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虽然她娘托三婶捎话来了,何秀兰还是没顾上,不光是地里忙,家里忙,瞎婆婆真的离不了人的。现在,婆婆不主事几个月了,家里都是何秀兰撑着自然会有一些变化,她更摸不清了,万一有个闪失可不是闹着玩的。
何秀兰听旁人、也听婆婆讲起过,知道婆婆嫁过来不久,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公公就出去了。那时候出去跟现在打工一样,不同的是现在知道去哪儿,至少知道哪儿可去,那时候不知道,也不敢打听,只是觉得外头一定会比家里好。公公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有了金旺,婆婆的日子就更难过了,说天天以泪洗面有点夸张,不过也差不多,慢慢就把眼睛愁瞎了。何秀兰就很怜惜婆婆,对自己说,一定不能再让婆婆受委屈,只有这样才能把以前受的苦补回来。
前一天晚上,吃完饭何秀兰特意烧了热水,给婆婆洗脚。山里柴火主贵,一般人家都是不大洗脚的,也都习惯了。何秀兰把热气腾腾的水端到婆婆跟前,说,大娘,烫烫脚吧。婆婆心里觉得有些费折,但不好说出口,就说,你烫吧,我随便洗洗脚就不赖了。何秀兰可没多想,以为婆婆不好意思,说,大娘,你不是叫我当闺女的嘛,咋跟自家闺女客气起来了?婆婆无奈,只好说,你都给我洗好几回了,以后就不用了,我自己能洗的。咱山里人生就的粗皮陋肉,洗不洗的也没啥。何秀兰笑笑说,洗洗舒坦,睡觉也踏实。来,我给你洗,省得烫着了你。婆婆还是不让。何秀兰就说,真要自己洗也等水凉一些,现在还热哩。婆婆没辙了,只好让何秀兰给她洗了。
何秀兰给婆婆洗完脚,用婆婆洗剩的水再洗自己的脚。婆婆看不见,还以为是重新换的水,等何秀兰洗完了,说,他嫂子,往后别这样了。何秀兰说,没事,累不着人的。婆婆听何秀兰这样回她,知道何秀兰听岔了,张了张嘴,最后才说,日子长着呢。何秀兰说,没事,我忙过来的。婆婆知道何秀兰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艮了声说,不是,我是说过日子不容易。这回何秀兰听懂了,说,大娘,没事的,不就是柴火吗,没事的时候我会去拾的。婆婆听何秀兰这样说,瘪了瘪嘴,就不说话了。不过,到了躺在**的时候,婆婆还是在心里说,哎,有个闺女就是好啊!忽然想起来,说,他嫂子,你好大时候没去瞧您娘了吧?何秀兰刚收拾好走进自己的新房,听了心里一惊,难道她娘捎话的事婆婆知道了?就假装随意地问,是啊,咋了?婆婆说,唉,你净伺候我了,赶明儿回去瞧瞧亲家母吧。何秀兰说,没事,她年轻,身体也好,再说还有俺嫂子伺候哩。婆婆说,说哩,您嫂子再好,也不一样的——再咋说你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何秀兰笑了笑,没吭声。婆婆说,听我的,现在也没啥活儿,趁这个空儿,明儿个去吧,去了多住几天。何秀兰说,明儿个再讲吧。婆婆就叹息,哎,你这闺女呀——
第二天一早,何秀兰正睡着,被什么声响吵醒了,惺忪着睁眼看看窗外天色还早呢,正要接着睡,忽然觉得不对劲,那声响分明是从灶屋发出来的。何秀兰一下坐了起来,三下两下穿好了衣裳,拉开门一看,可不是?婆婆正做饭呢。何秀兰蓬着头走近灶屋,大娘,你咋可就做饭了?天还不明哩。婆婆说,哦,你起来了啊。何秀兰说,叫你乱醒了。婆婆笑了,说,我想做好饭再叫你哩。何秀兰还没弄明白婆婆到底有什么事,问,咋了?婆婆说,早做饭,你好早吃了瞧瞧亲家母啊。何秀兰有点哭笑不得了,看起来只好去了。
吃完早饭,婆婆说,你去吧,路远,得好大时候走呢。何秀兰麻利地洗着碗说,没事。
