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溪流旖旎1(1 / 1)

杨绛传 李雪 10247 字 4个月前

热闹的订婚宴结束,漫长的人生路还要继续。杨绛北上,去清华继续研究生学业。钱锺书南下,去上海光华大学任教。钱家人不放心杨绛独身一人求学,便托钱穆先生伴她同行。钱穆可以称得上国学大师,是钱氏家族又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那时去北京的列车很慢,晃悠悠一日半才能到达。钱穆与杨绛相对而坐,相谈甚欢。钱穆夸赞杨绛是有决断的人,因为她只带了一包行李,很是精简。用当下的话来讲,杨绛是很会断舍离的。然而哪有什么天性便懂舍弃的人,不过是长期独自漂泊,早就知晓什么该带在身边,什么该丢弃。

人真正的成长,大多是从离家去远方开始的。背上行囊,独自奔赴远方,行囊里的行李是路上的星辰日月,每一样都要自己细细斟酌、慢慢挑选。身后的故土越来越远,人就像脱离了岸边,只能凭力气游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慢慢的,人越游越远,越游越轻松,渐渐看不到岸上母亲的目光,便可以独自生存在这世上了。

杨绛这时大概已经有了这样的本领。一个人北上求学对她来讲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这次与钱穆先生共同乘车,对她触动最大的莫过于先生的随和近人。车行过蚌埠,路上渐渐没有了风景,只有绵延起伏的土墩,杨绛觉得无聊,便说:“这段路最乏味了。”钱穆却说:“此古战场也。”杨绛吊古的热情被激起。钱穆便告诉她,哪里可以安营,哪里可以冲杀,直到琅琊山在望,他们才离开这片辽阔的古战场。

车到北平,杨绛去清华大学,钱穆去燕京大学。经此一别,二人却再不曾见过。杨绛对这次行程总不能忘怀,每次坐车路过“古战场”,总能记起钱穆先生谈古论今的神情。直到多年后,钱穆病逝于台湾,杨绛颇有感怀,便写下《车过古战场》悼念钱穆先生。

清华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新奇。杨绛这次来清华,再不用顶着借读生的名义,而是真真正正的清华学子。摆在她面前的,是可任意驰骋的人生。

直到以后的漫长岁月,杨绛最爱的,永远是读书。清华大学的图书馆,似乎让杨绛有了志之所栖。为此,她专写了一篇《我爱清华图书馆》,追忆与清华图书馆的点点滴滴。

我在许多学校上过学,最爱的是清华大学;清华大学里,最爱清华图书馆。

1932年春季,我借读清华大学。我的中学旧友蒋恩钿不无卖弄地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图书馆!墙是大理石的!地是软木的!楼上书库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见楼下的光!”她带我出了古月堂,曲曲弯弯走到图书馆。她说:“看见了吗?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我点头赞赏。她拉开沉重的铜门,我跟她走入图书馆。地,是木头铺的,没有漆,因为是软木吧?我真想摸摸软木有多软,可是怕人笑话。捺下心伺的机会,乘人不见,蹲下去摸摸地板,轻轻用指甲掐掐,原来是掐不动的木头,不是做瓶塞的软木。据说,用软木铺地,人来人往,没有脚步声。我跟她上楼,楼梯是什么样儿,我全忘了,只记得我上楼只敢轻轻走,因为走在玻璃上。后来一想,一排排的书架子该多沉呀,我光着脚走也无妨。我放心跟她转了几个来回。下楼临走,她说:“还带你去看个厕所。”厕所是不登大雅的,可是清华图书馆的女厕所却不同一般。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两个小间的矮墙是整块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横悬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镶着一圈精致而简单的边,忘了什么颜色,什么质料,镜子里可照见全身。室内洁净明亮,无垢无尘无臭,高贵朴质,不显豪华,称得上一个雅字。不过那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事了。

一年以后,1933年秋季,我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语文研究所。清华图书馆扩大了。一年前,我只是个借读生,也能自由出入书库。我做研究生时,规矩不同了,一般学生不准入书库,教师和研究生可以进书库,不过得经过一间有人看守的屋子,我们只许空手进,空手出。

