵海生是长辈,可大理上说人家还是长辈,可以和自己的爹娘称兄道弟,自己却不能跟人家的爹娘称兄道弟,否则就大理不下,太无法无天了。不过,赵海生一这样倚老卖老就说明自己骂得够厉害的,让对方着急了。所以,黄长庚心里还是挺滋淰的,没法回骂,只能埋怨,你看你这货,咋恁不识乱哩?假作生气地说,不搭你个赖人腔了。脚下一使劲,车子就滑出多远去,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
再过一阵子,一个月前还满地青鲜鲜的大麦小麦,被南风吹了那么几吹,现在都变得黄攘攘的了,空气里都是即将成熟的麦子的清香味儿。要是揪几穗麦穗子放在手里一揉,再轻轻一吹,把糠皮吹跑,留在手心里的就是半青半黄有青有黄的麦仁子,往嘴里一捂,就能吃了。这时候的麦仁子青的一定还是水仁,弄破了会流出一股白白的奶一样的水子,甜丝丝的,黄的就不是水仁了,是还没煞身的麦仁,黄澄澄、鼓油油的,剥开了,里头满满的都是透明的肉,吃起来不但筋,还会有一股甜甜的香味儿。也有的人家会很破费地去地里割上些麦头,拿回家在簸箕里、簸箩里揉了,再把麦仁放到磨上磨,磨就会碾出一根又一根绣花针一样的条条来,有个专门的名字叫碾转。不过,在上磨前一定得放到锅里炒一下,不然会粘磨的。碾转上锅一蒸,调点蒜汁、放点香油,又香又筋,好吃极了!不过,这样的时候没有几天,麦仁一煞身,里头透明的肉就变成粉了,那就不能做碾转了。再过几天,等麦仁干透了就开镰了。
庄稼人谁都知道快要收麦了,该准备准备了,于是草帽、镰刀、磨镰石、叉子、扫帚、捋耙、木锨、骡子筐、塑料布……一股脑儿地往家里搬。
草帽有平顶的,看起来像有身份的人戴的礼帽样的,那是用麦秸编的,白亮亮的,很好看;也有尖顶的,像个倒过来的陀螺似的;还有也是尖顶的,但有个漫坡,像铙钹似的。后两样都是秫秸或者竹子的篾条编的,样子不大好看但很结实,稍许爱惜点可以戴两年,不像平顶的草帽一年就坏掉了。
叉子有两种,一种是木叉,是用专门用来做叉子的桑树做的,因为来的不易,就很贵,另一种的薄铁皮加工的,很便宜。
扫帚没什么好挑的,一律是竹子做的,又大又重,是麦场上才用得着的。木锨确实是木板做的,因为不像铁锨有刃子,所以铲不坏场,又很轻便。
捋耙是木头的,在一根胳臂那么长、胳臂那么粗的方木上按上八个一拃长的木齿,用来把浮在麦堆上的麦秧子划拉走。
骡子筐和所有用来干活的筐一样是荆条编的,和别的干活的筐不一样的是筐只有脸盆那么深,筐系子也不是从筐这沿到筐那沿的一条,而是在筐系子中间到筐沿又加了半条筐系子,是专门用来碾场时接牲口粪的。
塑料布则是用来盖麦秧子防雨的。
镰刀的样式也很多,有铁匠铺打的半张菜刀一样的,很笨重,但很锋利;也有机器加工的,连把子都是机器加工的,镰刀头又细又长,半月似的,看着就很厉害;还有一种也是机器加工的,但很轻巧的,把子很短,刀头不像铁匠铺打的那样短,也不像半月形的那样长,刃子不是平的,而是开了齿的。为了有所区分,就把铁匠铺打的镰叫老镰,半月形的镰叫机器镰,开了齿的叫锯齿镰。老镰和机器镰都要磨,只有锯齿镰不用磨,拿起来就能用,又轻巧,又方便,很受欢迎。可惜,第一年大家对机器加工的镰还不大熟识,买的时候犹犹疑疑的,等用了,知道了确实比老镰好使,第二年就专拣了机器镰和锯齿镰买,再用时才发现并不是那么经用的。和第一年的比对了才发现不是镰不经用,而是第二年的镰比第一年的镰质量差了很多。就感叹,现在的东西啊,唉——以后再买什么就多了个心眼。
别人家都在买麦场的用具,何秀兰家也不例外,而且还要添一遍,就是但凡麦场上用得着的都要买,因为李金旺家原来的用具实在没法再凑合下去了。这就难了,因为喂老母猪,何秀兰已经跟娘家借了不少钱了,再借已是不可能了。可麦场的用具是必须添的,而且就在眼下。当然,何秀兰可以跟村里人家借,但她初来乍到很多人还不熟,也没有多少来往,借钱就不大好张口。
正为难着,赵海生问,新媳妇,人家都买东西,你咋不急啊?
