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娘眼神飘忽了下,犹豫片刻还是与柳氏重新对上:“我记得那位杜公子,是尚书右丞家的庶子?”
“没错!”柳氏开心的一拍手应道。
心忖着菁娘若完全不上心,也不至于记得这般清楚。接着也有意再推一把,详加解释道:“其实杜家正房无所出,杜公子就是杜大人唯一的儿子,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哪还有嫡庶之分?”
菁娘垂眸细思了番,从四品官员的庶子,配玖儿倒也说得过去。门楣比不得将军府,但说到底玖儿也不姓穆,眼光不宜太高。只要这位杜公子人品好,这些虚衔倒也无妨。
念及此,菁娘笑笑:“杜家公子条件是好的,只是有无缘分还得看他们自己。”
柳氏眼中精光一闪,她等的可不就是这话!立马道:“姐姐放心,这相亲啊,相的无非是容貌跟才情!这位杜公子我是亲眼见过的,两样都极为出挑!即便不敢说什么人中龙凤,也绝对称得上蕴藉风流!佩玖保准儿一眼就能相中!”
听了这话,菁娘很是高兴。柳氏更是趁热打铁遣了丫鬟去她的马车里取画像。
菁娘不禁心道这是有备而来啊!其实她又何尝不知,柳氏定是得了杜家好处才卖力奔波,不过这位杜公子只要能有柳氏口中的七成好,那也能算得是个良人。
没多会儿丫鬟便将柳氏要的东西取来,柳氏信心满满的展开画卷给菁娘看。果不其然,菁娘甚为满意的点点头。如今人品尚不得知,但单论外貌,这位杜公子的确没得挑。
这厢,佩玖正在自己房里练字。大哥说过,人心绪不稳时宜练字平心静气。
妙翠叩门,得到允准后进入,先是冲着佩玖屈膝行了一礼,既而传话道:“小姐,夫人让您现在去偏厅一趟。”
“听说表姨一早就来了?”佩玖头也没抬,只继续平气练书法。
“是。”
“长辈们说话,娘叫我过去做什么?”
“夫人想让小姐过去看一眼画像。”
闻言,佩玖的手突然一抖,字写歪了,抬头看着妙翠,“什么画像?”
“奴婢也不知,只知好像是一位公子的……”
佩玖将手中的笔一丢,又将写坏的宣纸揉成一团儿,扔在一旁。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个表姨上次没牵成这根线儿,如今不死心又来。
若放平时,佩玖大约会没好气儿的拒绝,但这会儿许是练字练的果真心平气和一些,便笑着道:“妙翠啊,若是我让你对我娘说我不去,我娘定要怪你办事不利。那么你就说我没在房里,你找不到我好了!”
“小姐……”妙翠闻言脸上显露难为之色,开口想劝,却见佩玖脸色已由晴转阴,只得收了口。但还是站在原处踌躇着不敢回去复命。
佩玖则温言说服她:“妙翠,我表姨再怎么也是客,若你直接去说我不肯去,显然是令我娘和客人双双难堪。”
“好吧小姐……那您找个地方先藏会儿,免得夫人发现是奴婢撒谎。”妙翠也只得妥协。
佩玖笑着点头,并催促:“快回去吧。”
妙翠退下后,佩玖想了想去谁屋躲会儿呢?樱雪不在府里,穆济文穆济武也不在,那只有……
大哥。
下一刻,佩玖便出现在大哥穆景行的门外,叩过门后推门进入。而穆景行见进屋的是佩玖,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佩玖,你……”穆景行的话说了一半儿,便哽在喉咙里。
这里是他的家,亦是佩玖的家,一家人之间串门走动再正常不过,他自然不该排斥。既然决定要接受这个妹妹了,就不能再表现出疏离态。
是以,原本的那句‘来我屋做什么’便改成了:“坐。”
佩玖应声坐下,解释道:“那个,我不是最近听大哥的话在练习书法么。但这几日府里在修葺水榭,吵的我静不下心来,便想来大哥屋里寻个清静。”
佩玖屋子的西窗正好向着西院儿的小湖,近几日也的确在修葺水榭,故而这理由倒算说得通。
穆景行并未起疑,反倒欣慰佩玖的上进。他转身走至书案前,将上好的宣纸铺陈开,声音清越的道:“那玖儿你就在这里练吧。”
佩玖唇角不自主的翘了翘,大哥又叫她小名。只是很快她便敛了那没出息的表情,走到书案前扫视一圈儿案上陈列,发现单是墨砚便摆置着四套。
“大哥,这里的东西佩玖都可以用吗?”
