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生命的磨砺(1 / 1)

杨绛传 李雪 14991 字 4个月前

杨绛长时间不到系里开会,本就心虚;当钱锺书调到城里后,杨绛更觉隔膜。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开始后,有人问:“杨季康怎么不来开会?”杨绛便说:“因是‘兼任’,怕没有资格。”由此每会必到。

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于1951年秋到1952年秋在全国开展,在高等院校和文艺界一体进行,以肃清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为收尾。虽并非完全与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同步开展,许多高校还是将思想改造运动泛称为“三反”。

思想改造运动一般有三个阶段:思想动员阶段、酝酿讨论阶段、声讨控诉阶段。在思想动员阶段,一切要统一认识,步调一致。这段时间气氛相对自由,大家一起开会,读读发下来的学习材料,说说笑笑,抱怨两句也无伤大雅。酝酿讨论阶段则要紧张得多,简而言之,这一阶段要背着被控诉的老师,集体搜集可控诉的材料证据,这便是“背靠背”;参与其中的人,压力陡增。声讨控诉阶段则是对上个阶段积累的“劳动成果”集中控诉的时间,也就是“面对面”。当一个人最后的思想总结或者检查被审阅和认可后,他可能感受到自己还不是一个“纯洁的人、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至少他感觉自己是个无害于人民的人,便为此感到骄傲振奋。那些被认为有害于人民的人,自然由不得自己,要被控诉一番。

思想改造最初的称谓是“脱裤子,割尾巴”。知识分子耳朵娇嫩,听不惯“脱裤子”,于是改称“洗澡”。“澡盆”按照“洗澡人”的职位分大盆、中盆、小盆。职位越高,“盆”越大,参加的人也越多。清华讲师以上都要“洗澡”,一般教职员只是帮助“洗澡 ”,自己并不洗。钱锺书还在城里工作,学生们也要他回校“洗澡”。杨绛不敢怠慢,忙去城里给钱锺书请了两周的假。徐永煐痛快准假,还用自己的车,专程把二人送回清华。

二人仔仔细细把大中小盆“洗澡”观摩了个便。钱锺书学习能力很强,很快了解了“洗澡”套路。他“洗了个中盆澡”,一次通过,就回城里工作去了。夫妻二人从未加入过任何党派,也不参加政治活动,杨绛把二人需要交代的问题一一说清,“忠诚老实运动”也得以通过。终于,在一个周日,两人随着学校老师排队来到一位党代表面前。党代表伸出手与钱锺书握了握,说:“组织信任你。”

那时,外文系的“危险课”有三门:诗歌、戏剧和小说。杨绛所教授的小说课便是危险课之一。后来这三门课改为选修,由学生选与不选决定存亡。上着“危险课”的教师们,思想必然是高度紧张的:稍有不慎,自己的言论便会被学生或其他什么人揪出来,狠狠声讨控诉。杨绛满心期待没有学生选小说课,她便可以不开,但总有许多学生选。杨绛只好硬着头皮开课,授课却仍然不马虎,在指导学生鉴赏国外小说时,重点分析技巧和艺术手法。

后来她得了法子,精读一本小说,同时分析艺术技巧。《大卫·考伯菲》(又译《大卫·科波菲尔》)受过马克思肯定,杨绛便在学习英国小说时作为精读小说教授。一次,她读到主人公的房东太太对大卫说“你觉也不睡,饭也不吃,我知道你的问题”,学生便问:“什么问题?”杨绛便解答:“房东太太点出他在恋爱。”

酝酿讨论阶段,杨绛也在为改造思想做检讨。经过朋友提点,她找到了她的“底”:一是有“过关思想”,二是曾讲过英国作家奥威尔的小说《动物庄园》。大家认为她的问题很简单:不做专职教授,便不属于“向上爬”的典型;系里给的课都肯教,报酬却拿得少,还教得认真,便也不属于“混饭吃”的典型;最后考虑到她满足于做贤妻良母,便给她安了个没有新中国人民的“主人翁感”的罪状,草草了事。杨绛的检讨,一次顺利通过,还被全校学习领导小组列为“做得好的”。

堂姐保康听说她的检讨顺利通过,特意过来与她握手祝贺,还邀她一道参加晚饭后的控诉大会。杨绛欣然前往。会议中,突然一个女学生跳上台去开始控诉,形势变得急转直下。只见那个女学生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地嚷道:

“杨季康先生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恋爱应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见了情人,应当脸发白,腿发软。

“杨季康先生甚至教导我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当谈恋爱!”

原本昏昏沉沉的礼堂瞬间被惊醒。保康也不瞌睡了,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个女生。杨绛并不认识控诉着自己的女学生,也全然不晓得要怎样做。那时礼堂里有近三千人,座位上的目光齐刷刷扫射着周围,企图把那个爱谈恋爱的先生射成筛子。主持会议的费孝通万万没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他清楚杨绛的为人,知道她断不可能讲这些没水平的话,便给那个女生递纸条,让她控制时间。那女生却讲得兴奋,索性把原本准备一同控诉的几位教师略去,只声讨杨绛。她情绪之愤恨,内容之劲爆,搞得人人目瞪口呆。杨绛只好效仿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被闹房时戴着蓝眼镜的新娘,装作不闻不见。保康也早已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个女学生简直为控诉大会立了大功。散会后,杨绛一个人默默地走出礼堂,好似刚从地狱飘出来的魔鬼:身上散发着硫磺味,还带着一圈空白。群众在空白外议论纷纷,愤恨不已,也有女同志轻声感叹:“咳!还不如我们无才无能呢!”

