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薄寒依旧侵人筋骨,而皇帝退朝后休息的南薰殿,却暖得花池里的山茶早早开了。
皇帝斜倚在引枕上,听着屏风外的乐声,微微阖目。而魏王李琛跪坐在软榻下,凝神针灸。
阴陵泉健脾利水、缓解膝痛。
风市穴祛风利湿、舒筋活络。
他神情专注,如参禅拜佛般,心无二用。
直到殿门被推开,皇后娘娘带着宫婢缓步而入。乐声暂歇,皇帝抬眼道:“外面寒冷,皇后怎么得空过来?”
李琛起身对皇后施礼,皇后点头,宫婢便把一个红布面礼册送到内侍总管高福面前,高福接过,转呈给皇帝。
“是楚王成婚的礼单好了,”皇后含笑道,“臣妾怕考虑不周,请圣上得空给瞧瞧。”
“皇后做事,还没有不周的时候。”皇帝一面说,一面接过礼单,只看了一眼,便坐直了身子道,“皇后把朕私库里的龙凤花烛拿了一对?”
龙凤花烛共有两支,盘龙戏珠、凤穿牡丹。龙凤围绕粗大的蜡烛盘旋展翅,烛内添加桕籽油增加韧性,描画色彩让龙凤惟妙惟肖。
从新人成婚之夜开始,蜡烛能燃放三日不熄。
龙凤花烛并不难制,但皇帝私库里的这一对,却大有来头。
皇后坐在软榻边,看着皇帝莞尔一笑,端庄大方道:“臣妾知道,那对花烛是晋王成婚前,先太师特地手制,圣上亲手描画龙鳞。当时做了两对,用去一对,余下这对被圣上珍藏。但臣妾今日看了礼部做的,总觉得没有这对好。圣上说过,物尽其用才是珍惜。库中蒙尘,倒不如拿出来点上。楚王自小离家,圣上和臣妾总觉得亏欠,这点心意,也算慰藉吧。”
皇后侃侃而谈,皇帝的惊讶逐渐淡去。他抬手拍了拍皇后的手背道:“皇后这是偏心了,璟儿成婚时,怎不见拿出来用?”他说完这句,又看向李琛,找补道,“还有琛儿,也没有沾光。”
突然被点名的李琛笑得有些僵硬。
他当然知道,皇后虽然贵为嫡母,但真正关心的孩子,还是她自己生的那两个。
怎么会轮到他呢。
皇后却没有任何不自然,她看向李琛,笑得从容:“有鲁昭容跟臣妾一起张罗,魏王的婚礼,比晋王的还要热闹呢。”
李琛的生母昭容娘娘,是春秋时鲁僖公的后裔。母族势大,婚礼当然很热闹。
李琛闻言恭谨道:“圣上和母后对儿臣恩宠太过,儿臣常觉惶恐。”
“惶恐什么?”皇后夸赞道,“魏王可比他们几个孝顺多了。”
说完李琛,皇后又说李璟:“还有赵王那孩子,从小到大,偏爱他的次数还少吗?臣妾真是把他惯坏了,不学无术,成日里就知道乱窜。听说他今日去了晋王府,没过多久,晋王就受了伤。春天伤口容易发脓,臣妾刚打发了太医去瞧。”
绕了个大圈,皇后想说的事情,其实是这件事。
她的儿子受伤了。
她没有说跟叶娇和李策有关,但皇帝会问。问清楚了,自然会帮李璋出气。皇后是不肯让她的儿子白白挨打的。
李琛很满意。
果然,圜丘木棚的事后,李璋和李策要撕破脸面了。
“受伤?”皇帝看向高福,高福后退几步,向殿外快步走去。
他看着高福的背影,想到李琛也是刚刚进宫,便问道:“魏王听说了吗?”
李琛露出迟疑的样子,想了想道:“儿臣听说伤在皮肉,请父皇母后不要担忧。”
这句话的重点是伤势不大,不过也再一次证实李璋的确受伤。
皇帝神情沉沉,不知在想什么,旋即道:“李璟不会跟他二哥动手,必是别的人。”
话音刚落,高福便走回大殿,施礼禀告道:“回禀圣上,是晋王同叶武侯长切磋武艺,不小心自伤。赵王和楚王同去,对晋王致歉。”
高福说的,是晋王李璋宣扬出去的话。
李璋情愿让人嘲笑他打不过一个女人,装作兄友弟恭的样子,也要隐瞒下什么事情。
是什么事?
真的是切磋武艺吗?
难道不是因为木棚的事,叶娇找他寻仇?更或者,是他看上了弟弟的未婚妻,寻机亲近反被刺伤?
人言可畏,男女之间但凡有所接触,便能泼给他们无尽的脏水。
“这孩子也真是!”皇后面露怒色道,“他固然曾在军中待过,但并未学过什么武艺,切磋什么?”