在这篇文章里,她提到:“我曾把读书比作‘串门儿’,借书看,只是要求到某某家去‘串门儿’,而站在图书馆书库的书架前任意翻阅,就好比家家户户都可任意出入,这是唯有身经者才知道的乐趣。我敢肯定,钱锺书最爱的也是清华图书馆。”

人们在读书时,总喜欢用“遨游在知识的海洋里”形容读得沉浸。这种比喻虽然因反复使用显得烂俗,却所言不虚。读书的确是件有意思的事。当一个人声称自己绝非读书之人、看书便会打瞌睡时,他大概就像尚不会游泳的人站在海边。海洋深不见底,“望之俨然,浅尝后又觉得海水苦不堪言”。不读书的人看读书人,就像岸上的人看着海里人。岸上人不懂水中人的欢乐,水中人却乐不思蜀酣畅淋漓。相比水中人,岸上人永远少了片可以寄托快乐的领地。

杨绛便是可以在海中游得欢畅的人。每到一处,图书馆总是她最想去的地方。清华亦是如此。除了闲时读书,她也不浪费清华的丝毫资源。她选了朱自清的散文课,梁宗岱的法国文学,吴宓的中西诗比较,美国教授翟孟生的欧洲文学史和英国教授吴可读的英国小说。这些课程预示了杨绛日后的事业路线,也为她的文学品味和爱好打下了基础。

值得一提的是,在朱自清的散文课上,杨绛发表了她的处女作。朱自清先生需要学生上交文章作为作业,杨绛的第一篇习作《收脚印》便获得他的肯定。

听说人死了,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都给收回去。为了这句话,不知流过多少冷汗。半夜梦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来。其实有什么可怕呢?怕一个孤独的幽魂?假如收脚印,像拣鞋底那样,一只只拣起了,放在口袋里,掮着回去,那么匆忙地赶完工作,鬼魂就会离开人间。不过,怕不是那样容易。

……

每当夕阳西下,黄昏星闪闪发亮的时候,西山一抹浅绛,渐渐晕成橘红,晕成淡黄,晕成浅湖色……风是凉了,地上的影儿也淡了。幽僻处,树下,墙阴,影儿绰绰的,这就是鬼魂收脚印的时候了。

守着一颗颗星,先后睁开倦眼。看一弯淡月,浸透黄昏,流散着水银的光。听着草里虫声,凄凉地叫破了夜的岑寂。人静了,远近的窗里,闪着星星灯火—于是,乘着晚风,悠悠****在横的、直的、曲折的道路上,徘徊着,徘徊着,从错杂的脚印中,辨认着自己的遗迹。

远处飞来几声笑语。一抬头,那边窗里灯光下,晃**着人影,啊!就这暗淡的几缕光线,隔绝着两个世界么?避着灯光,随着晚风,飘**着移过重重脚印,风吹草动,沙沙地响,疑是自己的脚声,站定了细细一听,才凄惶地惊悟到自己不会再有脚声了。惆怅地回身四看,周围是夜的黑影,浓淡的黑影。风是冷的,星是冷的,月亮也是冷的,虫声更震抖着凄凉的调子。现在是暗夜里传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间搜集往日的脚印。凄惶啊!惆怅啊!光亮的地方,是闪烁着人生的幻梦么?

……

灯灭了,人更静了。悄悄地滑过窗下,偷眼看看床,换了位置么?桌上的陈设,变了么?照相架里有自己的影儿么?没有……到处都没有自己的份儿了。就是朋友心里的印象,也淡到快要不可辨认了罢?端详着月光下安静的睡脸,守着,守着……希望她梦里记起自己,叫唤一声。

星儿稀了,月儿斜了。晨曦里,孤寂的幽灵带着他所收集的脚印,幽幽地消失了去。

……

朱自清先生看了,觉得杨绛写得很好,便对她说:“你这篇作文,可以发表,我给你拿去投稿。”杨绛大喜过望。果不其然,两个月后,在《大公报·文艺副刊》,杨绛看到了她那篇署名“杨季康”的《收脚印》,还收到了《大公报》给她寄来的五元钱稿费。她很高兴,用四块钱买了两斤绛红色的毛线,边看书边打毛线,给妈妈织了一条大围巾,又用一块钱买了一匣子天津起士林的咖啡糖,裹在围巾里一起寄给妈妈。

朱自清先生可以看作杨绛文学之路上的启明星了。在无数才华横溢的清华学子中,他偏慧眼识珠,发现了杨绛,是因为她笔触细腻柔软又充满遐思,还是因为她年纪轻轻便可以洞悉面临生死时人性的脆弱与悲凉呢?