外文系主任吴达元走近杨绛,悄悄问道:“你真的说了那种话吗?”杨绛答:“你想吧,我会吗?”吴达元立刻表态:“我想你不会。”

杨绛很感激吴主任,但怕连累他,只好离他远些。

杨绛一头雾水地回到家中,见钱锺书与女儿都不在,阿姨也早已入睡。她的委屈与疑惑无处发泄,只好静静坐着,思绪万千:“假如我是一个娇嫩的女人,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我只好关门上吊啊!季布壮士,受辱而不羞,因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并没有这等大志。我只是火气旺盛,像个鼓鼓的皮球,没法按下凹处来承受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丝毫惭愧。”于是,她看了一会儿书,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大早,杨绛特意穿上最鲜亮的衣服,欢欢喜喜地挎着菜篮子去菜市场买菜。她就是要看其他人的反应。有些人看了她并不理,也有人照常向她打招呼。一个相处多年的朋友,远远看见她便绕着道走。杨绛能理解,并不怨恨。反倒是一个平时并不怎么熟络的女教师,与她并肩走了好一段路,还笑着与她谈天,杨绛很感激。在她看来,这些反应都饶有趣味,可以作为喜剧的素材。

经了这场风波,杨绛最先想到的便是从此可以不教课了。可下学期一到,又多了十多个学生选小说课,她只好继续开课。

这次批判是杨绛在那些年的风波中受到的第一次挫折。她大受打击,却也练成了刀枪不入的本事。在后来的《控诉大会》中,杨绛写道:

我刚经过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诚心诚意地做了检讨,决不能再消极退缩。我也认识到大运动里的个人是何等渺小。我总不能惜这点委屈就掼纱帽呀!我难道和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结下了不解之缘吗?我只好自我譬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随他们怎么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

虽然是一番屈辱,却是好一番锤炼,当时,我火气褪去,就活像一头被车轮碾伤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创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后我受批评甚至受斗争,总深幸这场控诉大大增强了我的韧劲。

但并非每个人都像杨绛这样坚强。那段动**的岁月,见证了多少知识分子意志的崩溃。

高崇熙先生是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兼任化工厂厂长。他业务很好,但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总落落难合。钱锺书与杨绛跟他接触后,发现他质朴有原则,与他们倒是投缘。高太太善于交际,还曾专程送鲜花给杨绛,说“鲜花送美人”。两家常常来往。

一日,杨绛一时兴起,想答谢高太太送花之情,便在饭后与钱锺书一道散步,去化工厂高崇熙先生家拜访。高太太进城去了,家里只有高崇熙一人。他独自坐在既像教室又像办公室的客堂里,对二人的到访有些意外。他找来杯子为两人倒了水,勉强地笑着,回二人的话也只有一声两声。钱锺书问起他们厂里思想改造运动,他答:“没什么事,快完了。”

杨绛凭着女性的敏感,觉得高先生“心情不好”,自忖来得不是时候,便说他们只是路过,顺便看看,还要去别处,说完便起身告辞了。

高崇熙并未挽留,只是送他们出门,送出客堂,送出走廊,送出院子,还直往外送。夫妻二人请他留步,他还是要送,一直送到工厂大门。他就站在工厂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回家路上,杨绛与钱锺书觉得困惑,便一起讨论。杨绛说:“他好像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钱锺书回答。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该走了。”

“他大概有事呢,咱们打扰他了。”

“不,他没事,他就那么坐着。”

“不是在看书?”

“我看他就那么坐着,也不看书,也不做什么事。”

“哦,也许因为运动,他心绪不好。”

“我问起他们厂里的运动,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我觉得他巴不得我们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只过了一天,消息传来:化工厂的高崇熙,昨天自杀了。

后来听说,星期一上午,工间休息的时候,高太太和厂里的一些女工在会客厅煮元宵吃,回隔壁卧室看高崇熙倒在**,脸已经变黑:他服了氰酸。

杨绛对高崇熙的自杀十分自责:“只恨我们糊涂,没有及时了解。”她与钱锺书都非常欣赏高崇熙,那是一个真正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清华大学筹建化学馆,高崇熙为之倾注全部心血,经常废寝忘食。上至设计、施工,下到安装电气、上下水、煤气罐,他事必躬亲。按照清华旧例,教授每连续服务五年,即可休息一年,赴外国进修。高崇熙连续工作了二十五年,一次也没有享受过进修待遇。化学实验室初建之时,经费困难,从美国进口一只做实验用的蒸馏瓶需要六元五角美金,高崇熙为了节省这笔开支,趁暑假学生休息,独自一人在化学馆吹玻璃泡,制作蒸馏瓶,成本只需要两毛钱。

后来高先生利用化学知识,自制工业原料,并以此开办了清华化工厂。他不计较个人利益,化工厂的收益除了纳税外,全都用于增加系里的设备。有时为了按时交货,他常常连续加班,无怨无悔。他的作风影响了周围的助教、学生。他们与高先生一道,兢兢业业建设化学系,直到化学系日益完备。

