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夜晚的风是温润的,温润地吹动他的衣袖,也沿着他的肌肤撩拨心弦,煽动起心底的欲望。
李璋远远地看着那张床、那个女人、那顶红盖头。
原来这便是李璨送给他的礼物。
在他作为典仪官,陪着李策祭祖、面圣、娶妻、宴请之后;在他看着叶娇被人背出来,绿色的嫁衣像初春焕然一新的山峦;在他目睹李策违例上前,从马车内牵出叶娇,步入楚王府;在他听说新郎身体不适,早早去了洞房,而他只能留下来,喝得酩酊大醉后。
送给他一个新娘?
用来缓解他心底的阴郁愤懑?
李璋摇摇晃晃,走上前去,拽掉了那张喜帕。
喜帕下的女子惊慌地抬头,因为害怕或者激动,露出一张错愕又娇羞的脸。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呢?
酒意中,李璋仿佛看到叶娇就在眼前。
他抬起手,食指落在女人额头,轻轻触摸着,滑过她迷离的桃花眼、挺拔小巧的鼻子,停在她丰润的嘴唇上,轻轻摩挲,最后捏住下巴,久久不肯移开。
叶娇……
今晚的李策,也是看着这样一张脸吧。
欲望在身体里鼓胀,滚烫、疯狂,生吞掉他的理智。
李璋粗暴地扯开自己的领口,喉结在动、胸口在动,唇角紧抿,神情冰冷,手指拉住女人束胸的丝带,却并未拉开。
似乎僵持了一百年那么久。他颓然松开女人,向后退了半步。
这不是叶娇。
即便面貌有五分相像,这也不是她。
不如她灵动活泼,不如她俏皮狡黠,更不如她泼辣任性。
不如她,有一颗忠诚的心。
她是替身,乏味无趣的替身。
内心的悲凉让李璋笑出声,他摇头道:“滚出去。”
声音低沉沙哑,不容抗拒。
“殿下?”女子楚楚动人,一双眼睛盈满泪水。
“滚出去,”李璋再次道,“怎么来的,怎么滚。”
他说完转身,原本便带着醉意的脚步,此时更加踉跄。走到门栏时,第一步甚至没有迈过去,若不是扶住门框,就要摔倒。
李璋狼狈又慌乱,像要拼命逃离什么。
他的好弟弟真是太多了。
一个娶走他心爱的女人,一个用那女人的替身,再剜去他一块肉。
疼得让人想哭。
此时太子妃到了。
她知道六皇子李璨送来个女人,也知道太子去了偏殿,可奴婢又来报,说太子并未留宿,已经往正殿来了。
太子妃屏退婢女嬷嬷,在正殿外遇到跌跌撞撞的李璋。
“殿下。”
她上前扶住了李璋的手臂,没想到李璋的身体向下坠去,她被带得坐在台阶上,而李璋单膝跪地,额头抵在她胸口处,把头埋进她怀里,唤道:“表妹。”
太子妃是当今皇后的侄女,成婚前,他曾这么唤她。
这个称呼刹那间把他们拉回少年时。为了家族利益联姻的太子妃,心底泛起一阵涟漪。
“表哥。”太子妃有些怜惜道。
他是大唐的太子殿下,从容不迫、运筹帷幄,从未有如此脆弱的时刻。
“本宫心里难受。”太子喃喃低语,“表妹,本宫心里难受。”
太子妃的手掌托着李璋的头,感觉有湿热的泪水滴在她手心。
“殿下为何难受?”她问道。
近日虽有宫变,但好在有惊无险,也趁势把李琛和鲁氏全族除去。有什么可难受的呢?难道是圣上亲政后,太子权柄被夺?
然而李璋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一遍遍重复着:“本宫心里难受。”声音痛苦、委屈又不甘。然后趴在冰冷的台阶上,枕着太子妃的手臂,沉沉睡去。
“殿下,”宫中女官小心近前,询问道,“那个女人怎么办?”
太子妃眼中露出疲倦。
“能怎么办?”她轻轻搂着蹙眉熟睡的太子,摇头道,“既然太子不喜欢,就还回去吧。就说,多谢六殿下一番美意,太子没有兴趣。”
“我也没有兴趣啊。”
看到被送回来,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六皇子李璨一脸难以置信。
“他看到你的脸了吗?”李璨反复确认。
“看到了。”女子垂头抹泪,身上还穿着嫁衣。
看到却不肯要,除非他醉得太厉害,根本无法行周公之礼。或者——或者自己小看了他的执念。
一个替身,远远不够,连暂解相思之苦,都不愿意。
李璨倒吸一口冷气,睡意全消。
“你回家去吧,”他挥手道,“旁人若问起来,只说你不愿嫁了。”
“那怎么行?”女人哭着抱住李璨的衣袖,“奴家的父亲已经收了聘礼,无论是嫁给太子还是六皇子殿下,奴家都愿意。”
李璨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可不愿意娶妻纳妾,但就这么丢回去,万一把事情闹大,的确不妥。
而且,这么像叶娇的一张脸,说不定以后还有用。
想到这里,李璨揉了揉眉心,问:“我好吃好喝养着你,你愿意吗?”