何秀兰不好说没钱,就说,没事,收麦还得几天哩。
过了几天,看何秀兰还没动静,赵海生存不住气了,又问,咋回事啊?金旺捎回来钱了吗?
何秀兰说,快了吧。
赵海生就嘟囔,这个金旺,收麦哩,人不回来,钱也不回来,是咋回事啊?说,先从我这儿拿点钱吧,耽误不得呀!把五十块钱递给了何秀兰。
何秀兰把钱接了,眼圈也红了。
赵海生说,赶紧买吧。走了两步又回来了,我看你也走不开,要不我替你买吧。
何秀兰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哎呀,这,这不好吧。
赵海生说,有啥不好的?只要你放心我,我就包了。你?等着使了。
何秀兰就把五十块钱又递给了赵海生。
赵海生接了钱就赶集去了,晌午果然把草帽、镰刀、磨镰石、叉子、扫帚、捋耙、木锨等一应麦场上用得着的东西都买了回来。
麦熟的很快的,有道是蚕老一时,麦熟一晌。麦熟催人,平时不怎么下地的人都反过来不怎么在家了。于是,地里热闹起来,不分白天黑夜的。大麦到底是大麦,毫不客气地先熟了,村人也就毫不客气地先收大麦了。以往收大麦都跟收小麦一样拿镰割的,现在却改了,连根拔了。连根拔比用镰割费劲多了,一小片地得一家人吭哧吭哧地拔上一晌午。要是碰上不懂的人就会笑话村人笨,懂的人反倒要夸村人勤谨。咋回事?拔完大麦,接下来就让你茅塞顿开了。大麦拔完了,还要找一个角落垛起来,把这片地收拾得平平整整的,挑水泼了,拿去年的麦糠撒了,再拉起石磙碾了,场就造好了。这时候你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村人要造场,又不忍地闲着,才种了早熟的大麦!的确是这样的。也有的人家种的不是大麦,而是油菜。那也是不差的,油菜和大麦几乎是脚跟脚熟的。大麦不是给人吃的,是喂牲口的饲料。没喂牲口的人家就种油菜,可以卖钱,也可以榨油吃。
场造好才是开始,接下来就是最紧张、最忙碌、最累人的割麦了。割麦站着不行,麦秧子没那么高,再说要割的不是麦梢子,而是麦根子。蹲着也不行,一是割得慢,二是长时间的蹲着腿就会被挤得发胀发酸,路都走不上来了。那就只好弯着腰,也是最适合的姿势,可是时间长了一样难受,会累得直不起腰来。你要以为单是累就大错特错了,还有热。毒花花的太阳几乎要把人晒裂了,烤爆了,烫化了,你还只能忍着,趁着热的好时候赶紧割,赶紧割。热得这么难受还是好时候?对!早上或是晚上割麦当然可以,可那时候会有潮气,麦秧子受了潮就会皮,割起来费劲多了。大太阳一晒,潮气没有了,麦秧子晒得焦蹦蹦的,镰刀一碰就断了,省力。就这么些吗?不,还有呢,麦锈,黑黑的,不碰它就老老实实地在麦根子里呆着,一碰就惹着了,直往人的脸上扑、往人的鼻孔里钻,要不了多长时间,就成大花脸了。这还是轻的,还有麦芒,刺得人痒痒的,汗水一浸,又疼起来,不是霍霍的疼,是星星点点若有若无丝丝穰穰无休无止的。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使劲干活,让干活占住痒、占住疼,那就觉不到痒、觉不到疼了。可是会累,累了撑不住了那痒、那疼就又来了……
麦秧子割下来了还没完,得捆,不然咋弄下山去啊?捆完了就得挑了,一捆一捆的往山下挑,那就得一趟一趟山下山上的来回跑,不过,比起割麦已经得劲到天上去了,仅是单纯的累,不再痒、不再疼了。