这样一个人,就这么自杀了。

还有一位令杨绛经年不忘的,是果园—虞园的园主虞先生。虞先生五十多岁,早年留美,专攻园林,回国后只一门心思打理自己的果园。他人很和善,心肠也好。每当有小孩子去买果子,虞先生总会把稍有伤残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给孩子。他经常爬到树上修剪果树,一点也没有老板的架子。果园里的工人都叫他“吾先生”,意思是“我们的先生”,语气里是带着爱戴的。

杨绛总带钱瑗去他那里买果子吃,渐渐也就熟了。他会给杨绛一个篮子,让她们自己从树上挑好的果子摘,还会带她们去地窖看他储藏的大筐大筐的苹果。

有次她去果园,开门的工人对她说:“这园子归公了。”

“虞先生呢?”杨绛问。

“跟我们一样了。”

杨绛打听过才知道,虞先生同其他工人一样,成了果园的雇员,拿同样多的工资,但他并不能真正成为工人中的一员。

有次杨绛看到虞先生晒太阳也要离果子摊儿远远的,因为怕被怀疑偷果子。他吃园子里的果子需要到市场上买,因为在园子里买有人会说他多拿。杨绛劝他凡事看开,这不还是为自己的果园服务嘛,果园都是身外之物呀,但虞先生始终没想通。

他不懂,自己整日从事体力劳动,为何还被人说是剥削别人。他终日生闷气,郁郁寡欢,大病一场,最终死于非命—自己触电去世。

杨绛非常痛心。她看过了世事变幻,看过了沧海桑田,看过了大厦起也看过了大厦倾,却始终不忍看人别离。在一次次生离死别、失去与忘却中,她的心愈发坚韧。关于这次运动,吴学昭女士在给杨绛先生作的传中讲道:“她(杨绛)始终认为,人是有灵性、有良知的动物,人生一世,无非是认识自己,洗练自己。人需要改造自己,但必须是自觉自愿。”

1952年下半年开始,根据政务院《关于改革学制的决定》,全国高校进行了调整。这次调整以培养工业建设人才和师资为中调,发展专门学院和专科学校,整顿和加强综合大学,形成高等工科学校专业化比较齐全的体系。这次调整重理轻文倾向严重,大有完全照搬苏联模式的趋势。清华大学变成了一所纯工科性质的高校,一大批教师的工作岗位随着高校调整而变动。

那年秋天,清华校园里有了从未有过的慌乱,许多老师急急忙忙收拾行李、找车,到处都是搬家的景象。“同事都灰溜溜,只觉清华解散了,我们都被逐出清华了。” 钱锺书与杨绛都被分到了文学研究所,也算是“被驱逐”的一员。

那时文学研究所正在筹备中,成立后将由城内沙滩迁入燕京大学的新北大。杨绛接到通知,他们家需要搬到新北大新建的中关园宿舍去。钱锺书正在城里工作,钱瑗住校也不在家,杨绛就与阿姨一起请了一辆板车,把不多的行李装了,一趟搬完。

文学所1952年2月成立,初期的工作方针是按照国家的需要和本所的具体条件,有步骤、有重点地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方法,研究中外的文学与文艺理论,以及整理文学遗产,促进我国文艺科学水平的提高和文学创作的繁荣。郑振铎、何其芳分别任正、副所长。刚成立时,所里的研究员只有钱锺书、杨绛、余冠英、罗念生等寥寥几人。初期文学所人员编制属北大,业务工作受中宣部领导。1956年1月,文学所划归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1964年6月,文学所几个外文组与全国作家协会所属的《世界文学》编辑部合并成立外国文学研究所。1977年5月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撤销,成立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便属中国社会科学院。

钱锺书与杨绛开始都被分配在外文组,但1954年钱锺书从毛选英译委员会回到研究所后,被郑振铎借调到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组,从此“一‘借’不再动”。杨绛则始终在原单位未动。1964年外文组升级为研究所后,他们便成了两个不同研究所的研究员。

文学所的图书馆归钱锺书打理。他博闻强识,所长何其芳很相信他买书的眼光,购买中外文书籍全按照他开的书单。有些善本、孤本价格很高,只要钱锺书觉得该买,何其芳也全凭他做主。钱锺书曾上书周总理,申述文学所因缺少原书,选编各国文学名著的任务难以完成。而文学所“渴望已久的书籍,现存单位却束之高阁,并没有在学术上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这批藏书拨给其他藏书丰富的单位,则是‘锦上添花’的重复存储,而应‘雪中送炭’拨给文学所……”这封信起了作用。文学所接收到一大批中外书刊,图书馆有了丰富的血液。

文学所的图书馆在钱锺书的经营下,书全且重复少。曾有外宾参观图书馆后很惊喜,称赞道:“你们的图书室不大,藏书却如此丰富周全;无论新的,旧的,应该有的都有了。”后来外国文学研究所成立,想要把文学所的外文书籍分走。李健吾和几个年轻人便来与钱锺书抢书,何其芳和钱锺书都不答应,说:“你们自有买书费,很富足。”冯至对此不解,私下对杨绛说:“你对钱先生说,他若要看,可来我所借阅。”杨绛向冯至解释道,这些书钱锺书早已看过,只是要保全文学所图书馆的完整罢了。