一会儿,何秀兰在灶屋里还没走。婆婆急了,他嫂子,你咋还不走啊?何秀兰说,我给你擀剂子面条子,要不你晌午吃啥啊?婆婆叹息说,你呀,想的可真周到啊。有面,还能饿着我了啊?赶紧收拾收拾去吧。何秀兰应了,还是擀好了面条子,把面条子锅里要放的菜叶子洗好、切好,拾掇到妥当的地方,一一跟婆婆说了。婆婆说,知道了,赶紧去吧。何秀兰换了衣裳刚要走,婆婆又把她叫住了,抖抖索索地从腰里摸出几块钱往何秀兰这边递,说,将就着买点啥吧。何秀兰说,大娘,不用的,俺爹娘都还年轻着哩。婆婆说,那也不中,再咋说你也是出了门子的了,不比呆家应闺女的时候。何秀兰说,没事。俺爹娘不会争教的。婆婆说,咋的,嫌少啊?何秀兰笑了,嗯,是的,少,太少了,没个十万三能叫钱?婆婆呵呵地笑了,横七竖八的皱纹波浪般在脸上**漾开来。何秀兰说,大娘,那我走了啊。婆婆说,去吧,多住几天,啊。何秀兰怕婆婆过意不去,嘴上就说,好。要把栅栏门掩上,见婆婆走过来,问,还有事吗?婆婆说,没事,送送你。何秀兰笑了,又不是多大时候不回来,送啥啊?你歇吧。掩好门,走了。婆婆还是摸索着出来了,望着何秀兰的背影叹道,这闺女啊!
何秀兰早就想她娘了,走起路来就很快,虽说到何家山不算近,半晌午的时候还是赶到了。
她妹妹何秀玉打工去了,家里就爹娘了,何秀兰走进娘家门的时候,她爹跟她娘正围在猪圈边看着什么,一边还喜滋滋地说着什么。何秀兰叫,爹,娘。她爹跟她娘没听清是谁,只是觉得有人叫,就一起转过头来。她爹看见闺女来了,笑了,嘿,何秀兰来了,我跟您娘夜儿个还说你哩。她娘说,她爹,闺女回来了,叫那鸡杀了吧。她爹说,好。何秀兰说,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外人。她娘说,没叫你当外人啊。就是个老公鸡,留着也是光吃不做活。何秀兰说,别杀了,留着卖钱吧。她娘说,没事,三十歇晌逮个兔子,有它没它都中。
她爹已经开始逮鸡了,小心翼翼地向老公鸡摸过去。老公鸡跟一群老母鸡呆在一起,正拍打着翅膀围着一只老母鸡跳跳地转。老母鸡被老公鸡围得走不了,就蹲下来了,一副任打任骂的可怜相。老公鸡很得意,收了翅膀,迈着方步慢慢地向老母鸡走过来。就在这个时候,猛可里见一个什么黑乎乎地朝这边突然伸过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重新张开翅膀蹿了。到底是没有准备,虽然飞起来了却没有选好要落的地方,匆匆忙忙落在鸡窝的边沿上,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的还要掉下去,忙乱中看清了,是有人要捉它了,这把它着实吓得不轻,慌忙扇动翅膀,连滚带爬地上了鸡窝,再一扑腾就窜到院墙外头去了。
他娘看了,嘟囔起来,瞧瞧菜的,连个鸡也不胜。她爹笑笑,说,看着吧,到了儿,它吃不了我,还是我吃了它!追出院子去了。
她娘这才回头跟何秀兰招呼,您大娘还好吧。何秀兰说,还中,比年逝个胖了。她娘说,那是啊,那是啥日子啊?你一去,她过的又是啥日子啊?唉——
何秀兰知道她娘为她难过了,怕她娘再说下去更难过,就问,您看啥呢?她娘说,您爹才逮个猪娃子,你看看欢实不欢实?何秀兰就走过去看,一边走一边问,多少钱啊?她娘说,便宜,才二十多块钱。何秀兰吃了一惊,恁便宜啊?说着话就到了猪圈边。
猪娃子显然刚逮回来,对这个猪圈生分得很,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再发上半天呆,再接着这嗅嗅那闻闻,看到有人,也会向人昂着头哼哼半天。欢实是够欢实的,不过不大,不是身架不大,而是块头不大。何秀兰看了说,不大啊。
她娘说,是不大,才二十斤,能会有大多啊?
何秀兰吃了一惊,猪娃子比膘猪贵多了,谁不想喂大点多挣点钱啊?恁小咋会舍得卖啊?就问,呆哪儿逮的啊?