养着你,不睡你,这是让你占便宜的事。
李璨戏谑地低下头,认真看着他精挑细选只留下一个的女人,真心觉得这是一张让人花钱养着,也乐意的脸。
同样烛光摇曳,凌晨也未睡去的,还有安国公府的主人。
扎入晴明、印堂、丝竹空穴位的银针缓缓拔去,一只宽大的手在叶长庚额头上贴了贴,又移开。
“怎么样?”叶夫人熬得双眼通红,问道。
迎亲的人刚刚离开,叶柔便说叶长庚发了高热,梦中还猛抓眼睛,把太医吓坏了。
叶夫人也很害怕,她冲入儿子居住的东厢房,看到屋内已坐了一个人。叶夫人怔了怔,便把气都撒到这人身上。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这会儿知道回来了?”
“你怎么不到楚王府去,去参加娇娇的婚礼?”
“我还以为就算我们死了,你都能置身事外呢!”
面对叶夫人喋喋不休的责骂,身穿道袍的叶羲只是微抬双眼,有些无奈道:“妍微,还是先救长庚吧。”
叶夫人顿时两眼泪。
“断臂已经接好,内伤只能养着,眼伤有娇娇找来的解药,也按太医说的法子吃了,怎么就又起了高热?”
“药引错了。”叶羲道,“等再行过几遍针,疏通经络、运行气血,用上我带来的药引,再解毒不迟。”
叶夫人的怒气顿时散去几分。
她紧挨叶长庚坐着,一会儿查看儿子的伤口,一会儿为儿子更换冷敷的毛巾,忧心忡忡,疲倦又惊慌。
偶尔,她也同叶羲说几句话。
共同的儿子,共同的担忧,连接起两个原本已经疏离的人。
天将亮时,叶夫人发觉叶长庚退了热,连忙猛拍端坐的叶羲道:“好了!”
叶羲拉过叶长庚的手臂,诊脉片刻,欣慰地点头道:“好了大半。”
他说着就要起身取药,忽然感觉手臂微沉,是叶长庚抓住了他的衣袖。
“父亲?”他睁开眼,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中,确认是父亲回来了。
一别十三年。
在晋州时,叶长庚收到叶羲回京的消息,心中只觉五味杂陈。
父亲离开那年,他只有十岁。
他还记得父亲嘱咐他照顾好母亲和妹妹,记得那条长街很热闹,他追了很久,父亲一次都没有回头。
后来是冯劫找到他,拉着他的手回家。
——“公子,安国公府以后,就靠你了。”
他身上压着沉重的担子,不再去疯跑疯玩,一心守着家,唯恐哪一日朝廷来抄家,母亲和妹妹被人欺负。
好在都挺过来了。
这个时候父亲回来了。叶长庚像一个竭尽全力考完全场,却害怕答了零分的学子,在面对一个严苛的夫子。
不知道是怨愤多,还是怯懦多。
“长庚。”叶羲停下脚步,温声道,“你能看到我吗?”
“不太清楚。”
叶长庚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影子,依旧是那么高大笔挺的父亲,仿佛十三年的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但他知道,父亲的心境还和当年一样。
对皇室忌惮痛恨又无可奈何。
“父亲,”他鼓起勇气,仿佛自己还是十岁的少年,对强大却遭受挫折的父亲,提出自己幼稚的建议,“娇娇嫁给楚王了,以前的事,就过去吧。”
“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叶羲回答道,“但是以后的,你准备好了吗?”
“以后的?”叶长庚看向母亲,有些迷茫。
“以后,”叶羲直截了当道,“太子容不下楚王,阴谋诡计欲除之后快。我们安国公府的光景,只会比十三年前更差。”
十三年前,先陈王被污谋反,被皇帝赐死。叶长庚的姑母与母族断绝关系,前往淮水边守陵。叶羲远离京城,到荒山中修道,才让皇帝放过安国公府。
这一次呢?
多活了十三年,然后重蹈覆辙吗?
叶长庚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却感觉汗毛倒竖,冷得牙齿颤抖。
“怎么办?”他问道,“父亲,我该怎么办?”
同十岁那年一样,他要保护母亲和妹妹,这个家,他是顶梁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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