杨绛在外文所工作得并不顺意。她那时只不过四十岁左右,却与钱锺书等人一道被称作外文所的“老先生”。“老”是不“老”,只是1949年前的学者总与新同志有些隔膜,杨绛自觉有被无视之感。外文组又分若干小组,没有一个小组肯接纳她;1953年召开第二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全是大会代表,只有钱锺书与杨绛不是;外文组集体编写《西洋文学史》,不参与者,仅杨绛一人:总之,什么都没她的份。钱锺书从二级升为一级研究员之后,曾气呼呼地点着杨绛的手背说:“从此你就永远是三级了!”他的判断果然没错,杨绛始终都是三级研究员,再未升迁。

杨绛曾说:“从文学研究所1953年成立,到1977年改革开放后改属中国社会科学院,二十五年间,我是一个零。我开始有点困惑,后来觉得很自在。所以改革开放以后,还自觉自愿地把自己收敛为一个零。”她很豁达,懂得人生的终极意义,也明白自己的位置所在,所以哪怕暂时受到排挤与无视,依然能持平和的心态,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事。钱锺书体贴妻子,所里只给钱锺书发一张《天鹅湖》的票,钱锺书看妻子没有,便不去;每年劳动节观礼,钱锺书有排在前面的“大红条”,见妻子没有,便也不去。夫妇二人行路至此,愈加默契。

中关园的寓所,被他们称为“容安室”,取陶渊明“审容膝之易安”之意,意思是斗室足以安身。钱锺书在《容安室休沐杂咏》中写道:

曲屏掩映乱书堆,家具无多位置才。

容膝易安随处可,不须三径羡归来。

杨绛与钱锺书都爱苏东坡,羡慕他的“万人如海一身隐”,也赞同庄子所谓的“陆沉”,并赞同英美人把社会比作“蛇阱”。后来她在散文《隐身衣》中讲道:

阱里压压挤挤的蛇,一条条都拼命钻出脑袋,探出身子,把别的蛇排挤开,压下去;一个个冒出又没入的蛇头,一条条拱起又压下的蛇身,扭结成团,难分难解的蛇尾,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不断地挣扎斗争。钻不出头,一辈子埋没在下;钻出头,就好比大海里坐在浪尖儿上的跳珠飞沫,迎日月之光而斗辉,可说是大丈夫得志了。

杨绛懂得这套生存法则,也看得通透。如此生活,反倒可以看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古往今来,自有人避开“蛇阱”而“身藏”或“陆沉”,消失于众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内,如细小的野花隐藏在草丛里,不求“勿忘我”,不求“赛牡丹”,安闲舒适,得其所哉。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然而她并不希望这种超脱变成阿Q式的精神安慰,相反,她希望物能尽其用,人能尽其才,守好初心,做好自己便可以了。

我们不妨再加上一句:“是什么料,充什么用。”假如是一个萝卜,就力求做个水多肉脆的好萝卜;假如是棵白菜,就力求做一棵瓷瓷实实的包心好白菜。

这种笃定与从容,让杨绛在杂乱的世界中始终守着一方自己的田地。她在这块田地里辛勤耕耘,播种的与收获的,都是自己喜爱的果子。无论在何种社会环境中,哪怕周围的朋友不能再坚持,她始终挺得过来。

迁到安容室后,钱、杨二人在住所门前种了五棵柳树,一如五柳先生,以此明志。

1955年,杨绛前所未有地得了一张末等绿色观礼条,可以在劳动节去天安门广场观礼。她很兴奋,5月1日一大早便兴冲冲地乘车前往。杨绛看到车上有个戴绿条儿的女同志,喜出望外,忙与她坐到一起。一路上,她跟着“绿条儿伙伴”穿过街,在观礼台上找到了自己应该去的位置。

杨绛在观礼台上等了好久,但除了四周的群众和他们手里的各色纸条,她什么也没看见。忽然远处传来消息:“来了,来了!”

群众欢呼起来。他们手里举的纸花,汇成一片花海,浪潮般升起又落下—想必是领袖在天安门上出现了。接下来就是游行队伍的脚步声,他们都齐声喊着口号。忽然天上放出一大群白鸽,又迸出千百个五颜六色的氢气球。红旗一簇一簇从眼前过去,和着花海,很是壮观。

回到家里,家人问杨绛看见了什么。她忽然很茫然,什么也答不出。她心想,虽然啥也看不见,虽然没有“含着泪花”,泪花儿大约也能呼之即来,因为“伟大感”和“渺小感”同时在心上起落,确也“久久不能平息”。“组织起来”的群众如何感觉,她多少领会到一点情味。

1956年,杨绛一家随文学研究所一道搬出燕园,到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所在的中关村住。后经一再搬迁,1959年他们一家搬到东四头条一号的宿舍里。这是个大杂院,家家户户挨得亲近,走动也多。杨绛素来与旁人亲近,大杂院的生活、吵吵闹闹的孩子与左邻右舍的琐事,让她沉浸在烟火中,得了许多人情味。

文学研究所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合作出版三套丛书:一套文艺理论,一套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一套外国古典文学名著。文学所负责选题、供稿,人文社编辑出版。所内研究员都是编辑委员,只有杨绛一人不是。编委每次开会,都要到北京的著名馆子同和居吃一顿酒席。钱锺书每次吃完回家,都要盛赞吃到的香酥鸡和乌鱼蛋汤等名菜。杨绛只有干嘴馋的份。