我们无从得知,只知道以此为始,杨绛算得上正式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了。

杨绛是江南女子,对北方冬天的阴风怒号有些陌生害怕。在入住清华宿舍的第一个冬天,她便搬去与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的女儿赵萝蕤同住。赵萝蕤选修了一门叶公超先生的课。叶公超先生听闻钱锺书的未婚妻就在清华读研,还与赵萝蕤同住,便让赵萝蕤邀请杨绛去他家中做客。

叶公超先生发出邀约时,怕是带了一点情绪的。原来之前所传钱锺书已经订婚之事,并非捕风捉影。当年叶家想与钱家联姻,属意钱锺书。两家都觉得满意,唯有钱锺书不喜欢叶家小姐叶崇范,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叶家脸上无光,对这事一直有些介怀,而叶公超正是叶崇范的堂兄。

杨绛对此也有耳闻。她不逃避,欣然赴约。有趣的是,叶家小姐也是启明中学的学生。杨绛听大姐和后来又回到启明读书的三姐讲过很多次关于叶小姐的顽皮事。叶小姐皮肤不白,但相貌不错,生性大胆淘气。她饭量很大,半打奶油蛋糕能一顿吃完,绰号“饭桶”(恰好是“崇范”二字倒过来的谐音)。一次养母叶姑太太带她到永安公司买东西,叫她小坐等候,她趁机吃了三十客冰激凌,吃得都病了。念书时她自己编造请假信,回家穿上男装,骑自行车到大马路上疯玩,玩够才回学校。

杨绛先生后来讲道:“我第一次见到钱锺书时,就想到了这位淘气的‘饭桶’,觉得和眼前这个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的书生是不合适的。当时只闪过这个念头而已。”她自觉并没有破坏两家联姻,对叶家也不甚在意。

叶先生对杨绛礼遇有加,侃侃而谈,一顿饭下来,二人也不再生分。叶公超便拿出一册英文刊物,让杨绛翻译其中一篇政论文。杨绛心想“这怕是要考考钱锺书的未婚妻吧”,便点头答应。

然而,杨绛此前并无翻译经验,对政论也无甚兴趣,对这么个考验,是有点硬着头皮去做的样子。她费了很大一番功夫,用尽浑身解数,终于翻译了个大概。杨绛自己对这篇勉强为之的译稿不太满意,没想到拿给叶先生后,他点头赞许“很好”,不久后将其刊发在《新月》杂志上。因这次试验,叶先生觉得杨绛不浪得虚名,杨绛也因叶先生的肯定有了信心。二人间的嫌隙消弭,反而生出师生间惺惺相惜的认同感来。

光阴似箭,水木清华。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杨绛在清华的浸润下,思维渐渐饱满,情感渐渐丰富。在上海执教的钱锺书曾来北平看她。钱锺书是不喜热闹新鲜的人,一个人在清华,四年也未曾游几处北平风景。但与杨绛在一起时,他每天都会被杨绛带去新的地方。他游了北平的风景,见了北平的事与人,世俗才缓缓向他打开。后人讲钱锺书与杨绛珠联璧合,佳偶天成,或因二人皆醉心学术不问政事,或因二人性格淡然饮水成诗。但不可忽视,二人结合除因有话可聊外,性格互补亦是原因。钱锺书是喜爱沉浸的人,可以把生活过得深刻,但会忽视浮世风光。杨绛是充满灵性、在世事间来去自如的人,但会流于浅尝辄止。二人结合,取长补短。天作之合,不过如此。

两人相伴时,钱锺书能清晰地感到对杨绛浓浓的爱意。1934年,他作了《玉泉山同绛》,拳拳爱意欲言又止,无声胜有声。

欲息人天籁,都沉车马音。

风铃呶忽语,午塔闲无阴。

久坐槛生暖,忘言意转深。

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两人南北两隔时,钱锺书又将思念化作书信,一封一封寄给杨绛。他是语言大师,玩转文字不在话下。至今许多高校的中文系,还将《围城》看作教学生打磨文字的样板。在写信给杨绛这件事上,钱锺书更是不吝惜才华,单是落款,就新意百出。他最常用“奏章”二字,说是有点“启明圣上”的意思,“惧内”属性可见一斑。一次,他落款“门内角落”,旁人看了百思不得其解,杨绛也不明就里。直到钱锺书回信解惑,杨绛才知道“门内”是“钱(money)”“角落”是“钟(clock)”,不禁开怀大笑。