虽君子六艺中的“射”,皇子们都有修习。为强身健体,他们也都学过几种拳脚功夫。但那些强身健体的招数,在叶娇这种军功授爵的家族子弟面前,不堪一击。
皇帝的手指有节奏地轻点床沿,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缓声道:“皇后不明白,朕也不明白。”
李琛闻言立刻道:“请父皇母后勿要责怪二哥,有什么事,召武侯长来问问,也便罢了。”
他没有说召李璋来问,他说召叶娇。
这种时候,给谁说话的机会,便是给谁一柄利剑。
皇帝并未犹豫,他抬手道:“召叶娇。”
许久未见,又过了个年,不知那姑娘长胖了吗?
这是一开年就要惹祸吗?
皇帝沉思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柔和。而皇后欲言又止,压下心中的烦乱,不经意间,余光看向李琛。
他站在炉火旁,炭火的光芒映照着他身上石青色的四爪金龙蟒袍。那吉兽的样子活灵活现,莫名令人忌惮。
叶娇离开赵王府前,李策反复交代。
“晋王说你们切磋武艺,他自伤而已,你便顺着他的话说,不要再提圜丘,或者别的事。”
“听说魏王李琛也在宫中,如果遇上了,避开就好。”
“圣上没有召见我和五哥,我们就不能去。万一你……”
“好啦!”叶娇从食案上拿起肉包子,塞进自己嘴里,点头道,“我都知道了,按晋王说的,避开魏王。你放心吧,我不给你惹事。”
她一面说,一面接过李策递来的鸡汤,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搓手道:“好,又有力气了!”
李策便有些紧张。
“别在宫里偷偷打人,”他嘱咐道,“到处都是禁军,你做了什么,圣上很快便会知道。”
“好。”叶娇贴在李策脸上,给他印了个油乎乎的唇印,“我走了,副统领亲自来接,必有大事。”
李策立刻放下鸡汤,去取他的大氅。
“我送你到宫门口。”
严从铮接什么?他的未婚妻,他会自己送去。
因为李策的缘故,直到进入宫门,严从铮才有机会同叶娇说话。
“你不要怕,”他走在叶娇身边,恪守男女大防的距离,步履稳健,声音也很稳重,“宫外有他,宫里有我。”
叶娇一面点头,一面欣赏宫中景致,清声道:“我答应了楚王,不给他惹事。”
严从铮微微摇头,有些落寞地笑笑:“我倒是第一次见,你听别人的话。”
“我可乖了,”叶娇嘻嘻笑着,让他们之间的氛围更加自然,“跟晋王的事,纯属意外。”
提起晋王,严从铮便有些奇怪的紧张。
像是有什么事要瞒着,又因为隐瞒,增添歉意。
憋了很久,严从铮还是提起那件事。
“那晚的撑拱,听说被人拆去了。对不住,我怕引人注意,没让禁军好好守着。”
结果撑拱被李琛派人拆掉,以至于李策重伤昏迷。
叶娇转过头看他,桃花眼里有洞察一切的清澈。然而她只是了然地对严从铮浅笑,用能够原谅一切的语气道:“咱们打小认识,严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相信撑拱跟你无关,所以即便是你姐夫做了恶事,我也不会迁怒于你。
严从铮喉头微动,想要说什么,南薰殿已在眼前。
因为已经多次见过皇帝,叶娇不太紧张。只不过她很敏感地感觉到,皇帝和皇后的心情都很不好。
自己的儿子受了伤,心情当然不好。
不过……
叶娇想了想,似乎李策昏迷好几日,皇帝和皇后还是欢欢喜喜过了年啊。这么想着,她便有些心疼自己的郎君,神色也跟着不太好。
只不过她突然不开心的神色,在皇帝眼中,是她有些害怕。
“叶卿,”皇帝的温和却不失威严,“年节前,朕看到你的奏疏,说恳求按照年末考课成绩,更换职位。朕想让你去兵部,如何?”
肯让她去兵部,是对她的信任。
“谢圣上隆恩。”叶娇跪地答谢,然而皇帝的语气陡然变了,他突然问道:“朕听说李璋误伤自己,朕宣你来,是想问问你,切磋武艺时,如何会自伤呢?”
不等叶娇回答,皇帝便看向李琛道:“朕的皇子中,唯有你和李珑武艺不错。你来说,有可能自伤吗?”
李琛垂头,顺着皇帝的意思道:“依儿臣之见,近身搏斗,兵器紧握手中,很难自伤。”
皇后又道:“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本宫要召晋王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娇跪在地上,没有机会说话。过了一会儿,帝后和李琛纷纷说完质疑,她才恳切道:“娘娘想亲眼看看,要不然,微臣在这里,演示给娘娘吧?”
“演示?”皇后的视线掠过李琛,看向皇帝征求意见,“那就找个禁军来,不过你成婚在即,本宫怕他们没轻没重的,伤了你。”
“无需禁军,”皇帝总算笑了,他挥手道,“魏王在,就让他来吧。”
魏王李琛惊讶地抬头,正对上叶娇的视线。
他毫不怀疑,那双迷人的眼睛里,藏着什么阴冷的野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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