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看了,不忍心了,赶来帮它们了,锄锄杂草,松松土什么的。
锄草、松土在所有的农活中算是最轻捻的了,按有学问人的说法就是举手之劳,好像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庄稼人自己说的,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表面看来是这样,可要是真的干起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里头学问大了。
就说用的锄头吧。你不能随随便便的叫它锄头,它是有名字的,而且还很响亮,叫鹤嘴锄。就是因为它有一个仙鹤脖子一样又细又长还要弯上两弯的把儿。把儿的一头是一个套筒,是用来按木把的,另一头是一个二指长的勾儿,是勾锄板的。锄板有砖头那么长、开刃的那头有巴掌那么宽,到了按勾儿的一头就收得只剩下锅铲那么宽了。锄头就这么简单,可要是想使得得心应手就不那么简单了。鹤嘴锄的锄板是跟地一样平的,你要是平来平去的就什么也锄不到,要是向下,就会像镢头一样锛进土里,非得恰到好处才能锄得适中。知道了这些,你不要以为就万事大吉了,还早呢,这才开个头。碰到地皮硬的,力气就不能太大,不然鹤嘴锄就会反弹起来,虽说伤不了人,但会伤到庄稼。锄板的角度掌握好了,力度掌握好了,还要用力均匀。这些都掌握好了,还得注意姿势,就像《朝阳沟》里栓宝唱的那样,前腿弓,后腿蹬,只有这样一锄下去才能拉出一尺多长。你可别不把这一尺多长当回事,觉得你麻利,人家锄一锄,你能锄两锄,一锄就算半尺,两锄也赶上人家了。你要这样想你就大错特错了。这不是你麻利赶一赶就能弥补的事儿。仔细说来,这一尺多长就是一步,这样一直下去你的脚踩到的就只是两个脚印,大部分踩不到的,踩不到的土自然就是松的,从而就起到了松土的作用。而你要是一锄半尺,那的脚印就把锄过的地方踩严实了,根本起不到松土的作用!也就是说,你忙活了半天等于白忙活!
再说锄掉的草吧。你不要以为土翻动了,草就翻动了,翻动了的草的必死无疑了。那可不一定。要是墒情好的话,或者头天锄了地第二天下起雨来,那草还会借尸还魂死而复生生机勃勃的。那咋办?你得一边锄草,一边把锄掉的草一堆一堆的捡起来,等要回家的时候再一堆一堆的把草收起来,拿回家喂猪、喂羊,或者干脆扔到地头暴晒,这样才能以绝后患。
锄草在当地不叫锄草,叫锄地,可要是看到人在地里锄地就说锄地还是会出洋相的。当地锄地的叫法也不一样,锄秋庄稼叫才锄地,夏庄稼就不叫锄地,叫轧,锄什么地叫轧什么,锄麦地叫轧麦,锄油菜地叫轧油菜,锄豌豆地叫轧豌豆。
尽管锄草有恁多讲究,可对于干惯了庄稼活的何秀兰来说,举手之劳实在不算什么,不一会儿就轧到麦地当中去了。
刚开春也是打猎的好时机,那些个野兔、野鸡什么的该恋蛋了,都会四处乱跑寻找合适的野兔、野鸡配对儿的,心里牵牵念念的记挂着配对儿的事就把危险忘了,或者说为了传宗接代把生命都置之度外了。赵海生摸着了野物的规律,只要没有实在当紧的事儿,都会钻进山里去的。
现在也不例外。
他一大早就出来了,搜寻了半天还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他有点累,也有点饿,想下些套子回家歇歇,吃点饭、喝点水,等到傍晚的时候,再来山上下套的地方转转看看。他刚从山后钻出来就看到了何秀兰。哎,何秀兰,新媳妇,真好看啊!他咽了口口水,决定不回去了,先走过去跟她打个招呼,跟她说句话,也好叫她知道山里不是她一个人,不用担心什么,然后再躲进树丛里好好看看她。
赵海生刚要过去,田明远远地走了过来,看见何秀兰离着好远就喊,新媳妇,新媳妇。
何秀兰轧得太投入了,不抬头地一直往前轧,直到田明抬高了声音又喊了几声才听到了,回头招呼田明,嫂子啊。
田明笑起来,还真能干啊。
何秀兰笑了笑没说话。
田明走过来,说,那也不能累坏了啊,男人们不在家,累坏了也没人心疼你。
何秀兰说,没事的,就这点地,累不着人的。
田明说,还是小心着好。
何秀兰说,哎。
俩人正说着话,黄长庚骑着车子向这边走了过来。
开会去呀。田明招呼道。
哎。黄长庚骑到地头从车子上跳下来,扶着车把,看着何秀兰说,新媳妇还怪能干哩,李金旺这小子算烧着高香了。
田明呵呵地笑起来,村长,你可真会说话。
黄长庚说,还用我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田明说,是啊,可不是咋的?就招呼何秀兰,哎,新媳妇,村长夸你哩。
何秀兰笑了笑算是招呼过了,然后就接着轧她的麦了。
黄长庚看了看何秀兰,又看了看田明说,好了,您干活吧,我走了。骑上车子扬长而去了。
田明招呼完了,扛着锄轧自家的麦地去了。
看到田明来了,赵海生不知怎的一下没了跟何秀兰招呼的勇气,不过,他也没动,就躲在树丛里偷偷地打量着何秀兰。太好看了!何秀兰,何秀兰,何秀兰……
半晌午的时候,一个女人停下来,远远地向田明喊,哎,这个嫂子。
田明一听就知道是过路的,估摸着想打听什么,也停下来,哎,有啥事啊?
