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对面沙发上,陈不恪的经纪人正以一种深闺怨妇提防老公的狐媚子外室那样的眼神警惕地望着这边,那却夏一定会觉得眼前这一幕更有某种诡异的氛围感。
浴室里的水声传入客厅,似乎是在提醒面无表情胡思乱想的却夏——那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换做旁人在这儿,听着这位公认“圈内第一男祸害”在一墙之隔里洗澡的水声,大概还能泛起些旖旎遐思,但却夏丁点都没有——她只想尽快来一杯救命水,然后回去倒头就睡。
这样想着,沙发角里窝起来的女孩从走神里撩起睫,恹恹地望了一眼茶几上被陈不恪经纪人“扣押”在手边的罪证:那瓶炸了陈不恪一身的苏打水。
却夏眼皮动了动,扣着沙发扶手的食指指尖抬起一寸:“我能……”
随其后,一串懒慢的脚步声踩着某种韵律,绕过玄关,缓步进了客厅。
走出来的那人半低着头,拿毛巾擦着一头湿白的发,身上只穿了一件浴袍,正松松散散地撑在他宽阔的肩上。白皙胸膛在浴袍下半隐半现,起伏着将力度和美感结合得恰到好处的曲线,最后的视野被浴袍外的那根腰带收缚住,垂下的带子系得一长一短,随意又敷衍。
整件浴袍透着松垮的懒态,一副随时要掉下来的模样。
却夏确实没想到自己过来竟然还要经历这样的男色考验。
不等却夏将视线收回,走进客厅的男人察觉什么,擦头发的动作停下,他下颌缓抬。
穿过几绺雪白的碎发,却夏撞进一双黑得濯濯幽沉的眼。
像拿雪山泉水洗过,冷淡又透澈。
两人无声对峙,僵持数秒。
然后同时开口——
陈不恪:“她为什么还在。”
却夏:“我是需要,付门票钱么?”
陈不恪:“?”
陈不恪刚挪走一秒的眼神,凉淡淡勾回却夏身上,他一挑唇,却不像笑:“什么?”
却夏:“……”
考虑这个人现象级顶流的光环加持下,那些桀骜不驯、我行我素、乖张难与的传闻是从来没少过,却夏不觉得招惹对方是个什么聪明选择。
她刚刚只是被这人的眼神看得有点不爽,本能脱口了。
于是理智回归,沙发里的女孩挪开浅咖色的眸子,又将自己往沙发里窝了窝:“没什么。”
陈不恪看向经纪人。
对方在回过神的第一秒就从沙发上起来,挡到两人之间试图遮遮掩掩:“恪总,你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不然,我睡前还要打条领带?”黑得透亮的眸子抑着冷淡,瞥向经纪人。
经纪人苦口难开:“知道你没休息好,那也得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了嘛。”
“眼下什么事。”
“当然是今晚那个小姑娘,谁知道她是不是哪个八卦小报狗仔,或者你的疯狂私生饭,再或者——难道又是哪个小贱人瞧不得你安生几天,蓄了大阴谋要泼你脏水?”
“……”
陈不恪懒得理这个脑补狂。
他比经纪人高一头还多,眼皮一撩,越过经纪人肩头,很轻易就能看到后面沙发角里那个二十左右的女孩,她正歪撑着脸望窗外。
利落中长发,干净漂亮,衣着随意得朴素,可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他尤记得今晚影视城里小洋楼下,与他对视后不惊不慌的小姑娘最后只遗憾地看了被经纪人夺走的易拉罐一眼。
“可惜了我的苏打水”几乎被她写在那张情绪素淡的脸上。
而到此刻,听了经纪人一番压低声但并没用的恶意揣测后,陈不恪亲眼见女孩侧着脸儿耷着眼儿,然后慢吞吞张嘴,最后无声打了个困懒的呵欠。
满脸的“朕乏了,狗爱卿何时退朝”。
事实上,却夏确实很累。
秦芷薇进组半个月了,攒下的要受苦受疼的替身戏全给她留在今天拍,晚上又额外加了一场躺病床,虽然是某种意义上的背景板“**”,奈何蠢蛋男二反复NG,一动不动躺得她腰酸背疼恨不得爬起来把输液瓶楔那个蠢蛋脑门上。
要不是怕被梦里灭口,她现在就已经睡过去了。
在她第二个呵欠打到一半的时候,那边终于结束了他们的大声密谋。
经纪人短腿没拦住,陈不恪绕开他就过来坐下了。
他侧身,拉开冰箱拎出只易拉罐,途中单手随意抵住了,指节屈起,一勾一拨。
“啪。”开得清脆利落。
却夏脑海里某根神经颤了一下。
她晦气地看向桌上放着的自己那瓶不争气的东西。
对面抬罐抿了一口,下颌轻勾,拿那把能让粉丝要生要死的嗓音低哑淡定来了一句:“私生粉?”
