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一次停车在旅馆里睡觉,是在密苏里州的独立成。每个人的费用是五美元,简直就是抢劫。但是我们没得选,因为博德雷必须要睡觉,而我也不可能在低于零下的温度中坐在卡车上等他。第二天就是星期一,一早上睡醒之后,透过窗户我看到很多充满朝气的年轻人都西装革履的准备上班去,这样看,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不希望能够有一天成为杜鲁门那样的大人物。我们是在星期二的黎明时分挥手告别的,到了斯普林菲尔德的时候,我便下车了,我们都有一些离别的愁绪。

我走进一间快餐店,喝了杯茶,然后看了看我还有多少钱,又在一家旅馆好好地补了个觉,睡醒以后我便去了巴士总站,在那里买了一张去往落基山城的巴士票。之所以会坐巴士,因为想要在深冬时节想要在俄亥俄拦下一个便车去往北卡罗来纳(白雪覆盖的蓝岭是必经之路,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山脉),几乎是没有希望的。巴士慢吞吞的,这让我非常不耐烦,最后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毅然决然地下了车,准备去拦一辆顺风车。车开到郊区的时候,我让司机停车了,我从车上下来走回了巴士总站去退票,但是总站的工作人员却不肯给我退票。这个非常不理智的行为让我付出相应的代价,那就是我要再等八个小时,到时候会有一辆开往弗吉尼亚州查尔斯顿的巴士(我一辆顺风车都没有拦到)。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我便想走着去下一个城镇来解闷,到时候在那里等巴士,但是我只走了一半手脚就已经冻得的麻木了,真是太沮丧了,只能呆呆地站在薄暮笼罩中站在乡村的道边上。幸运的是过来了一位好心的司机,让我搭乘他的车到了下一个小镇,我便在那里的小巴士站等车。车上人多,有些拥挤。它用了一晚上的时间穿过了山脉,第二天白天也一直都是走走停停,最后终于到了我的目的地罗利。然后,我上了另一辆巴士,它会沿着另一条乡村小路,蜿蜒曲折行驶上三英里,再从一些松树林中穿过,最后便可以到达我妈妈的家了。

晚上八点,我从巴士上下来,在卡罗来纳走了三英里宁静而冰冻的小路。路上,我头顶上的天空中飞过了一部喷气式飞机,月亮被它长长的尾巴切成了两半。道路两边是静悄悄的树林,偶尔会出现一间亮着小小灯光的农宅。被白雪覆盖的东部世界漂亮极了,我非常庆幸自己能回来过圣诞节。

我走进妈妈的院子时已经九点了,我已经非常累了,步伐很是沉重。一进院子我就看到她正在厨房里洗碗,面前时白瓷砖水槽,从她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来,她一定是担心我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回来的确实晚了些),甚至她也在担心圣诞节我能不能赶得回来。没准,她这是心里正在想:“可怜的雷蒙,为什么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呢,就像别人那样,非要在外面折腾什么呢,总是让我提心吊胆的?”我在寒冷的院子里站着看着妈妈,不禁想起了贾菲:“为什么如果厨房里有白瓷砖水槽会让他们讨厌呢?人们虽然没有像‘达摩流浪者’那样生活,但是这并不是说他们的心肠就不善良呀。要知道,佛教的根本是慈悲。”房子后面是一大片松树林,我准备这个冬天和明年春天都去那里打坐,自己也领悟一下世间的真理。我有了一种快乐的感觉。我望着窗外的圣诞树,在屋里走了一圈。沿着路大概一百码的距离,是两个乡村杂货店,他们的灯光给这个荒凉空寂的地方增添了几分温暖。我看了看狗屋中的老包,在寒冷中,它一边打颤一边咆哮。一见我来了,它激动地一直呜咽。我把它的链子解开,它便围着我窜上蹿下的,叫个不停,还跟着我跑进了屋子里。在温暖的厨房里我拥抱了我的妈妈,妹妹和妹夫从客厅出来跟我打招呼。他们的旁边还有我的小外甥小路易。我又回家了。