麦秧子弄到场里就要打麦了。打麦有两种打法。一种是把麦秧子摊在造好的场里,套上牲口拉起石磙、捞石碾。等把麦秧子碾得差不多了拿起叉子翻一下,再碾,这样两三遍就可以起场了,把碾好的麦秧子垛起来,把碾下来的麦糠、麦籽拢成一堆,迎风扬了,麦糠和麦籽就分开了。另一种是摔,就是把成捆成捆的麦秧子捋得顺顺溜溜的,携起来把麦头往石磙上摔,当然把捞石凳在板凳上也一样,目的都是为了不把腰弯得那么厉害。这两种打法谁都能看出来前一种比后一种清闲、省心,可是很多人家还是不得不用后一种打法,因为没牲口。麦秧子打了以后叫法也不一样了,碾的叫麦秸,摔的叫麦莛或者麦秆莛子;用法也不一样,麦秸是为了喂牲口,麦莛则可以苫房子。
何秀兰家没有牲口,自然只能摔麦。何秀兰没嫁来的时候,活儿全是李金旺的,割麦、捆麦、挑麦、摔麦……他娘地里、场里都帮不上忙,最多做做饭、洗洗衣裳。现在李金旺不在家,活儿就全落到何秀兰一个人身上了。虽说在娘家何秀兰也是这样干,可那是一大家子干,热热闹闹的,还有,干家里不干地里,干地里不干家里,不知不觉麦季子就过完了。现在,尽管家里洗衣、做饭瞎婆婆能摸索着干,可毕竟添了老母猪,何秀兰就不大放心,事实上瞎婆婆也喂不了,家里、地里都要操心、都要忙,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一停下来浑身就七零八落的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割麦时痒、疼,捆麦时酸,挑麦时累,摔麦时沉、胀……
单是收麦倒还罢了,今天累了明天干,可以缓一下,就像俗话说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可是不行,跟脚就得种秋庄稼,棒子、秫秫、芝麻、大豆、红薯……有道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何秀兰没办法,只能两头顶着星星干。即使这样也还是比人家落后一大截。何秀兰急得火着,可也无可奈何。
婆婆心疼媳妇也只能心疼,一遍遍地骂李金旺,狗日的,一去几个月,家不要了,娘不要了,媳妇也不要了……何秀兰说,说不定活儿紧,人家不叫回来哩。婆婆说,活儿再紧还能有收麦当紧啊?出去挣钱的为了啥啊?还不是为了家?现在家都不要了,再挣钱、挣恁些钱还有啥用啊?说着说着哭起来。慌得何秀兰又是哄又是劝的。
就在何秀兰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赵海生来了。赵海生一个人干一个的活儿,又年轻力壮的,根本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就场光地净了。看何秀兰天天累得摇摇晃晃的病痨一样,忙不迭地赶来了。何秀兰自然感激不尽。
有人帮忙自然是要管饭的。婆婆对赵海生也热情起来,不光是好吃好喝的招待,还买了几盒烟,一听见赵海生的动静就乖呀娃呀的招呼,好像赵海生还是三岁孩子一般,弄得赵海生怪不好意思的。
赵海生以前收麦没给李金旺家帮过忙,这样跟着新媳妇何秀兰来来去去的,村人就很稀罕,趁何秀兰不在的时候打趣他,咋样?目光里、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暧昧。赵海生不好生气,想了想说,咋样啥?再咋说都是一个庄里住着的,谁家没用着人的时候啊?帮个忙有啥啊?村人当然不信,不过赵海生一向规规矩矩的,过了几天就没人说什么了。
有赵海生帮忙,麦就收得快多了,不几天就跟赵海生家一样场光地净了。
再过几天,下了一场透雨,把秋庄稼安置到地里,人就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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