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文济武兄弟俩赴了北境,穆樱雪也因着外祖母过寿,暂住在冀州外祖母家。一时间将军府好似清静了不少。
晚饭时,哭了一个白日的穆庾氏,眼睛已肿的不像样。来膳堂与大家打过招呼后,便让下人将饭菜拿去房里单用。
这样一来便只有穆阎、菁娘、穆景行、佩玖,四口人一起用饭。
饭间穆阎同儿子聊起此次赴北境之事,菁娘和佩玖则只吃菜,没多插言。
菁娘今年三十有三,想是这十来年在将军府保养得当,步入中年,看上去却仍似个容色清丽的年轻女子。加之梳云掠月,珠围翠绕,更是透着股子秀雅绝俗的韵调。
菁娘正安静用着饭,蓦地眉心一蹙,将玉箸放下,脸上显出一丝痛苦!饶是这不适的表情很快便被她强行掩下,可还是落入了穆景行眼中。
同时穆阎也察觉到了这点,原本还想与儿子再多聊几句,见状便将碗筷一撂,神态从容道:“好了,用完饭了。菁娘你若是也用完了,便帮我回去上药吧?”
“好。”菁娘侧头与将军对了一眼,眸带谢意。她自然知道将军是有意为她遮掩。
正低头喝粥的佩玖,闻声抬头看向穆阎,关切道:“穆伯伯您受伤了?”
这十多年来,佩玖始终如此称呼继父。穆阎也从不计较,相较于一个称谓,他更看重佩玖的真心关切。
穆阎笑笑,慈爱的安慰道:“玖儿不必担心,穆伯伯没受伤!是皇帝让太医送了些祛除旧疤的药来。”
“噢,那就好。”
佩玖放心的冲穆阎说完,又看向菁娘:“娘,您快去帮穆伯伯上药吧!”
菁娘笑笑,随后同穆阎一起离开。这下,膳堂便仅剩穆景行和佩玖兄妹俩了。
佩玖这才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大哥的脸色就有些莫名其妙。她没敢问,低头继续喝粥,想着喝完这碗时,正好借着添粥,给大哥也再添一碗来。
然而穆景行却悠悠开了口:“玖儿,爹娘近日一直这样吗?”
穆景行指的是遮遮掩掩。他笃定二人定是有事瞒着他跟佩玖!
他清楚父亲的脾性,穆阎从来视那些刀疤剑痕为荣耀、勋章。怎么可能突然想抹平它们?更何况都是些沉年老伤,再好的药膏也断无可能。显然只是遮掩旁事的借口。
可佩玖只迷惑的抬头,“什么?什么样……”
看佩玖这茫然的眼神,穆景行便知她是一点儿异样也未察觉,问也是白问。无奈道:“没什么,你继续喝粥吧。”
说罢,穆景行也起身出了屋。只余佩玖一人痴瞪瞪的望着门外。
发生了什么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啊……不过,不过大哥方才唤她什么?
玖儿?
上辈子,大哥可是连‘佩玖’都懒得叫,她在大哥嘴里的名字只配是“哎”、“喂”、“你”。
想到这儿,佩玖不禁抱着粥碗淡出抹欣慰的笑意。看来她说的做的并没有白费,大哥还是在慢慢接受她了。
而且,今日偷看户籍也不能算是白看。虽然未能查到亲爹的名字,但佩玖却发现整个甜水镇的姓氏极少,基本被四大姓氏占据着。虽也有远嫁来的媳妇,和娶了当地媳妇在此安家的外镇男,但每户至少有一人是在四大姓氏之中的。
而菁娘并不在这四大姓氏中,这便意味着佩玖的爹极有可能是在的。佩玖想着若是能知道爹的姓氏,日后找起来也会方便许多,而且这样一来,她也终于有姓了!
有了如此定论,佩玖心下也打好了算盘……
翌日,穆阎一早进宫上早朝,佩玖趁机来了菁娘房里。
菁娘刚刚盥洗完毕,这会儿正坐在梳妆镜前,看着秋婆为自己绾发。见佩玖来了,菁娘的眼神莫名显得有些不自在,问道:“玖儿,你今日怎的起这般早?”