她娘说,二财家呀。
二财何秀兰是知道的,从两三年前开始就喂老母猪,一年三窝猪娃子,票子挣得哗哗的,年逝个就把草房子扒了翻盖成新瓦房了。猪娃子以往也都是喂到二十多斤甚至三十斤才卖的,今儿个是咋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娘说,不是的,二财有个亲戚在城里做生意,要二财去帮忙,一家人都去,就顾不上喂老母猪了,哪还顾上喂猪娃子啊?急着出手哩。
何秀兰说,这么说,老母猪也要出手了啊?
她娘,那是啊。
何秀兰问,那老母猪出手了吗?
她娘说,您爹去逮猪娃子的时候还没,现在就不知道了。
何秀兰听了转身往外就走。
她娘见了,大声问,何秀兰,你弄啥去啊?
何秀兰已经走出院子了,在院子外面喊,我上二财家看看老母猪去!
二财已经喂了好几年老母猪了,跟圈,掐算将猪娃子的日期,接产,喂猪娃子,出栏……全都熟得不能再熟了。只要把这些事儿挨着一一排过来,接下来就会像现在这样哗哗地数票子,一十、二十、三十……数得心安理得的,数得开开心心的,数得笑眯眯的,数得喜滋滋的,数得甜蜜蜜的……马上,嘴就合不上了。这一窝他也算过了,最起码能卖五百块,也许还有多。现在人们的日子比上先好过了,不光房子盖得漂亮了,穿得好看了,吃的也好起来了。过去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割肉吃,还舍不得割,一家一户三斤五斤的,八斤就算排场的了。现在过节也舍得割肉了。肉从哪儿出?当然猪肉出在猪身上,猪娃子自然就很抢手,价钱就下不来,喂大一点就能多卖不少钱,虽说花钱多了,照样会抢手,毕竟后头跟着的就是很俏的生猪、猪肉啊!可是,现在不行了,他的亲戚在城里做了很大的生意,一下忙不过来了,得帮手,跟他说了,要拖家带口的都去,大人每个人都会给一份工资,小孩就在城里上学。天爷,工资!那可是在机关里干事的人才能拿的,小老百姓想也别想,现在居然也能跟人家干事的人一样拿工资了!天爷,天爷,老天爷啊!还有,孩子还能在城里上学,那可太好了!做梦一样,他掐掐大腿,唏——疼!是真的啊!那还湿黏个啥,赶紧去啊!可是,还有一窝猪娃子呢,正吹气一般地长呢,卖了怪可惜的。关键时候还是老婆子清醒,这算啥啊?几个月才一窝,要是到城里那可是月月都能数钱啊!二财一下子醒过来了,咬咬牙,卖!没想到一个字出口,猪娃子轰一下被抢光了,单单剩个老母猪。二财清楚,不是没人稀罕老母猪,而是想买二百多斤的老母猪就得一二百块,谁家能一下子拿得出恁些钱啊?不过也不愁,便宜点就是了。
二财正跟老婆子合计着老母猪卖多少钱合适,就听有人叫,二财哥。抬头一看,何秀兰。赶紧跟她招呼,秀兰啊,啥时候来的啊?
何秀兰说,才来。听说您要到城里去了。
二财把凳子递给何秀兰,说,是啊,咋,有事?
何秀兰接了凳子却没坐,径直到猪圈看了看。
二财见了说,你来晚了,猪娃子都叫人家抢光了。
何秀兰说,抢了好啊。
二财就不明白了,看着何秀兰发愣。
何秀兰说,听说老母猪也要卖?
二财这下弄懂了,连忙说,卖,卖。咋的,你想要?
何秀兰说,嗯,人家孬好还喂几只羊,俺家啥也没有,正想喂个猪哩,听说您家的老母猪要卖,我就来了。
二财说,你想喂老母猪啊?
何秀兰说,嗯。
二财说,好是好,不过,喂老母猪可麻烦了,你一个人怕是不中啊。老婆子听他要这么说,偷偷踢了他一脚。二财看了看老婆子,还是这样说了。
何秀兰说,没事。
二财说,你要是真想喂,那你就牵走吧。价钱就按膘猪价。我也不喂了,找个称幺一下,你?牵走了。
二财说的都是当地的规矩,猪娃子、膘猪出栏都是要先喂一下的,那些吃下去的不值钱的粮食到了猪肚里立马就翻了个个儿,吃下去一斤就变成一块多钱。二财这样说,明显是在照顾她。何秀兰不好占他的便宜,说,你该喂喂啊。
二财说,不喂了,可是,秀兰,丑话我得说到前头,别说哥逼你,就是得现钱,事急。反过来说了,不是事急,我也舍不得卖。
何秀兰说,这我知道,你?放心唻,就这一两天我就叫钱给你送来!