穆景行边往书案对侧的架几案走去,边随口应道:“你随便取用吧。”
说罢,他已从架几案上取下一卷书,拿着走到罗汉榻前,身子随意一斜,取了个安闲的姿势潜心研读起来。
罗汉榻就在书案的斜对过儿,佩玖好奇的抬头看了眼,刚好看到书封上写着《虎钤经》三个字。
这本书佩玖虽无多少了解,但毕竟是将军府里长大的孩子,知道这是一本兵书,可在她认知中这是一本不怎么出名的兵书。便边研墨边颇感好奇的问道:“大哥为何要习读冷门兵书?”
冷门?穆景行深感无言。不过对于外行人而言,《虎钤经》的名气的确不敌《孙子兵法》、《孙膑兵法》,著人吴郡也的确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将。
穆景行懒得给佩玖细细解释兵书的学问,只用她听得懂的道理答道:“《孙子兵法》、《孙膑兵法》那些书,已被太多外族人研习了个透彻,故而对垒双方常常已是知己知彼,经典计谋不再那般受用。”
佩玖研墨的手突然停顿了下,想起上一世。
大哥上一世能做上太子太傅是凭着学识出众,外加对太子的救命之恩。可在做上太子太傅之前,他便凭着对兵法的擅长多次立下战功。从不手刃一人,却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决定着万千人的生死。
想及此,佩玖觉得大哥还是喜欢打仗的,可他为何不肯听一下父亲的话,直接去领兵?若是他肯,想是功绩定不输他父亲,也能成为一代名将!
佩玖不禁更加好奇起来,望着对面的穆景行,怯生生的问道:“大哥,你当初为何……为何不肯听穆伯伯的话,去做名武将?”
只见穆景行面色微怔,眼睛无了聚焦,好似已然超脱至另一层天地。接着他合上书,眸底带着无声的叹息与不平:“项羽翘据无路,酒后难消一曲歌。霸王虞姬皆自刎,当本,便知儒士定风波。”
这原是戏文儿里的句子,且这出戏佩玖有印象。那时菁娘过寿,继父请了京城最好的班子来将军府搭台。原本继父一脸喜庆,可当听到台上戏子唱出这几句时,立马便黑了脸!若不是管家机灵打发的快,那些戏子再慢逃半刻八成要殒命在将军府了!
戏文儿里这几句说的是西楚霸王项羽,被儒士张良用计逼的走投无路,与爱妾虞姬在军帐中醉酒悲歌的哀壮画面。后来的文人便常以此来揶揄武将,连武将之光的西楚霸王都灭在了文人儒士手里,其它人还有什么资格叫嚣?
但这种话在穆家从来都是忌讳,佩玖听了也有些不舒服,忙劝道:“大哥私下与佩玖闲聊便罢了,切勿当着穆伯伯的面说,他听了定会伤心的!”
听佩玖这样说,穆景行心下倒也快慰。这丫头虽然嘴上倔,从不肯喊穆阎一声爹,但有时却比他这个亲儿子还关心穆阎。
穆景行不由得轻笑出声,看着佩玖煞有介事的握着笔,却连指法都错了。他起身回到书案旁,伸手纠正了佩玖的握笔姿势,然后握着她的手带她运笔,让她在书写中逐渐适应正确手法。
同时嘴角噙笑,柔声问道:“玖儿,你可知爹是如何当上镇国将军的?”