却夏:“……”
更晦气了。
却夏知道,以那个经纪人被害妄想症级别的脑补能力,不讲清楚她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于是她难得收敛困懒,略微坐正,眼睛自觉地不去看那条系得要掉不掉的浴袍带子:“我不是你粉丝。今晚只是偶遇加意外。”
“呵。”经纪人在旁边冷笑一声,以示不信。
却夏:“真的。”
经纪人:“那你拿出你不是粉丝的证据?”
却夏:“……”
经纪人朝陈不恪:“你看,她证明不出!”
却夏忍了忍,试图晓之以理:“是粉丝很好证明,但不是粉丝这件事要怎么——”
经纪人:“是粉丝怎么好证明了?现在的私生伪装能力这么强,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装的!”
却夏今晚被蠢蛋常敬薅断了一回刚续上不久的那根神经再次断了。
她侧过头,转向经纪人,抬手一指对面那个拎着苏打水看戏的当事正主,没表情没语气:“如果我是私生粉,那现在他已经被我扒光了浴袍霸王硬上弓了,你信不信?”
“…………?”
经纪人震住了。
倒是当事正主,倚在沙发里,低懒地垂着睫,闻声不紧不慢地闷了口苏打水:“不信。”
“?”
却夏面无表情转回来。
有那么一秒她恶向胆边生差点就真要动手。
然后见对面沙发,陈不恪对着手里的苏打水罐嫌弃地微皱了下眉,放下了:“不过她确实不是我粉丝。”
“恪总,你别这么轻信——”经纪人急了。
“没相机,也不会是狗仔。既然只是路人,给钱,签保密协议……剩下的事你处理。”陈不恪从沙发上起身,插着浴袍口袋往套房卧室走。
“你干吗去?”
“累了,补觉。”
经纪人噎得没话,只能回头示意却夏跟自己离开。
却夏起身,走之前指向自己那罐苏打水:“现在我能拿回来了?”
“不行!”
“?”
经纪人警惕摁住:“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加什么东西?我需要带回去查一下。”
回身关门的陈不恪一停,挑眉:“她能加什么?”
经纪人陷入思考。
“春|药吧,”忍无可忍的却夏冷淡嘲弄,绕过经纪人走向玄关,“加了半罐,你们带回去慢慢品。”
经纪人:“…………”
·
却夏回去以后休息了一个月。
以前她模特和各种龙套角色都接的时候,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来回于各个剧组之间,根本没什么休息时间。后来被签进秦芷薇在的经纪公司,附带了一份替身演员长期约,时间上松散了不少,却必须随叫随到。
有这一条在,秦芷薇没少把她当半个助理用。
“难得啊,秦公主竟然能消停一个月,也不来折腾折腾你。”
被却夏扔在床边的手机开着免提,显示在通话状态。
打趣她的声音主人叫于梦苒,却夏跑龙套时期认识的患难伙伴,后来演了一部小成本网剧里的女三而意外有了点名气,如今比却夏混得好些。
却夏能称得上朋友的圈里人,也就这么一位。
认识将近五年了,于梦苒对她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清楚点,开玩笑也不避讳:“我印象里秦公主隔三差五就得翻你的牌才对啊,这个月怎么了,放你寂寞了这么久?”
“你这是嫉妒,”却夏站在旁边的墙前压腿,轻松随便地劈了个一字马,“嫉妒我清闲。”
“呵、呵,我嫉妒你?”于梦苒嘲讽,“嫉妒你明明有不输一线花旦的脸蛋身材,偏偏自甘堕落签那种狗屁替身长约?还是嫉妒你放着光明平坦的康庄大道不走,去给秦芷薇当小跟班?每次看见她对上你那个趾高气昂的模样我都想抽她,你丫受虐狂吧,还能在她身边一忍好几年?”
今天的几组练习做完了,却夏慢吞吞放下靠墙的长腿,手指一勾撩起手机,顺势仰倒进床里。
“跟她用不上忍,看不到就好。”
“你说得轻巧,”于梦苒平复了下,拧着眉问,“有个问题我也憋很久了,你和秦芷薇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她那种应有尽有的大小姐为什么会那样针对你?”
对这个问题,却夏多沉思了一秒:“不记得。”
“?”于梦苒敏感地打了个顿,“为什么不是有或者没有,而是不记得?”