佩玖自然不能说是为了挑继父不在府的时辰,便笑着搪塞:“昨日帮大哥送饭累到了,晚上睡的早,今日起的也就早。”
“坐着马车送个饭都能累到?”菁娘和秋婆同时被佩玖逗笑了。
佩玖也跟着“呵呵”两声,心道这又不是重点。接着从腰封里取出个玉牌,放到梳妆台上。
“对了娘,这是佩玖昨晚在西院儿捡到的,也不知是谁掉的。”说着,佩玖将那玉牌又往菁娘眼前推了推。
菁娘拣起随便瞧了两眼,说道:“质地和手艺皆平平,应当不是特别珍贵的物件儿。这样吧,让秋婆过会着人下去问问,若是实在找不到主人也只能罢了。”
言毕,菁娘正欲将玉牌放下,佩玖却突然指着它道:“娘,您看这边上有个字!”
闻言菁娘仔细看去,果真看到玉牌的边角处刻着一个‘赵’字。
“赵?这应是玉牌主人的姓氏吧。”平淡的说着,菁娘微微侧头瞥了眼身后:“秋婆,府里可有赵姓下人?”
“好像是没有。”秋婆含糊的答道,毕竟将军府里下人多,更迭勤,她也一时记不清。
其实秋婆怎么答业已不重要了,这东西不过是佩玖精心造来试探菁娘的。佩玖清楚娘有多忌讳提起她的姓氏,而‘赵’乃是甜水镇的四姓之一,倘若她真姓赵,娘是不会这般面色无波的。所以不是这个。
佩玖一把拿回玉牌,说道:“噢,我想起来了,府里的确有个小厮姓赵,我拿去问他便是。”说罢,佩玖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两日,佩玖以各种小手段,把另外三个姓氏展现在娘的面前。然而没有一个字,能让娘的脸上有一丝一毫动容。
最终佩玖也迷茫了,若四个姓氏都不是,那爹娘便不是土生土长的甜水镇人?那么她想知道爹的姓氏,岂不是又没了根据?
总不能叫她把天底下的所有姓氏,都拿去娘面前一一试探吧!这会儿纵是佩玖有再多的小手段,也不够折腾了。
愁了整整一个白日,佩玖终于开了窍!谁说不能把全天下的姓氏拿到娘面前呢?
这日晚饭毕,菁娘难得的坐在偏厅绣东西。佩玖端了一碟子酸角糕到娘跟前,然后笑嘻嘻道:“娘,近来佩玖在背书,娘可不可以检查下?”
“你背书?”菁娘显露出一脸不可思议!但当她发现这种诧异打击到佩玖的自尊后,立马温柔的点点头,“好。玖儿你将书拿来,娘看着你背。”
佩玖从袖子里掏出一册书放到桌上,然后退后几步,板板正正的立好,开始朗朗念起:“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只听了个开头,菁娘便好似罩上了一头乌云!百家姓?这不是别家孩子三四岁时念的……
罢了,总归是书,比整日里沉迷叶子戏和马吊强。念及此,菁娘平复了下心态,随手捏起颗酸角糕放进嘴里,继续专心听佩玖背书。
这本百家姓不长,可佩玖背的慢极了。她一字一顿,想看清每字之后娘的表情变化。可一本书眼看快要背完了,娘还是没有半点儿反应。
就在佩玖几乎要放弃,念至“呼延归海”的‘呼延’二字时,却见菁娘突然拿帕子捂着嘴跑出了偏厅!
佩玖愣在原地,如五雷轰顶!‘呼延’?她不会是叫‘呼延佩玖’吧?那么不悦耳的名字……
何况回忆中,她爹眉清目秀,惊才风逸的,不像是匈奴人啊!
愣了许久后,佩玖才魂不守舍的回了房。想到亲爹兴许是异族人,这一夜她也没怎么睡。
翌日一早,香筠过来唤她起床,说是将军和夫人此刻都在正堂,有要事要宣布。
迷迷糊糊的简单梳洗过后,佩玖来到了正堂外。推门见爹、娘、穆庾氏、大哥,都已落座等她。佩玖不禁有些惶惶,赶紧坐到大哥一旁的空位上。
见到齐了,穆阎便开口,声音厚沉隆重,“今日叫大家来此,是要宣布一件喜事。”
佩玖脸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好奇!