钱锺书把一年间所作的诗,包括写给杨绛的情诗和二人的唱和诗作集结成册,自费出版,名《中书君诗》,印了几本,分送亲友。吴宓先生也得了一本,看后很是高兴,称赞钱锺书:“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竟通。”钱父带了点淘气,竟将诗集送给叶家一本。叶恭绰看到钱锺书与杨绛的唱和诗,气不打一处来,恨惨惨地说钱家不肯联姻,托词什么“齐大非偶”:“杨荫杭大律师,大法官,也不小嘛!”

1935年,钱锺书两年社会实践期满,开始参加出国留学考试。中英庚款留学生考试总共举行过八次,钱锺书参加的是第三次。当时有二百九十人报名,二百六十二人应考,结果仅录取了二十六人。钱锺书不仅是唯一被录取的英国文学专业学生,而且总成绩最高,达到87.95分。

赴英在即,钱锺书牵挂杨绛,希望杨绛与自己一道出国。此时,与其说钱锺书放不下杨绛,不如说杨绛放不下钱锺书。她太了解钱锺书了。他出身名门,满心思钻研学问,且不论不谙世事,就连料理自己的生活,他也难以做到。与他一起出国,她至少还能照顾到他。但清华虽有公派留学惯例,唯独外语部例外,出国必须自费。杨绛此时尚未毕业,若要提前回家准备婚礼,有两门课不能参加考试。幸而两位老师宽厚,准许她用论文和习作代替考试。杨绛思考再三,决定自费出国,以论文代考试,与钱锺书结婚。

杨绛的这次习作,就是后来被人所知的《路路,不用愁!》。这篇文章被朱自清先生推荐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后来还被林徽因选入《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标题改成《璐璐,不用愁!》。

杨绛在处理世俗问题上是高明的,也足够决断。虽然钱、杨已经订婚,但未举行婚礼便共同出国,在那个时代免不了受人议论。杨绛虽然正值热恋,却十分清醒,不肯将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无关对爱人的信任,也无关对爱人的依赖,这种做法值得每一个正在深爱着的姑娘品味。

主意打定,杨绛决定南下回家。与年幼时那次南下一样,她的这次回乡充满匆忙与慌乱。她甚至来不及写信告诉父母,便匆匆收拾行李启程。

车到苏州时是中午,她取完行李雇车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因想念父母,她把行李向门口一丢便飞奔进门,像回归森林的鸟儿似的,边跑边喊:“爸爸!妈妈!”父亲丝毫没有意外,答应了一声,掀起帘子道“这可不是来了”。

原来杨荫杭那天刚准备午睡时,忽然感到杨绛回来了。他起身看,发现屋里并没有人。他以为杨绛怕耽误他午睡,到母亲房去了,便过去找,问妻子:“阿季呢?”

妻子疑惑:“这会子哪来的阿季?”杨荫杭有些失落,转身回房,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会儿阿季真真正正回来了,杨荫杭很是高兴,说道:“大概真有心血**这回事。”后来杨荫杭在追忆这件事时说:“曾母啮指,曾子心痛,我现在相信了。”

此时的杨荫杭,身体已大不如前了。他患有高血压,又曾经中风。早在去年,他就半开玩笑地向杨绛诉说自己开庭时闹了个笑话。当时法庭里的人都在等他说话,期待他像以往那样慷慨雄辩,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众人等了许久,他仍无法开口,案子被迫延期开庭。明白自己身体状况的杨荫杭决定结束律师生涯。在这种境遇中,他当然希望女儿能够留下来陪陪自己。然而,女儿这次归来是为了走得更远。

在儿女成长的道路上,父母就像领路人:出发时等着儿女,背负着儿女,觉得儿女总也长不大;可忽然有一天,孩子长大了,越走越快,超过了他们。他们只能远远望着孩子们,看着那些高高大大的背影,回忆孩子还是小小的人儿时哭着扑向自己怀里时的样子。