但杨绛却没少做编委的事。有时作者、译者与责任编辑三者意见不一,僵持不下,便会喊杨绛来仲裁。杨绛心里清楚,这种事稍有偏颇便会引起当事人不满,很得罪人。但好在人们普遍对她有种误解,无论她做什么,都觉得是钱锺书暗中帮助了的。这让杨绛有些委屈,却也多了一层保护伞。钱锺书在学术上向来有权威,杨绛的意见也多了威严,两次仲裁,各方都很满意。第三次别人又来找杨绛,杨绛不干了。同事替她抱不平,说她不是编委却一直干编委的活。何其芳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便让杨绛做了编委。谁料她刚去同居和吃了一顿,“文革”便开始了,杨绛因此遭了批判。她自忖:“活该!我自己讨的!”但即便不做这个编委,杨绛身为“老先生”,成为“牛鬼蛇神”总是免不了的。

雕琢与淬炼

文学所里其他小组都不肯主动接纳杨绛,杨绛只期望进到现代组,因为现代组能读到新出的书。后来她虽“混迹”在现代组里,但依然无研究课题。

她便开始翻译法国作家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杨绛工作起来很有计划,每周按五天计,每月按二十天计,每年二百天计,都有任务,定得很紧,但开会和运动往往占去很多时间。杨绛翻译《吉尔·布拉斯》的后期,时间很是局促,忙得面无人色。钱锺书与钱瑗都很心疼她,帮她找书节省时间。临近出版,杨绛请钱锺书帮忙校对。钱锺书看得仔细,遇到不满意的翻译,便在稿纸上使劲打叉号。杨绛又急又气:把稿纸划破了,她还要重抄呢。钱锺书却只说“我不懂”。直到杨绛答应把“我不懂”的段落重新翻译一遍,钱锺书才点头答应。他还替杨绛做了几条有关文艺理论的注,杨绛对他的注很是满意。

1954年,《吉尔·布拉斯》翻译完毕,《译文》月刊分期刊出。杨绛译得很好,还得了《世界文学》主编陈冰夷的点名表扬。杨绛文风向来平和细腻,《吉尔·布拉斯》与她以前的文风略有不同,各家对此讨论颇多。1954年4月26日,傅雷与宋淇书写道:“杨绛译的《吉尔·布拉斯》(Gil Blas—一部分载《译文》),你能与原作对了几页,觉得语气轻重与拆句方法仍多可商榷处。足见水平以上的好译文,在对原作的interpretation方面始终存在见仁见智的问题。译者的个性、风格,作用太大了。闻杨译经锺书参加意见极多,惟锺书‘语语求其破俗’,亦未免矫枉过正。”钱锺书对杨绛的翻译影响可见一斑,却也暴露了许多人“自动地”将杨绛置于钱锺书阴影下的心理。

那时年轻人初进文学所,只要条件允许,都要由一位资深专家指导。一个名为董衡巽学生归了杨绛指导。杨绛开始没有答应,自谦说自己“政治思想水平低”,指导不了年轻同志。后来杨绛与董衡巽接触了几次,发现他对文学有些造诣,便也同意了。由此,董衡巽成了杨绛的门外弟子。

杨绛很有责任心,凡事不答应便不答应,但无论是否乐意,只要答应下来了,就一定会尽全力做到最好。她对董衡巽的指导非常认真,开书目、指导阅读、解答问题、批改翻译习作,都非常用心。但好景不长,他们的师生互动刚渐入佳境,便因杨绛参加下放劳动而不得不中止。董衡巽对老师很敬仰,曾谈到老师的译作《吉尔·布拉斯》:

为了提高翻译水平,我读了杨先生翻译的法国文学名著《吉尔·布拉斯》。读的时候很感到一种语言文体美。译文像行云,像流水,从容舒缓,有时夹杂一些上海话,虽是方言,却与自然流畅的译文浑然一体。流浪汉体小说有时候枝蔓横生,但得力于译文的可读,我能一口气读完。不过,读完之后,我产生过一点疑虑:原文也是这样优美、这样畅达吗?其中有没有译者的“加工”?当时不无疑虑。我不通法文,不敢妄说。

最近读到法国文学专家郑永慧同志的文章。她说:“我在大学时看过《吉尔·布拉斯》原文,对勒萨日的文章有一定印象。50年代读杨绛的译本时,就惊异于行文之流畅,用词之丰富,认为完全符合茅盾同志的要求:‘运用适合于原作风格的文学语言,把原作的内容与形式正确无遗地再现出来。’应认为是文学翻译中卓越的范例。”

杨绛翻译《吉尔·布拉斯》时是在英文组,职务是“研究”。不去研究英国文学而翻译法国小说,她觉得自己有点“不务正业”,急急结束翻译后便开始研究英国作家菲尔丁的小说,将成果写成论文。不料在1956年的“拔白旗”运动中,杨绛的论文和钱锺书的《宋诗选注》都成了“白旗”。钱锺书还在城里参加翻译毛选的定稿工作,“拔”他《宋诗选注》的批判,都由杨绛代为转达。后来因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和小川环树等人对这本书的推崇,钱锺书的“白旗”便不“拔”了。可怜杨绛的论文仍然是“白旗”,“拔”下来还要“撕得粉碎”。她暗下决心,再也不写文章,一心遁入翻译。钱锺书笑她是“借尸还魂”,而她不过是想要“盾身”而已。