二财说,你要这样说,我就找称、找人去了。
何秀兰说,那麻烦你了。
二财说,不麻烦,咱自家的事儿嘛。你先歇着,我这就去。说着走了。
一会儿,二财扛着两杆大称、带着两三个人回来了。来人都是何家山村里的,何秀兰赶紧一一跟来人打了招呼,说,瞧,麻烦您了。来人都说,不麻烦。牵回去,好好的喂,用不了几年,您家就该跟二财家一一得劲得雾雾的了。何秀兰笑了,谦虚说,谁知道啊,我还没喂过老母猪哩。来人说,没喂过怕啥?学嘛。何秀兰说,嗯。
说了会儿话,二财的老婆子就把绳子、棍子一应用得着的东西准备好了。其中一个人见了说,开始吧。于是,就把老母猪按倒了,在老母猪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中拿绳子捆了,用二财扛回来的大称勾了,发一声喊,一杆秤称前面,一杆秤称后面,何秀兰和二财的老婆子每人扶着一杆秤,扶稳秤砣,把两杆秤的秤数一加,老母猪的重量就出来了,钱数自然也出来了,二百一十五块八。
二财给来人让了一遍烟,说,是这,大家伙儿都呆这哩,我说一下,总共二百一十五块八,是吧?
来人中的一个说,是,二百一十五块八。
二财说,秀兰,这,那十五块八我不要了,你给我个整数,二百,就这一两天清帐,咋样?
明显又在让着何秀兰。何秀兰不好老占人家的便宜,说,该咋着咋着,钱这一两天我一定给你送来,你?放心唻!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我说话算数!
来人怕把话说僵了不好看,赶紧打圆场,中,中。秀兰,就二百块钱,就这一两天叫帐给他清了。不是别的,他的事急,不管等。
何秀兰说,我知道。今儿歇晌我就回家拿钱去,明儿就叫钱送来了。
二财见她说得硬棒,不好意思了,说,秀兰,不是我不容你时候,确实是事儿急了点。
何秀兰说,事儿不急你也不卖啊。说得众人都笑了。
来人中一个说,就这样定了。何秀兰,你咋弄啊?是就这样装车推回去,还是咋的啊?二财说,你还是先牵回去吧,回去还得喂哩——从这到王菜园还有十好几里路哩,不喂可不中。何秀兰说,好。二财说,你别急,我找绳拴一下,你好牵。就找根一庹多长的绳子拴了老母猪的一只后腿,又找了根树条子递给何秀兰,好了。何秀兰牵了绳子,拿了树条子,跟众人招呼了,牵着老母猪走了。
何秀兰牵着老母猪刚走不远,二财追上来了。何秀兰站住了,不解地看着他,二财哥?二财说,我怕你一个人不中,跟你一路,好招呼着点。何秀兰说,没事的。二财说,多会儿他几个还没走,你又走得急。说着从何秀兰手里接过绳子和树条子。何秀兰说,那你跟他几个说话啊。我没事的。二财说,现在都走了。要不,我还出不来。何秀兰说,哎,净麻烦你。二财说,不麻烦。一边赶着老母猪一边跟何秀兰说着喂老母猪的道道儿。何秀兰认真地听着,默默地往心里记着。
何秀兰爹终于把老公鸡抓回来了,还没进门就叫开了,她娘,快叫刀拿出来。何秀兰娘说,抓住了?一扭头看见了,说,还怪铁哩。说着,进灶屋拿刀去了。她爹说,不是说了嘛,还是我吃它,它吃不了我。她娘把刀递过来,说,你试试快不快。她爹接了,把大拇指在刀刃上横着轻轻擦了擦,说,中。找个碗,接鸡血。她娘又去灶屋拿了一只碗出来。她爹把菜刀放在地上,把老公鸡的翅膀挤了挤,用一只手抓着,腾出大拇指和食指捏了老公鸡的脖子,把老公鸡脖子的皮捏得紧紧的,使得老公鸡喘不过气来,直翻白眼,不由地蹬了蹬腿。她爹可不管,只管揪老公鸡脖子里准备下刀地方的毛,看看差不多了,说,公鸡公鸡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说完,拿起菜刀抹了抹,丢下菜刀,捏住老公鸡的尖嘴把刀口对准碗口直直地扯着。老公鸡开始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这会儿才蹬了蹬腿,可一切都已经晚了,血早已顺着脖子哗哗地流到了碗里。过了一会儿,看看血流得差不多了,她爹就把老公鸡随手丢在了地上,看着老公鸡**地抽搐着,问,水烧好没有?她娘在灶屋里说,就快好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爹才像想起什么来,问,哎,秀兰哩?