女人说,这是王菜园吗?
田明说,是啊,你找谁啊?
女人说,哦,庄里是不是有个新媳妇,年头里才来的,娘家是何家山的。
田明看了一眼何秀兰,接着说,有啊,咋了?
女人说,哦,她娘想她了,想叫她抽空回娘家一趟。
田明想了想,问,你是谁啊?
女人说,我是何家山的,回娘家,路过您这儿。她娘叫我捎个话儿,我不想拐您庄了,麻烦你给她捎个话儿,中吗?
田明说,不用了。用手一指何秀兰,喏。指点完了,大声喊,新媳妇,新媳妇,有人找你!
何秀兰停下来,不清楚怎么回事,用力往这边打量着。
女人看见了,大声说,何秀兰,何秀兰!
何秀兰听见有人这样指名道姓地喊她,吃了一惊,赶紧应着走了过来,自嫁到王菜园还没有人这样叫过她呢。
女人看着越来越近的何秀兰又叫,何秀兰。
何秀兰走近了,叫,三婶啊。你去哪儿啊?有啥事啊?回家歇歇吧。
女人说,不了。我回您姥娘家。你多大时候没回娘家了?
何秀兰细一想,可不是,自打正月十五过完节回来,一转眼一个多月就过去了,真快啊!当地新媳妇出嫁的头三年元宵节都要在娘家过的,据说不这样会瞎了老公公眼的。何秀兰虽说过门就没见过老公公,可有婆婆在,还是很忌讳,元宵节就还是在娘家过了。
女人说,看看,怪不得您娘想你,都恁大时候了,才过门可跟拖家带口的不一样,有空你还是回去一趟,看看您娘吧。我走了。女人说完,悠然而去了。
等女人走远了,田明说,哎,我说,你还是回去看看您娘吧。这边是娘,那边也是娘啊!
何秀兰似是答应又似是叹息地应了一声,出了一会儿神,又接着轧她的麦了。
傍晚,何秀兰已经轧了好几块麦地了。山里的地都是随着山势开的,哪里有个窝儿,有个坳儿就在哪里整出一片地来,因此这一块那一块的,很是零碎。她看了看天色,要是快的话,还能轧出一块来。
田明来了,新媳妇,回吧。看何秀兰没有走的意思,就说,慌恁紧弄啥?反正地就在那里,背不走也丢不了,今儿轧不完还有明儿哩。累坏了身子没人心疼不说,就算有人心疼也不划算。走吧,到庄里还得走一会儿哩。
何秀兰本想让她先走的,看她等在地头,一副非要跟她一起回家的架势,只好跟着一起回来了。俩人走着说着,不知不觉就到村里了。田明指着远处的一处院落说,看见没?那就是俺家,以后有啥事打句招声,能帮你的我一定帮你。何秀兰很感动,那可太好了!嫂子,有你这句话我心里踏实多了。田明说,男人不在家,这家就是咱娘儿们的了,有啥事说一声咱娘儿们商量着来。何秀兰马上应道,哎!
走到一个路口,田明要拐弯了,客气道,走,家去歇歇。何秀兰说,不了,你赶紧回吧,累了一天了,好好歇歇吧。说着往家里走去。
何秀兰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前面一个身影摇摇晃晃的,觉得有些熟,仔细看了看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过去,大娘!