1956年全国掀起了“大鸣大放”的热潮,方式是召开座谈会,并把各种“鸣放言论”登报。各政党机关、群众团体以及教育、科技、文艺、新闻、出版、卫生等各界也陆续召开了各种形式的座谈会,号召向党提意见。

人声鼎沸,钱锺书与杨绛却一语不发。不少人劝他们“鸣放”,他们也始终不为所动。

1958年“大跃进”时期,文学所决定分批派员下乡去接受社会主义教育,改造自我,地点在北京郊区。杨绛第一批下乡。此时女儿已经下厂炼钢,钱锺书独自在京,一个月过后也下了乡。杨绛没能为钱锺书整理行装,放心不下。那时规定,四十五岁以上的女同志可以免于下乡,但杨绛怕与同志们脱节,自愿下乡。但她觉得自己下乡的动机不纯正:“我第一很好奇,想知道土屋茅舍里是怎样生活的。第二还是好奇。听说,能不能和农民打成一片,是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线。我很想瞧瞧自己究竟革命不革命。”

她与其他人一道,扛着铺盖卷,拎着提包,拿着网袋,风风火火地就坐着长途汽车到了京郊。长途车靠站,把他们一行人和行李丢在路边便开走了。可怜杨绛一个人,肩背手提一堆行李。体力好的男同志走得快,早不知去向;体弱的同志落在后面,也不见踪影,杨绛大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惶恐。她不能停在半路上,只好拼命往前赶,咬着牙走到筋疲力尽时才看到一处房屋,上面写着“人民公社”四个字,算是到了。

来的这批人被分成两队,一队前往富庶的稻米之乡,由副队长带领;一队被分在贫瘠的山村,由正队长带领。杨绛被分在太和庄,是个山村。分到那里的连同队长共五男二女。队长名蔡仪,是个谦和谨慎的老同志。当晚,他们一行人在公社打了地铺,胡乱对付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奔赴各自的村庄。

一位老先生刚进村子,就指着一个农村姑娘说:“瞧!她像不像蒙娜·丽莎!”大家都说像,都叫那个姑娘“蒙娜·丽莎”。又有一位老先生,看打麦场上有个高高瘦瘦、留着一撮胡子的老人,觉得他像堂吉诃德,大家便又一起喊他“堂吉诃德”。

杨绛自觉是过过苦日子的,对困难并不放在心上,但到太和庄后,她才发觉这个村子的落后超出了她的想象。在《第一次下乡》中,她描绘了记忆中太和庄的样子:

我们那村子很穷,没一个富农。村里有一条大街或通道,连着一片空场。公社办事处在大街中段,西尽头是天主教堂,当时作粮库用,东尽头是一眼深井,地很高,没有井栏,井口四周冻着厚厚的冰,村民大多在那儿取水。食堂在街以北,托儿所在街以南。沿村东边有一道没有水的沟,旁边多半是小土房。砖瓦盖的房子分布在村子各部。村北是陡峭的山,据说得乘了小驴儿才上得去。出村一二里是“长沟”,那儿有些食用品商店,还有一家饭馆。

那时候吃饭不要钱。每户人家虽各有粮柜,全是空的。各家大大小小的腌菜缸都集中在食堂院子里,缸里腌的只是些红的白的萝卜。墙脚下是大堆的生白薯,那是每餐的主食。

真正生活在这里之后,杨绛才发现还有许多关口等着她去过,她将这些关口称之为“过五关,斩六将”。

第一关是“劳动关”。公社“煞费苦心”,为他们安排了又不累、又不脏、又容易的活儿—砸玉米棒子。他们各备一条木棍,在打麦场上席地坐在一堆玉米棒子旁边,举棒拍打,把玉米粒儿打得全脱落下来,然后扫成一堆,用席子盖上。有时候他们会被安排用手推车运送地里的秫秸杂草。推车时要把稳两手,分开两脚,脚跟使劲走,把袜跟都踩破。杨绛很能干,能把秫秸杂草堆得高过自己的脑袋,然后推车上坡,拐个弯,再推下坡,车不翻。

杨绛看得出来,他们下乡干的全是轻活儿。“劳动关”对他们而言是“虚掩着的”,一走就“过”,不必冲杀。

第二关是“居住关”。农民让出一个大炕,给五位老先生睡。后来天气转冷,村里腾出一间空房。他们把房间打扫了,糊上白绵纸,买了煤,生上火,就算有了个窝。杨绛和另一个女同志只好“打游击”。公社里怕冻着了她们,就让她们睡在一户工人大嫂家。工人家有钱买煤,可以烧暖炕。但她俩没住几天,工人就回来“度假了”,党支部书记只好连夜帮她们搬了家。

她们搬到了公社的缝纫室。缝纫室里有一张竹榻,还有一块放衣料什物的木板,宽三尺,长六七尺,高高架在墙顶高窗底下,离地约有二米。她们睡觉时得登上竹榻,再登上个木桩子,攀缘而上;躺下了当然不能翻身,得挨着墙一动不动,否则会滚下来。杨绛照顾女伴,让她睡下铺,自己睡在上铺,经常半睡半醒地过夜。窗隙凉风拂面,倒很清新,比闷在工人大嫂家煤味、人味、孩子屎尿味的屋里舒服得多。