而其它人却都平静的很,好似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穆阎终是继续宣布道:“菁娘有喜了。”
“什么?!”佩玖一下从椅子里弹起,这会儿她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好端端的,娘怎么会突然有喜?上辈子明明没有这一出啊!
稍稍冷静后,佩玖想到了一种可能。难不成她家注定今年要有一喜,上辈子是她的婚事,这辈子因着她不嫁了,这喜便降到了娘的头上?
等等!这么说,昨日娘捂着嘴冲出屋,并不是因为她姓呼延?原来只是娘的孕期反应……
整个穆家,佩玖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知道此消息的。
穆庾氏身为过来人,自然对妇人这些反应再清楚不过,从第一次看到菁娘干呕,就心中有数了。而穆景行,也是自打上回察觉了爹娘的不对劲儿后,便猜到了。
既然如今正式宣布,穆庾氏和穆景行便纷纷向他们道贺,只有佩玖呆呆的站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这消息带给佩玖的震撼,不亚于她重生醒来的那刻!
虽说继父待她千好万好,可终究他是穆景行和穆樱雪的爹,不是她的。佩玖始终还做着亲爹亲娘破镜重圆的梦!可如今娘怀了继父的孩子,她又该怎么办?
要说唯一的一点好,便是她知道自己不姓呼延。
喜讯宣布完,菁娘单独将佩玖带回房,安抚一番。佩玖表面自是过去了,可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穆夫人有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内外,翌日开始,不断有亲友上门探望道喜。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菁娘舅父家那个能说会道的表妹柳氏。
柳氏三十,既是做媒人的,最擅长的便是虚情假意,一进偏堂见到扶着榻椅站起的菁娘,便激动的眼闪泪花儿大步迎了过去,双手拍着,语调浮夸:“哎呦,我那苦尽甘来的姐姐哟!如今您可真是好事连连……怪我粗心,前几日来时愣是没能看出!”
说着,人已来到菁娘身前,热情的拥了拥,才扶着菁娘坐回榻椅里,并道:“这会儿姐姐身子分外贵重,娘家人都是自己人,这些客套的礼数能省即省。”
菁娘笑笑,早就听惯了柳氏这些过于热络的嘴皮子话。其实在菁娘嫁入将军府前,有段日子难熬,也曾带着佩玖去舅父家借米,当时的柳氏可不是这副好脸色。
不过都过去十多年了,也不值得一提。
“妹妹坐。”菁娘伸手让了让隔着榻几的榻椅另一端。柳氏不客气的坐下。
先是嘘寒问暖了半柱香,接下来柳氏才渐渐带入正题:“姐姐,佩玖对您这事儿……”
原本一脸喜庆的菁娘,脸上立时闪过一丝哀愁。不用她说什么,善于察言观色的柳氏便明白了。
柳氏遂轻叹了声,体恤道:“这也怪不得佩玖,原本在这诺大的将军府,她就只有姐姐这么一个亲人。如今您和将军又有了孩子,佩玖难免惘然若失。”
“所以起初我也在犹豫这一胎值不值得要,一来是年纪在这儿了,再者也担忧玖儿接受不了,故而拖着迟迟未说。”菁娘眉间愁云汇聚,头微微垂下。
“后来是将军看出来,也猜透了我的心思,便说不如看天意吧。他求皇上赐太医来瞧,说若是太医觉得这一胎对我身子无害,便好好生下。若太医说这一胎可能危及我,便舍去。结果太医看过后,说这一胎对我有利无害……”
听着这话,柳氏嘴角勾起丝莫名的诡笑。但当菁娘的眼神扫过来时,柳氏脸上立马又转喜为忧:“姐姐,佩玖也及笄了,与其等她自己慢慢消化这些,倒不如给她说门亲,转移些心思。”
说这话时,柳氏的两眼死死盯在菁娘脸上,仔细观察着细微反应。
发现菁娘并没明显的排斥后,柳氏接着说道:“上回来时,我给姐姐提的那位杜公子,姐姐觉得可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