杨绛的人生行路至此,正是要越过父母奔向更大世界的时候。她向父母坦白,这次回家是要与钱锺书结婚的,他们要出国去学习。杨家父母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他们没有阻拦女儿,任由她奔向自己想去的天空。

钱锺书与杨绛在1935年7月13日结婚了,婚礼设在苏州庙堂巷杨府。钱、杨两家朋友众多,与订婚时一样,席间不乏鸿儒大家。杨荫杭主婚,著名爱国人士张一麐证婚。婚礼是西式的,很是洋派,有花童,有《婚礼进行曲》,还有请来的摄影师拍照。但那日的结婚纪念照拍得并不优美,反倒滑稽。杨绛后来写道:“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锺书自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

婚礼是热闹的,但也有状况出现。后来杨绛回忆,有位女士穿了一身白色就来赴宴,白衣裙、白皮鞋,惹得宾客诧异,以为她披麻戴孝来了。这女士便是杨绛的姑姑杨荫榆。但杨绛知道,姑母向来忙碌,这套衣服估计是最为隆重的了,也不去计较。

经过“女师大风波”的杨荫榆,被免职后回到苏州,在苏州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并在东吴大学、苏州中学兼授外语,1935年在娄门创办二乐女子学术社,任社长。此时,杨绛一家并不知道,仅仅三年后,杨荫榆会死在日本人之手。

抗战爆发后,苏州沦陷。侵华日军要杨荫榆出任伪职,遭到她的严词拒绝。面对侵华日军在苏州烧杀抢掠的暴行,她还曾几次到日军司令部提出抗议。有一天,几个被日军追逐的妇女逃至盘门新桥巷的杨荫榆家,杨荫榆立即勇敢地站出来用日语同日军交涉,当众斥责日军的暴行,保护了这些中国妇女。这些举动刺激了日本侵略军,杨荫榆也就成了日军的眼中钉。1938年1月1日,两名日军以司令部传见为借口,把杨荫榆诱出家门,行至盘门外吴门桥突然开枪射击,并将她抛入河中,因见她晃动手臂,又开数枪将其射杀。

一代备受争议的女教育家,最终回归纯净的灵魂,为捍卫民族尊严而牺牲。

洗手作羹汤

婚宴散了,杨绛换好衣服,带着行李,由钱锺书和家人接到无锡七尺场钱家。妈妈不放心杨绛在婆家的生活,意欲把自己的得力女佣“借给”杨绛一个月,待她出国后再做打算。杨绛替钱家面子着想,推托说钱家有佣人,不必再带人去。其实钱家上上下下若干人,只有一个烧饭的女佣,还有一个“老妈妈”睡在屋外,杨绛也没使唤过她。

钱家还有一次中式婚宴,旧规矩很多。钱锺书老实,对岳父讲明迎亲时需杨绛行旧礼。杨荫杭得知女儿要向钱家父母磕头,心里很不爽快。三姐在旁暗暗拉四妹衣襟,埋怨他们口无遮拦。原来三姐出嫁时,在夫家不知磕了多少头呢,只是没告诉爸爸便是了。

迎亲仪式十分隆重。钱锺书的大伯父膝下无子,钱锺书出生后要按照旧规矩过继给长房抚养,大伯父与大伯母就成了他的嗣父嗣母。此时虽然伯父伯母早已过世,钱锺书和杨绛还是要叩拜嗣父嗣母,只不过拜的是两盆有象征意义的植物:一盆千年芸,一盆葱。他们还要叩拜钱氏父母,拜叔父婶母,拜家祠,拜灶神。一路拜下来,小夫妻两人直累得病倒了,连回娘家的回门礼都无法进行。

钱锺书的奶妈(被钱锺书称为“姆妈”)待钱锺书视若己出。她在钱家帮工帮了一辈子,到中年以后,每日都要呆呆地愣一阵。家人背后称她“痴姆妈”,称钱锺书的“痴气”就是从她身上带来的。姆妈很期待儿媳妇,婚礼前特买了一只翡翠镶金戒指准备送给杨绛。有人哄她那是假货,把戒指骗去。姆妈气得发疯,不久就去世了。杨绛没能与她见上一面。