不久,村里开办了托儿所。托儿所的教室里摆着一排排小桌子小凳子,前头有个大暖炕。她们与另单位的两个女同志同睡这个大炕。杨绛每早要擂着拳头把女伴打醒,急急穿衣洗漱。一个个娃娃已站满炕前,目不转睛地瞪着她们看,她感到自己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好在暖炕住得舒服,她们很满意。

第三关是“饮食关”。杨绛他们不属于生产队,吃饭得交钱。如果加入干部食堂,每日两餐,米饭、炒菜,还加一汤,丰盛是丰盛,只是贵;农民食堂饭钱便宜些,一日三餐,早晚是稀的,中午是窝头、白薯。他们愿意接近老乡,也不惯吃两顿干饭,就加入了农民食堂,早晚吃玉米渣儿煮白薯块。杨绛很喜欢粥,又稀又腻。后来她回忆起那时的吃食,似乎唇齿间还留着窝头甘甜的味道:

厨房里把又软又烂的白薯剥了皮,揉在玉米面里,做成的窝头特软。可是据说老乡们嫌“不经饱”。默存在昌黎乡间吃的是发霉的白薯干磨成的粉,掺和了玉米面做的窝头,味道带苦。相形之下,我们的饭食该说是很好了。厨师们因我喜爱他们做的饭食,常在开饭前拣出最软最甜的白薯,堆在灶台上,让我像贪嘴孩子似的站着尽量吃,我的女伴儿也同吃。可是几位老先生吃了白薯,肚里产生了大量气体,又是噎气,又是泄气。有一次,一位老先生泄的气足有一丈半长,还摇曳多姿,转出几个调子来。我和女伴儿走在背后,忍着不敢笑。后来我拣出带下乡的一瓶食母生,给他们“消气”。

我那时还不贪油腻。一次梦里,我推开一碟子两个荷包蛋,说“不要吃”。醒来告诉女伴,她直埋怨我不吃。早饭时告诉了同桌的老先生,他们也同声怪我不吃,恨不得叫我端出来放在桌上呢!我们吃了整一个月素食,另一单位的年轻同志淘沟,捉得一大面盆的小活鱼。厨房里居然烧成可口的干炙小鱼,也给我们开了荤。没料到猫鱼也成了时鲜美味。我们吃了一个月粗粝之食,想到大米白面,不胜向往。分在稻米之乡的那一队得知我们的馋劲,忙买些白米,烦房东做了米饭请我们去吃。我像猪八戒似的一丢一碗饭,连吃两碗,下饭只是一条罐头装的凤尾鱼(我们在长沟共买得二罐)和半块酱豆腐。我生平没吃过那么又香又软的白米饭。

以后,我们一伙都害了馋痨—除了队长,因为他不形于色,我不敢冤他。他很体察下情,每一二星期总带我们到长沟的饭馆去吃一顿豆浆油条当早饭。我有时直想吃个双份才饱,可是吃完一份,肚子也填得满满的了。我们曾买得一只大砂锅,放在老先生住的屋里当炊具,煮点心用。秋天收的干鲜果子都已上市,我们在长沟买些干枣和山楂,加上两小包配给卖的白糖,煮成酸甜儿的酪,各人拿出大大小小的杯子平均分配一份。

队长很近人情,和大家同事。我的女伴出主意,买了核桃放在火上烧,烧糊了容易敲碎,核桃仁又香又脆,很好吃。反正什么都很好吃。每晚灯下,我们空谈好吃的东西,叫作“精神会餐”,又解馋,又解闷,“吃”得津津有味。“饮食关”该算是过了吧?

杨绛向来胃口小,也不贪恋吃食。饮食差了,她总是能克服。但“方便关”对她来讲,便着实为难了。

有一次,食堂供绿豆粉做的面条,杨绛吃了半碗,消化不好,半夜拉肚子。她想去“五谷轮回所”,但“轮回所”在小学后门,还要走半条路才到。杨绛怕黑,大半夜走这么远的路对她来说着实为难。女伴睡得正香,杨绛不忍将女伴叫醒,便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带个手电悄悄出去。她摸索到通往大厅的腰门,推一推纹丝不动,打开手电一看,上面锁着一把大锁呢。她实在无法,又顺着走廊往远处跑,经过一个院子,转进去有个大圆洞门,进去又是个院子,微弱的星光月光下,只见落叶满地,阒无人迹。她想起家里那只猫,学了猫习性,摸索得一片碎瓦,权当爪子,刨了个坑,然后掩上土,铺平落叶,权当过关。

第五关是“卫生关”。清洁离不开水。山村地高井深,打了水还得往回挑。他们搬离借居的老乡家时,都要把老乡家水缸打满,院子扫净。杨绛她们每人备了一只暖水瓶,每天早上从厨房打一壶热水,连喝带用。除了早晚,她们不常洗手,更不洗脸。她们手背比手心干净些,饭后就用舌头舔净嘴角,用手背来回一抹,就算洗脸。下乡的日子,她们整整两个月没洗澡。老先生们照顾杨绛她们两个女同志,每两星期专为她们烧些热水,供她们洗头发,洗换衬衣。至于罩衣上的斑斑点点,她们都在开会时“干洗”—就是搓搓刮刮,能下的就算洗掉。杨绛是江南女子,一向在城市里生活,能吃得下这些苦,不得不让人佩服。