她娘说,可能上二财家看老母猪去了。
她爹说,是吗?我还兴的上前头跟她嫂子说话去了哩。不中,我得去看看。烧好水,你叫鸡褪褪、开开,?做了。啊。话没说完,人已经到院子外头了。
一会儿,她爹就看见何秀兰跟二财赶着猪往这边走过来了,叫,秀兰。
何秀兰看见她爹,说,爹,我叫二财哥家的老母猪牵回来了。
她爹说,好啊。走过来,从二财手里接绳子和树条子,对二财说,麻烦你了。
二财说,叔,看你说的,啥麻烦不麻烦的,又不是人家?
她爹说,嗯。你回去忙吧。
二财客套说,我再送送呗。
她爹说,不用了。
二财说,那我回去了。
何秀兰说,回吧,放心,钱我马上就给你送来,不会耽误你的。
二财应了,回去了。
她爹看看二财走远了,问,多少钱啊?
何秀兰说,二百。
她爹说,二百是不贵,可你哪有钱啊?
何秀兰说,先借着。她爹说,那也不中啊,急抓钱,哪恁容易啊?谁家的钱能跟麦秸垛样搁那放着的啊?再说了,现在可跟从前不一样,你跟谁家借钱先得自家有钱,没钱谁敢借给你啊?还不上咋办?人家也怕呀,谁敢借给你?
何秀兰叹口气不吭声了。
她爹看了看她,说,你也别愁,这样吧,马上回去我叫您娘叫家里的钱拿出来看看还差多少,我再替你借点,先叫二财的钱给他。他的钱是急钱,缓不得的。
何秀兰看看她爹,点点头,哎。
父女俩赶着猪慢慢在村街里走着,有人见了,很羡慕地问她爹,喂老母猪啊?
她爹笑笑说,不是我喂,是秀兰喂。
羡慕马上就到何秀兰这里,中啊!
何秀兰笑笑,还不知道哩。
那人就说,中,会中的!这年头喂老母猪可俏瓜哩!
她爹笑了,说,哎!
老母猪走不快,等赶到家的时候她娘快把饭做好了。听见老母猪哼哼,还以为谁家的猪闯进院子来了,赶紧轰,去,去,去,从灶屋里急步走了出来。
她爹把老母猪赶紧猪圈,冲她娘笑笑说,秀兰叫二财家的老母猪牵回来了。
她娘很意外说,咦,那咋喂啊?
她爹说,咋喂?咋喂不中啊?又不嘴对嘴喂。说的她娘笑起来。她爹说,钱哩?
她娘一愣,啥钱?
她爹说,猪钱。
她娘说,猪娃子不是已经给了钱了吗?
她爹压低了声音说,老母猪钱!
她娘说,还没给啊?
她爹说,说哩,她来恁急,哪会带恁些钱啊?
她娘说,缓一天嘛。她爹说,二财的钱不是急嘛。快,叫钱找出来!
她娘看了看何秀兰,嘟囔,哎,这闺女啊,寻那样的人家,图个啥?
她爹说,都啥时候了,还说那恁啥?叫钱找出来不就妥了?磨磨唧唧的,哪恁些废话啊?自家闺女,又不是人家?