杨绛在家时,虽不惫懒,但日常劳作都有母亲和佣人操持。与杨家相比,钱家的确可以称得上“寒素人家”,初为人妇的杨绛很不习惯钱家的生活方式。迎亲当天晚上,无锡国学专科学校校长唐文治老先生请新人吃喜酒,要唱昆曲助兴。杨绛换好白高跟鞋,却发现要自己走着上街去叫车。“当时我心上有说不尽的委屈。其实我十五岁时,也曾带着弟弟妹妹步行到振华上学。但那是上学啊,岂有新娘子出门做客,要走出门自己叫车之理!”但杨绛不但体谅了钱家的“寒素”,还怪自己娇气:“委屈之余,不怨贫家媳妇苦,而自己明白,谁娶我这种小姐很倒霉!”

然而成为主妇,要经历的远不止这些。古时女儿出嫁要哭,是为“哭嫁”:一则表达感念父母养育恩,二则表达远离家乡有哀愁,三则表达对未来日子多烦忧。未嫁人时,女孩是父母的心头肉,即便撒娇蛮横,父母疼爱,数落几句便算了;不想做家事,偷个懒,还有父母做好一切等女儿享用。那时的女孩,与父母心意相通,真如小棉袄一般温暖人心,日子也随性洒脱。一旦女孩嫁了人,成了妇人,一切便不一样了,除了不能随性烂漫,还要日日如走钢丝,丝毫错不得,也难怪嫁人前女孩们要情真意切哭上几日。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新婚三日,杨绛依着规矩被引进厨房。“厨房里有好些未见过的女人。灶上锅里烧着半锅沸油,灶台上盘子里有一尾开膛去鳞的鱼,她们要我把鱼放进锅里。我从未摸过生鱼,也不知怎么拿,怎么下锅。她们教我提起尾巴,鱼头顺着锅边,鱼一溜就进锅了。我战战兢兢拿起滑腻的鱼,把鱼溜入锅里,居然没溅上油。幸亏没叫我真的煎鱼,煎鱼是我一辈子也没学会的。‘小姑’也没陪我‘入厨下’。”杨绛看妯娌小姑们还要去井边汲水洗衣,便也跟着去,到了井边才发现自己不会汲水,衣服也没洗成。

好在钱锺书去南京接受留学培训时,杨绛有机会与小姑子钱钟霞一道回娘家小住几天。她身体还未来得及全然恢复,鼻子和胸口又长了疹子。唐须嫈很心疼,说疹子都出在要害处,一定要访一位名医来诊治。但未及病愈,杨绛便要动身为出国做准备。临行前,母亲给她带了冬衣,另外准备了两小篓子水蜜桃,让她送给长辈们。杨绛还与小姑子分食了几个水蜜桃。

谁料这急匆匆的分别,成了杨绛心头永远的痛。临行前从无锡坐火车到上海,车路过苏州时,杨绛忽然泪流满面。她感觉父母在想她,恨不得跳下车去,跑回家再见父母一面。

她之后再也没能见到母亲。

三年后两人回国,他们到家时发现三姐在医院生孩子,弟弟在维也纳上学,七妹结了婚住在无锡,家里只有爸爸、大姐和八妹。上海沦陷了,而妈妈也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杨绛办理好自费留学手续,待钱锺书从南京受训回无锡后,便着手收拾行李。两人的行李主要是书:“锺书把一叠又一叠中文书籍搬到书桌上,我一一装入大箱。多半是中文书,也有他喜爱的外文书,还有工具书。我记得在牛津时,我曾重读《论语》《孟子》《左传》等。《随园诗话》《养一斋诗话》等,则是第一次读。锺书带的还有文集、诗词集等。一年后,许大千曾寄《红楼梦》,爸爸曾寄《元曲选》。带出国的中文书籍,回国时都送人了。带回的都是外文书了。”他们拜别了钱氏父母,便到上海坐邮轮。此时三姐已经嫁到上海,杨绛便住在三姐家,钱锺书暂住别处。

说来有缘,在上海住的几天里,杨绛忙于应酬,得空时参加了启明女校的校友会,恰好碰见叶崇范。那时杨绛正抱着三姐的女儿,叶崇范看见了,便过来与她打招呼:“闰康的女儿吗?”杨绛笑着点点头,却看叶崇范穿一件细褶子透明白绸衬裙,旗袍开叉处并不露腿,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范,也从心底对她有了敬意。