与恶劣的卫生条件相伴的,往往是疾病。食堂里有个害肺痨的,嗓子都哑了。杨绛在街上也曾见过一个烂掉鼻子的。杨绛他们吃饭得用公共碗筷,心上嫌恶,只好买一大瓣蒜,狠命吃生蒜。好在人人都吃,谁也不嫌谁臭,压根儿闻不到蒜臭了。

“过五关”对杨绛来说不算轻松,但她与村子里的人们关系却很好,常有人称她“俺大姑”。杨绛得意地说:“我在上层是个零,和下层关系亲密。”

那时杨绛与钱锺书的婚姻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却还像新婚的夫妻一样成双入对,亲亲热热、恩恩爱爱地过日子,令人好生羡慕。幸福的婚姻让女人变美,她眉眼间全是温柔。即便在单位受了委屈,有丈夫疼惜,自己心胸也开阔,她并不因此而憔悴。此时的杨绛身材匀称,皮肤白皙,步履轻盈,大方,见人总是和颜悦色,说话慢条斯理,举止温文尔雅。1959年,钱锺书为杨绛写诗一首:“弄翰捻脂咏玉台,表编粉指更勤开。偏生怪我耽书癖,忘却身为女秀才。”钱锺书在城里工作的时候,杨绛形单影只。杨绛下乡之后,钱锺书也牵肠挂肚,食不知味。

他放不下妻子,便恢复了热恋时的习惯,每天给妻子写一封信。杨绛说:“这时是默存一辈子写得最好的情书,用他自己的话,‘以离思而论,行者每不如居者之笃’,‘惆怅独归,其情更凄戚于踽凉长往也’。”

杨绛很宝贝这些信,每一封都读了又读,舍不得丢。一开始她把信藏在口袋里,后来信多了,口袋塞不下,就藏在提包里。提包不在身上,她的心也跟着提包走了。这些信如果被别人看到,将会引起什么样的麻烦啊。她狠狠心,把信一股脑烧了,一边烧一边可惜,心疼了很久很久。

杨绛下乡原定三个月,但后来缩短到两个月,其中有临近年关,照顾老乡生活、不给群众添麻烦的意思。回城前他们互相提意见,总结经验,杨绛得了“能和群众打成一片”的评价,很是得意,终于能“毕业回家”了。

回研究所上班后,杨绛依旧指导董衡巽,主要是指导他的翻译。董衡巽试着翻译了一篇英国小说家萨基的短篇小说《开着的窗门》,然后拿着稿件向杨绛请教。

杨绛很快便看完稿件,找来董衡巽,温和地问:“你是不是朱光潜先生的高才生?”

董衡巽在北京大学西语系英语专业读书时,导师的确是朱光潜。此时他为表谦虚,连声说“不是、不是”,心里却有些得意,等着杨先生的表扬。

杨绛并不吭声,只将稿件递给他。董衡巽接过一看,上面接连打了十几个问号,顿时就红了脸。

杨绛又问:“你是怎么翻译的?”

“我是这样翻译的:头一遍对着原文边查字典边译,译得很慢,第二遍润色中文,速度就快了;最后誊清,誊的时候再改中文。”

“你这个方法不对,你译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应该更加严格对照原文,看译文是不是符合原文,有没有走样。”

董衡巽对此很感激,后来他讲道:“(那次)犯的错误可能是学者的通病,但杨先生这次谈话给我上了一堂端正态度的启蒙课。我头一次感到翻译是一件难事,这难首先难在态度。纪实属于水平方面的问题,如果竭尽全力反复琢磨,也会减少一点错误。也许可以这样认为:认真地翻译和不认真地翻译,对于同一个译者来说,效果的差别会是惊人的。”

指导新人之余,杨绛有了翻译西班牙著作《堂吉诃德》的任务。那时“三套丛书编委会”的领导、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觉得《吉尔·布拉斯》翻译得很好,便决定请杨绛翻译《堂吉诃德》。杨绛找了五种最有名望的英文、法文译文仔细阅读,还是觉得转译有所欠缺。她说:“五种版本各有所长和不足,很难确定用哪一个更好。我觉得任何译本都不能代表原作,要求对原作忠实,只能从原文翻译。”但那时杨绛虽精通英文和法文,却是不通西班牙语。她决定从头开始学西班牙语:“一九六零年三月,我读毕《西班牙文入门》后,便开始阅读拉美的西班牙文小说。由浅入深,渐渐能读懂比较艰深的文章了。”她选了最具权威性的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马林编注的《堂吉诃德》作为原本,正式着手翻译。

1963年,杨绛到上海探望生病的八妹杨必。杨必在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时,被分配到了上海复旦大学外文系任副教授。她翻译的英国作家萨克雷的小说《名利场》,是难得的佳作。借着这次探望,杨绛拜访了傅雷和朱梅馥夫妇。那次拜访很愉快,朱梅馥告诉她自己两个孩子的近况;傅雷很有兴趣地和她谈论了翻译上的一些问题。杨绛没有想到,那是她与傅雷夫妇的最后一次见面。事后回望,不禁让人生出“别时容易见时难”之感,因为改变他们甚至国家命运的大事发生了。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