家人们都想让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因为煤油火炉在沙发旁边,这样我可以睡得好一些。但我并没有答应,而是坚持睡在后门廊里,就像以前那样。那里有六扇窗户,透过窗户看到的是光秃秃的棉花田还有远处的松树林。我打开窗户,后门廊有一个沙发,我把睡袋铺在上面,钻了进去,把头都埋了进去。但是,在家人们全都上床睡觉了之后,我便从睡袋里爬了出来,又把夹克穿上,戴上鸭舌帽,裹上尼龙披风,把自己装扮的像个大和尚一样,然后走进了棉花田,迈着大步一直向前走。月亮将大地的霜雪照得的银光闪闪。不远处的老墓园也覆盖着闪闪发光的霜雪。农舍的屋顶上的雪像镶片一样。我在棉花田中走过,老包和乔纳家的小仙蒂在身后跟着我,除了它们两个还有几只其他的流浪狗(狗狗们都很喜欢我),我们穿过了树林,走到了前面。今年春天,我曾经在这里开辟了一条通往我经常在下面打坐的那颗小松树还可以的路。现在这条路还在呢,还可以找到那条路的正是入口。入口处是两棵像门柱一样平直的松树。我像以前那样,咱在入口处合十鞠躬,感谢观世音将这样一个福地赐给我让我用来打坐,然后就向里边走去,老包在前边为我引路,月亮照得的它雪白雪白的。曾经我在那棵树下铺上一团稻草,如今那团稻草依然在那。我将身上的披风整理了一下,然后就坐下来打坐了。

几只狗狗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也在我一起打和坐。整个乡间都是那样的宁静,哪怕是小小的兔子的声音都没有。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便是三〇一号公路上传来的微弱得的不能再微弱的汽车声。好像还可以听到五英里以外的一只狗的吠叫。这是一个蒙福的夜晚。很快我就进入了一种空明的朦胧状态,还听到有个声音一直在说:“所有的思绪都停下了。”因为停止了思考,我舒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都有了一种幸福感,和这个虚幻的世界和谐相处。我被各种思绪围绕着,其中一个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旷野中祷告的价值,是全世界的庙宇加起来都比不上的。”我抚摸了一下老包,它看向我的眼神非常心满意足。“所有的生灵,与这些狗和我都没有什么不同,来来往往,毫无延续性,也没有什么自我实体,所以主啊,我们都是不存在的。那样的奇怪,又是那样的美好!假如世界是真实的,这将会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如果世界是真实的,那它将会永远存在。”我的尼龙披风帮我抵挡了寒冷,就像一顶贴身的帐篷。在冬夜的树林里,我盘膝而坐了一个小时,然后便回家了,先在客厅的火炉旁边暖了暖手脚,这才钻进了睡袋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就是平安夜了,我喝着葡萄酒,通过电视看着纽约圣帕特里克大教堂举行的弥撒。主教在向信众们讲道,教士们穿着白色的法衣站在祭坛面前,那个祭坛还不如我打坐时候用的草席一半大。一对小父母(我的妹妹和妹夫)在半夜的时候悄悄地走进客厅,将他们给孩子准备的礼物放在了圣诞树下面,我感觉,他们身上此刻散发出的荣耀比罗马教会的《荣耀归于主》,甚至比它所有主教所散发出来的还要多。我想:“奥古斯丁终究只是个太监,方济各只是我愚蠢的兄弟而已。”突然,我的猫戴维窜到了我的大腿上,好像在为我祝福。我在暖烘烘的火炉和漂亮的圣诞树旁边靠着,拿出了圣经读了会儿圣保罗的书信。“倒不如变作愚拙,好成为有智慧的。”看到这段经文,我想到了贾菲,希望这一刻他也在这平安夜中享受着平静安宁,我祝福他。“你们已经得到了满足,得到了丰富,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将要交给圣徒审判了吗?”圣保罗的话真的是太对了。然后是一段比旧金山所有诗人的诗加在一起还要美丽的诗句:“食物是为肚腹,肚腹是为食物;但神要叫这两样都废坏。”

“可不就是,你要拼命去挣钱,才能看那些没有生命力的电视节目……”我想。

后来的一个星期,白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妈妈去了纽约,她去那里参加一个葬礼,我的妹妹和妹夫要去上班。我每天都会和那几条狗一起去松树林,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中阅读、打坐,傍晚时分我回回家为大家做晚餐。晚上,大家都睡了以后,我又披上披风回到松树林中,在漫天星光(有时候也会在雨中)下打坐。松树林给了我盛情的接待。我写了一些小诗自娱自乐,那些小诗与狄金森的有些相似,比如:“点灯,打僧,于存在而言,有河不同?”或者:“一粒西瓜籽,会有一种需求产生,又大又多汁,如此独裁的统治。”