佩玖用心适应着那陌生的握笔姿势,也适应着背后缓缓传来的大哥的体温。
以前看着大哥抱樱雪,看着樱雪挽大哥的胳膊,佩玖便总盼着有一日也可以和大哥这样毫无芥蒂的相处。因为能这样自然的亲密接触,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佩玖回头看着大哥,桃腮带笑:“是当今圣上看重穆伯伯为大梁的付出,所以封他为镇国大将军。”
穆景行低眸与她四目相对,莫名的僵了一瞬后,嘴角晕开一个明媚的笑容:“的确,全天下的人都是这般以为的。”
这话中有话,趁着穆景行这会儿心情好,佩玖便打破砂锅问到底:“大哥的意思是,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嗯。”
穆景行只淡淡应了声,可这一声却令佩玖有一丝丝感动。以前大哥都只拿她当小屁孩儿的,从不跟她讨论这些正事。如今,俨然已拿她当个大人看了。
佩玖没再开口追问,只是双眼目不转睛的粘在穆景行脸上,穆景行带她写了几个字后见她还不放弃,便说道:“圣上若是真的看重且信任爹,便会给他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不是给他一个虚名后逐渐分拨削弱了他的兵权。爹的这个‘镇国大将军’,是拿虎符换的。”
闻言,佩玖微怔,同时心下涌出一股子不平!她一女子从无渠道得知朝堂上的事,故而活了两辈子也不知这些。一直以为继父一生荣光,风光无两,却不知背后也有一部辛酸史。
从来武将抛头颅,却只文官治天下。武将的命,自古便生得轻贱呐!
马革裹尸,空留一名。侥幸凯旋,解甲归田……
想通这些后,佩玖突觉伤感,也突然明白了大哥弃武从文的决定。她以略带崇拜的目光盯着穆景行,边看边笑,心下窃喜这辈子大哥是友非敌。
但被她这样无端盯着傻笑,穆景行心里有些发毛,写完这个字后便松了佩玖的手,“行了,你照我刚才教你的姿势,再多练习几遍。”说罢,人又回了对面的罗汉榻上去。
见大哥走了,佩玖甩甩一直被他紧紧攥着的手,终觉松泛了些。低头又看了看其它几方砚台,觉得造型有趣,便又选了两方,左右双手一同研磨。
待磨的差不多了,佩玖先选了左边的那个蘸取,落笔后色泽乌黑,自带金碎与花香,令佩玖很是惊奇!
接着佩玖又试了右边那个,这次却有些傻眼。明明蘸取和书写时墨汁是有色的,可当佩玖想将墨迹吹干时,轻轻一吹,那字迹便渐转透明,最后竟完全消失了!
“大哥!你快来看!”佩玖惊呼。
穆景行还以为出何事了,急急过来,却见佩玖双手伸着一张空白宣纸。
佩玖急着解释:“刚才我明明写了字的,一吹就没了!”
就见穆景行脸色一沉,心道这丫头竟无意用了他平时给边境往来信函所用的隐形墨。不过既然已经被她发现了,骗她倒也没必要。毕竟这也算不得什么机密。
接着穆景行点了支蜡烛,从佩玖手中取过那张白纸靠近烛火烤了烤,字迹很快便显现了!
佩玖连连惊呼!穆景行却很淡然的给她讲解:“这是军营中常用的一种墨砚,吹出凉气时字迹会隐匿,温度上升时字迹便会复现。”
佩玖正惊讶之际,外面响起一阵叩门声。
“进来。”边准允着,穆景行将写过隐形字的那张纸撕掉,揉乱。
进来的是妙翠,给公子小姐行过礼后,她颇无奈的对着佩玖道:“小姐,夫人让奴婢逐个房间的寻您……”
佩玖明白,娘这回是铁了心了。罢了,寻到这儿了若是再不去,娘定是会生气的。
念及此,佩玖只得无可奈何妥协:“走吧。”
说完,又看一眼穆景行,悻悻道:“大哥,我先去娘那边了。”
“嗯。”穆景行轻应一声,转身回了罗汉榻上拾起兵书,认真研读。
直到佩玖跟着妙翠离开,屋门重新阖上,穆景行才将兵书放下,眸色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