那身影正是她那双目失明的瞎婆婆。何秀兰没来的时候,瞎婆婆因为眼瞎,干什么都不方便,再加上家里没那么宽裕,什么事都是能省就省的,就算吃饭也是,除非农忙,活重,也紧,不吃饭人就扛不住,一日三餐才算吃得一板一眼的,到了农闲,饭就吃得有着没落的了。何秀兰一来,什么都变了,早饭,午饭,晚饭,没有一顿落下的,虽说不那么丰盛,可也汤是汤水是水的滋润起来了。开始,瞎婆婆还嫌何秀兰太奢侈,慢慢的也习惯了。何秀兰不大串门,家里的大事小情就都揽在身上了,反正汤汤水水的都是何秀兰一个人在忙活,瞎婆婆也乐得清闲。
今天何秀兰去轧麦了,瞎婆婆就忖摸不出时辰来,约摸该做饭了,就摸索着去灶屋了。灶屋里还是原来的摆设,也是何秀兰怕瞎婆婆一下不熟悉才没动的。瞎婆婆和面的时候才发现缸里没水了,就掂了罐子去井里打水了。打水对瞎婆婆来说不算什么的,有时候李金旺忙不过来,瞎婆婆就都是一个人掂着水罐子去井边打水的,要是遇上有人正好也去井里打水就会帮她,要是遇不到人她就自己打水,只要摸着辘轳把水桶摇下去或者摇上来就行了。一罐水没多少,也不够一顿饭用的,不过没关系,多去几次就好了。何秀兰没来的时候瞎婆婆一直都是这样的,何秀兰一来她就再没打过一罐水了。
瞎婆婆听到是何秀兰的声音,不好意思了,你看我,真是不中用了,你累了一天了,我连饭都没做呢。何秀兰接过她手里的罐子,说,别这么说,大娘,是我没安排好。往后我再下地就不去一天,晌午赶回来,歇晌再去。瞎婆婆不安了,连忙说,不用了,我能照顾自己的。何秀兰哪会听她的?以后再下地干活,晌午果然回来了,做饭、刷锅、洗碗,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再到地里去。村人没有不羡慕瞎婆婆的,说,瞎老婆可熬出头了!瞎婆婆什么也没说,光顾着抿着嘴笑了。
婆媳俩走着说着,慢慢就到家了。瞎婆婆说,到了。何秀兰就是一愣,你咋知道到家了?瞎婆婆得意地说,咋知道?多少年了,这路我都摸得熟透透的了,能会不知道吗?何秀兰说,你还真中啊。把瞎婆婆搀到一个凳子前,说,坐这歇歇吧。我挑担水,好做饭。说着找了水桶、扁担打水去了。
不一会儿,何秀兰就挑着一担水回来了,进门的时候打了个嗝儿。瞎婆婆听见了,叫,他嫂子。何秀兰应了一声,看了看瞎婆婆,没看出什么,问,咋啦?瞎婆婆问,是不是觉得心里满啊?何秀兰说,是啊。可能有点上火吧。瞎婆婆说,哦,注意点身子。何秀兰应了一句,进了灶屋把水倒进缸里,去了堂屋,点了灯,出来对瞎婆婆说,大娘,堂屋的灯点上了,你上堂屋吧。瞎婆婆问,你要做活儿吗?何秀兰知道瞎婆婆在问她做鞋的事儿,就说,现在不做,先做饭,吃完饭再做。瞎婆婆问,那你点灯弄啥啊?何秀兰说,叫你上堂屋呗。瞎婆婆听了忙摆了摆手,给我点的啊?赶紧吹了吧。何秀兰问,咋了?瞎婆婆说,你没听人家说啊,瞎子点灯白费油。何秀兰听了忍不住偷偷笑了笑,说,不点灯我看不见啊。瞎婆婆说,你呆灶屋做饭哩,又不上堂屋。何秀兰想了想,说,那要不你上灶屋吧,外头太冷了。瞎婆婆说,好,正好咱娘儿俩也能说说话。说着,站起来。何秀兰赶紧搀了往灶屋走去。
何秀兰小心地把瞎婆婆掺进锅灶脸前,点了灯,去堂屋把灯吹了,等她再回到灶屋准备做饭的时候,瞎婆婆已经摸索着生起火来了。何秀兰知道火生起来会暖和的,就掀开锅盖忙活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忙活的,锅里添了水,把地窖里藏的红薯洗两块剁了,在放上篦子把馍热了就行了。这一切,对全货人没什么,对瞎婆婆就难了,她很多年没听到过这样脆生的剁红薯的声音了,都有点生分了。现在好了,不但听到了,还在她的家里,这该有多么好啊!剁红薯很简单,就是把一整块红薯用刀剁成鸡蛋大小的碎块,这样才会熟得快。可真的剁起红薯来就不那么简单了,因为红薯是拿在手里的,不但要掌握好要剁的块头大小,还要注意力度,轻了剁不下来,重了会剁到手。当然,也可以放在案板上切,可那太笨了,除了不大做饭的男人,女人没有谁会把红薯放在案板上切的。
瞎婆婆听着媳妇麻利的做着一切,心里很是滋淰。
何秀兰忙完了,说,大娘,我烧吧。
瞎婆婆说,我烧,没事。你歇歇吧。
何秀兰没和婆婆争,走过来偎在婆婆身边坐下了。
瞎婆婆一手往锅灶里填着柴火,一手拉着风箱,呼嗒呼嗒,锅灶里的火苗随着风箱吹出来的风轰轰地燃烧着,火光映照着婆媳俩安详的脸。
一会儿,瞎婆婆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慢慢溢出笑来。
何秀兰看见了,轻声叫,大娘。
瞎婆婆没应她,悠悠地说,他嫂子,再过几个月我就该抱孙子应奶奶了吧?