她娘就不吭声了,到堂屋找钱去了。
何秀兰趴在猪圈旁看着离别了半天又团圆了的老母猪和猪娃子新鲜得活蹦乱跳的,心里本来很高兴的,可她娘的话让她高兴不起来了。她娘的话何秀兰都听见了,可她没法接,也没想到她娘会什么都说出来,就假装着看猪,一直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约摸是她爹从她娘手里拿了钱走了,何秀兰这才转了身,看见她娘从灶屋里出来拍打身上的灰,笑呵呵地招呼,娘,你看看,我叫二财哥家的老母猪牵回来了。
她娘说,哦。走过来看了看,说,中,好好喂着吧,等着将几窝猪娃子您就翻开身儿了。
何秀兰有点尴尬,只好点头,哎。
母女俩正说着话,何秀兰的小侄子来了。小侄子看见何秀兰,说,大姑,来了。何秀兰赶紧把走在路上买的糖块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顺便也给了她娘一块。小侄子两手满满的捧着,就没法吃了。何秀兰从他手里拿了一块,剥开了放进他嘴里,问,甜不甜?小侄子嘴里塞着糖块含混不清地说,甜,又说,大姑,你咋不天天来啊?说得何秀兰跟她娘都笑了。
她娘说,洗洗手,等您爹回来咱就吃饭。何秀兰这才像刚想起来似的问,俺爹哩?她娘说,您爹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何秀兰说,哦,那我上前头跟俺嫂子说句话去。她娘说,去吧,她是您嫂子哩,该去。何秀兰就去了。
她嫂子正要做饭,看见大姑子,说,咦,他大姑来了!你可好长时候没来了。咋,出了门子就跟娘家不亲了咋的?
何秀兰说,哪有啊,这不是来了嘛。
她嫂子说,跟你乱着玩哩,可别往心里去啊,要不我生气了,等你挨打了、受气了我可不去给你出气。说完,顾自笑起来。
何秀兰说,是的呀,所以来巴结嫂子来了。
她嫂子说,这还差不多。
姑嫂俩说了会话,她嫂子说,晌午别走了,我现在就做饭。何秀兰说,做啥啊?后头都做好了,我就是来请你过去吃饭的。
她嫂子说,哦,那要这,我就不留你了,你赶紧回去吃吧,马上凉了。
何秀兰再三再四请,她嫂子终是不肯,何秀兰只好一个人回来了。
何秀兰刚进家,他爹已经回来了,看见何秀兰说,老母猪钱已经给二财了。
何秀兰说,好,我会还你的!她爹笑了,说,这闺女。好了,赶紧洗洗手吃饭。
她娘也说,洗手吃饭吧。
饭很快就吃完了。
闺女回娘家不算客,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何秀兰本来应该跟她娘一起做饭的,可是因为买老母猪没顾上,要是再不刷刷锅、洗洗碗,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当然,闺女在娘面前撒撒娇也没什么,可最起码今天不行,两个多月没来了,来了就这样擎现成未免有点不像话。刷锅、洗碗对何秀兰来说不算什么,很快就洗刷完了。接下来就该喂猪了。
何秀兰把刷锅水倒进桶里提到了猪圈旁。她娘看见了,说,等等。去里间挖了一瓢麦麸倒进猪圈里的一个大瓦盆里。老母猪听见何秀兰刷锅的声音就知道快挨着它吃食了,早就迫不及待地呆在瓦盆边嗷嗷叫了,这会儿看见麦麸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何秀兰赶紧把刷锅水倒了进去。小侄子见了,问,大姑,你咋不喂猪娃啊?她娘说,猪娃是咱家的,老母猪可是你大姑家的。说得何秀兰不好意思了。她爹赶紧过来圆场,说,就该先喂老母猪啊,老母猪吃饱了就不跟猪娃子抢食了。小侄子懵懵懂懂的好像明白了,说,哦。
又停了一会儿,何秀兰就要走了。她娘说,慌啥?轻易的不来,住几天呗。老母猪我给你喂着,怕啥?何秀兰说,不牵老母猪我也没想住下,俺婆子离不了人哩。她娘知道要说为了老母猪闺女再想来就更难了,不过不好说,就不言语了,只是叹了口气。她爹说,没事,以后有空了再来呗。跟着就往外走。她娘就说,叫您爹送送你吧。何秀兰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她爹说,我送送怕啥?何秀兰只好让他送了。
出村多远了,何秀兰说,爹,你回吧。
她爹说,再送送着哩。
又送了多远,何秀兰说,爹,别送了,越送越远的,你回吧。
她爹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何秀兰,说,没多的了,你先拿上吧。
何秀兰的眼圈就红了。
她爹说,没事的,才成家嘛,都得经过这一阵子,熬过去就好了。这也快,老母猪一喂,要不了多大时候就得劲了。
何秀兰点点头,嗯,我知道,我不怕。
她爹把钱塞到她手里,说,路上慢着点,老母猪经不起催的。
何秀兰说,好。从她爹手里接过绳子和树条子赶着老母猪慢慢地远去了,走出多远回头,看见她爹还在朝这边望着。何秀兰的眼泪就下来了,不由地感叹,俗话说,娘疼儿,不由人,真是一点不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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