“愿上天能赐福将万物笼罩,直到永远,越来越多。”晚上我都会在树林里这样祷告。我一直努力让我的祷告可以更新、更好。也努力多写一些诗。下雪的时候我会写:“不经常出现,如此这般的圣雪,是怎样的轻柔,我浅浅地的鞠躬。”我还在某一瞬间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有四件事情是无法避免的:一、书会发霉;二、自然没有趣味;三、会感觉到无聊;四、涅槃是空洞的,相信那个孩子。”在一些无聊的午后,当我浑身懒散,对佛教、诗、葡萄酒都提不起兴趣的时候,我会写:“无事可做,是多么的可怜!又是多么的郁闷!”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看着一群鸭子在啄食蚯蚓,听到了收音机里那大声疾呼的讲道声,我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想象一下,当你在为所有活着的蚯蚓祈祷,愿它们永远蒙福,却亲眼看着鸭子将它们吃掉,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触?这便是你这个星期天的感悟。”我曾在梦中听到这样的话:“痛苦都是小老太太的哀怨。”还有一天,晚饭后,我顶着寒风在漆黑的院子中走来走去,突然我感到了一阵巨大的沮丧。我整个人躺在地上,大喊:“我快死了!”但是就那一瞬间,我的大脑突然顿悟,我紧闭的双眼中,好像被牛奶覆盖,给了我温暖。我知道,这便是这时的罗丝所能懂得的真理,也是每一个已故之人所能明白的真理。没错,每一个已故之人,包括我那些已经去世的父亲、哥哥、叔叔、表哥、阿姨。这个真理,只有死人才能彻底领悟,就算是佛陀的菩提树和耶稣的十字架都没有达不到这样的透彻。相信吧,这个世界本就是一朵虚无的花,这样你就能好好地活下去了。我知道自己是所有流浪汉中最差劲的一个。我的眼中闪烁着钻石的光芒。

我走进屋子,看到戴维在冰盒上站着,一边咪咪地叫个不停,一边看着里边的东西。我拿起来喂给它吃了一些。

不久之后,我的打坐和沉思终于等来了结果。那是一月下旬,在一个霜冻的晚上。树林里是那样的寂静,但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所有的一切都会一直好好的。”我忍不住大喊一声“呜呃”(那时候是半夜一点),几条狗都兴奋地跳了起来。我也很想对着星空长啸几声。我双手合十开始祷告:“哦,智者啊,我已经懂得,所有的一切都会一直好好的,感谢你,感谢你,感谢你。阿门。”我感觉自己是自由的,那我自己便是自由的。

突然,我产生了一个冲动,向给沃伦·库格林写一封信。每次我、艾瓦、贾菲我们三个作没有意义的呐喊的时候,他总是能够保持安静和低调,但是我直到现在才真正地的意识到他才是那个最强大的人。我想告诉他:“没错,库格林,此刻就是一片光明,我们已经做到了:我们的业让本就光明的美国,变得更加光明了。”

二月份以后,天气慢慢的暖和了起来,积雪也开始融化了,松树林的夜晚越来越柔和了,我在门廊里睡得的也越来越甜美了。天上的星星更亮更大了。一天晚上,我正在树下盘腿打坐,朦朦胧胧中我对自己说:“摩押?摩押是谁?”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一个毛茸茸的球就在自己的手里,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之前黏在一只狗身上的棉球。“我打瞌睡、小棉球、摩押,这所有的一切,虽然表相不同,但终究不过是同一件事而已。全都是梦,全都是空。”然后为了劝诫自己,我不断在脑海中默默地念这样一句话:“我就是空,我和空没有什么不同,空和我也没有什么不同。空就是我。”地上有一滩水,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天山的星星倒影在水中。我将一口口水吐进了水里,星星的倒影被打散了。我对自己说:“谁还不承认星星是虚无的?”

我不得不承认的是,尽管在我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空,但是我仍然对家里那个温暖的小火炉充满了期待。那个小火炉是我的妹夫好心好意为我准备的。不过,他已经开始反感我这样终日不务正业、无所事事的样子了。一次,我用了一句名言告诉他,经受苦难可以让人长大,他听了之后对我说:“假如经受苦难可以让人长大,那么我现在得有这间屋子这么大了。”

我去家附近那间杂货店买东西的时候,里面的人问我:“你都去树林里干些什么呀?”

“做些功课而已。”

“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是学生,有什么功课要做?”

“好吧,说真的,我不过是去睡觉罢了。”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 2024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