何秀兰一愣,半天明白了,脸一下子就羞红了,好在瞎婆婆看不见,锅灶里的火光又把她的脸烤得红红的、热热的。
瞎婆婆还在笑。何秀兰不好意思了,半天娇羞地叫道,大娘——
瞎婆婆说,没啥的,女人嘛,都这样。金旺没呆家,我又这个样,跟个废人差不多,你就自己多疼自己点吧。委屈你了!唉——
何秀兰说,大娘,快别这样说,一家人啥委屈不委屈的?
瞎婆婆朝她扭过头,瞅着她。
何秀兰又是一愣,大娘?
瞎婆婆说,唉,人家说儿是爹的铁杆腰,闺女是娘的小棉袄,我没闺女,不知道,可是跟你说话咋觉得恁亲哩?
何秀兰说,那你就叫我当闺女呗。
一句话说得瞎婆婆笑起来。
何秀兰看瞎婆婆不说话,故意说,咋?不愿意?那就算我没说。
瞎婆婆又是一阵大笑,一边说,愿意,愿意。咋会不愿意啊?老天爷可怜我,给我送来个亲闺女,这辈子,识足啦!
何秀兰说,这还差不多,我还兴得我多不招人待见哩。
瞎婆婆听了笑得更响快了,等笑够了,说,那你不是有俩娘了么?
何秀兰说,是啊,一个娘疼一点就有两点哩。
瞎婆婆说,那你说,你跟哪个娘亲些?
何秀兰说,都亲啊。
瞎婆婆说,不是吧?
何秀兰说,是都亲啊。
瞎婆婆说,叫我看还是跟我亲些。要不,你咋会愿意来咱家伺候我啊?
何秀兰说,我知道娘疼我才来的。
婆媳俩都笑了。
晚上,何秀兰躺在**睡不着了,把手放在肚皮上摸着,想着瞎婆婆说的话,忍不住哧哧地笑。一会儿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就不笑了,可过不了一会儿又哧哧地笑起来。她轻轻地摸着肚皮,说,金旺,你知道吗?咱有孩子了,你要当爹了,不,你要应爸了,我也要应妈了。山里人喊父母都是叫爹娘的,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叫的。凡事都有例外,就是说也有叫父母爸妈的,可那是很少很少的,也是不一般的孩子才叫的,当爸妈的要么是在机关学校里干事的,要么就是在厂矿上班的,就是脸朝外干事的人。爸妈叫起来很洋气,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事实上,他们什么时候回到村里也绝对让人肃然起敬的。可是自打分了地,随着一些人外出打工在外面长了见识,回来也让自己的孩子叫自己爸妈,没想到一叫就叫开了,反而没有孩子叫父母爹娘的了。曾有大人跟孩子开玩笑,问,您爹哩?孩子就愣了,半天说,俺没有爹。听的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纷纷骂,这孩子真傻,您爸就是您爹!孩子则死不认账,不是,不是,就不是!后来爸妈叫开了,这笑话就不新鲜了,也就没人讲起了。大家再听到孩子叫爸妈就稀松平常了。不过,对于还没应过爸妈的人来说,还是很稀罕很稀罕的。何秀兰当然也不例外。
想想看应爸应妈,可不是应婶子、应姨、应姑……那是别人的孩子叫的,应爸应妈可是自己的孩子叫的呀!那该有多么好啊!她也能像那些妇女一样奶他,逗他,给他做衣裳、做吃喝,他高兴了就叫你妈妈,不高兴就咧着嘴大哭,弄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多有意思啊!何秀兰想着,心都要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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