1935年8月13日,钱锺书与杨绛夫妻由上海出发,开始留学生涯。三姐送杨绛,送钱锺书的是温源宁老师和邵洵美先生。杨绛是自费学生,与钱锺书并不同舱。

船缓缓开动了。以往只是向无垠的世界眺望,如今当真要到新世界去了,两人必然不能坦然自若。若是没有胆量面对,所栖之处便永远是那一方狭小的天地;若是冲破屏障,辽阔的世界则任由驰骋。杨绛在《我们仨》中写道:“1935年7月,锺书不足二十五岁,我二十四岁略欠几天,我们结了婚同到英国牛津求学。我们离家远出,不复在父母庇荫之下,都有点战战兢兢;但有两人做伴,可相依为命。”

两人以往没有坐过跨洋邮轮,又正在新婚蜜月,一切风景对他们来说都那样新奇美好。有次海上刮起了台风,其他人都早早躲好,两人却贪看风暴没有回舱。狂风来袭,大雨如注,直到甲板上实在不能站立,夫妻两个才手牵手摇摇晃晃从甲板挪到船舱。二人头晕,两天不想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直到船至香港,才上岸吃了点心。

船一路西行,钱锺书与杨绛沿途参观了新加坡与锡兰(即后来的斯里兰卡)的景点。旅途有些艰苦,行至大西洋时,恰遇船上有人死亡。海员将死者的尸体裹了,投入大海。这是他们第一次见海葬。

到英国后,两人并未直接去牛津,而是先在伦敦小住了一段时间。他们拜访了在伦敦的亲友,促膝叙话,携手游览,见证了伦敦厚重的历史与别样的风情。这是二人最为轻松快乐的时光。

没过多久,他们便去牛津开始学业。钱锺书入学顺利,进入埃克塞特学院(Exeter College)攻读文学学位。杨绛原本打算入女子学院学文学,却被告知文学专业名额已满,只能学历史。杨绛不愿退而求其次,便打算直接在牛津大学旁听,自修西方文学。

那时牛津大学要求自费学生穿一件黑布背心,背上还附着两条黑飘带,有奖学金的学生则穿长袍。钱锺书虽然有庚款奖学金,但没有牛津奖学金,所以也算自费学生,穿黑布背心。那时牛津及附近的街区,都是穿着黑布背心或长袍的学生来回走动。杨绛看了,着实心酸羡慕。她何尝不想自费入学,融入牛津学生中去?但已为人妇的杨绛,自然要考虑更多:牛津学费本就比一般高校要贵,还要另交导师费,她若入学,需要一大笔开销;他们房租伙食费用高,还偶尔出些意外,异国他乡,总要留够充足的预算;爸爸得了高血压不能工作,自己又离开了他们,满心愧疚……想到这些,她便做了懂事的女儿,未开口向家人提学费的事。

即便如此,杨绛也没有偷得半日闲。她穿着旗袍,跟几个修女一道坐在旁听席上听课。牛津的时光何其美好,她一分一秒也不愿意浪费。不上课的时候,杨绛总喜欢去图书馆。钱锺书没课的时候也会与妻子一道去。牛津大学图书馆名为Bodleian Library,钱锺书译为“饱蠹楼”。图书馆藏书五百万册,手稿也有六万卷。图书馆里学生不多,环境清幽,临窗有一排单人书桌,杨绛独占一桌来自习。没有旁听课程的时候,她总到图书馆去读书。本科时杨绛学了四年政治,虽然兴趣在文学,但并未接受系统的文学教育。此时她一介旁听生,既没有必修课要上,也没有功课要做,反倒比在校生多了时间,可以从从容容地读书。

不得不说,在自学西方文学上,杨绛先生是很有方法的。她从英国的乔叟开始,顺着文学史的经典作家名录,一位一位往下读,既读原本,又读知名评论家的权威评论。每位作家的代表著作她都能读上三四本。

那时牛津图书馆的经典文学藏书止于十八世纪,据说是牛津不认同十九世纪后的作品仍是经典的缘故。但杨绛先生认为十九世纪后的作品仍有遗珠。狄更斯、萨克雷等十九世纪后的作家,杨绛先生就很重视。牛津图书馆不能找到的藏书,杨绛先生便去牛津市图书馆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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