“我们初中做过一年同班同学,但交集上,我没印象了。”
“…冒昧问一句,你初中时候也这么油盐不进、目中无人、但还是有一堆异性巴巴地围着你转吗?”
“我有吗。”
“……好,我懂了。”
“?”
却夏确实清闲得有点无聊,以至于甚至打算就这个问题和她唯一的好友深入聊聊。
可惜没给她这个机会。
“嗡嗡。”
插入来电的动静拉走了她的余光。
于梦苒:“你又来电话了?”
拿起手机的却夏沉默。
于梦苒:“好啊,你是不是背着我约上别的小妖精了?是哪个,看我不撸袖子收拾——”
却夏:“秦芷薇。”
于梦苒:“……”
于梦苒:“好的,回聊。”
没良心的电话已经挂了。
却夏没什么反应,转接起新打进来的那通。
听过半晌,她随意应了声“嗯”,一边结束通话一边起床,去房间另一侧的衣柜前换出门的衣服去了。
半小时后。
搭上去指定地点的地铁,却夏收到了于梦苒的慰问信息。
【于】:怪我乌鸦嘴,秦公主又给你下什么圣旨了?
却夏单手打字:“剧组杀青前有一组重拍镜头,晚上有场慈善晚会,让我一起。”
【于】:?慈善晚会还用得上替身吗?喊你干嘛?
却夏回忆了下,耷着眼尾吹开面前的发丝:“拎包。”
【于】:……别告诉我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
【于】:…………
【于】:我他妈真的不能理解了,她对你恶意这么大,当初你到底怎么会签她的替身约?
轰——
地铁驶入地下隧道,窗外一瞬暗成了无际的墨。
窗外陆离的倒影里,却夏在那一秒模糊地看见了许多凌乱的、满目狼藉的画面。
封条,哭嚎,凶恶的脸,散落的药瓶,不省人事的母亲,急救车尖锐的嘶鸣……
想起来恍如隔世,算起来却不过五年。
却夏阖了阖眼。
一句轻飘飘的发了出去。
“钱多啊。”
这一次对面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小心翼翼地斟酌出一句:“你家那些债,还完了吗?”
【却夏】:111
对着这个再敷衍不过的直男回复咬牙切齿咒骂数秒,于梦苒又泄了气,敲字:“那等合约结束,你就真要退圈回去读大学了啊?”
【却夏】:111
于梦苒气愤得拉过抱枕来怒啃三口。
【于】:你这张脸!这身材!好歹攒个房子再退圈嘛!!
【于】:咸鱼夏!你难道都没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
却夏那张情绪寡淡的脸上多了一丝波澜,她轻翘的眼尾慢慢绷起来一点,像某种嘲弄。
她抬头。
也恰是这一瞬,“轰——”地铁驶出隧道,迎面撞来一片广阔晃眼的光。
漫长遥远的地平线前匍匐着无数的高楼,却又近在咫尺,仿佛天地之大,随处可去。
而却夏只觉着站得腿麻。
收回视线前,她望见了一张高耸的、足够整座城市的所有人路过这里时看得清清楚楚的大广告牌。
那个人像站在整座城市的头顶。
陈,不,恪。
不恪,意为“不敬”。
不敬什么?是规矩章法,还是天地生死,荒唐人世,什么都不敬?
……陈不恪,本名其实叫陈恪来着……
……这个“不”字啊,他出道前自己加的呀……
却夏松散的神色在那一秒里忽然多了点情绪,她轻轻眯眼。
“嗡嗡。”
“……”
却夏低头。
【于】:问你呢!咸鱼夏!你难道没有梦想吗!
却夏松懒地垂了眼,单指敲:“有。”
【于】:!说!
【却夏】:我从小就想当个科学家。
聊天页面在“对方正在输入中”反复了N遍。
终于发来一句。
【于】:你妈的。
却夏眼底笑意轻淡一晃,地铁到站。
她收起手机,转身下车了。
日影长落,薄暮浅收。
半个下午飘忽而过。
慈善晚会酒店楼下,停在路旁的轿车后备箱前,却夏缓慢拎起面前纸箱里最上面的布娃娃——
黑卷毛,倒三角眼,凶巴巴一个小人偶。
胸前还挂着个牌:[此生挚爱]。
“…这什么。”却夏捏着人偶的黑卷毛,问。
“陈不恪啊,”秦芷薇的生活助理一边收拾记录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出道三周年的周边人偶,限量款,一只9999。”
却夏:“……”
助理:“的,全都很贵,你搬过去的时候小心些。”
“搬去——”却夏停住,改换重点,“秦芷薇要在慈善晚会上拿出这些拍卖?”
“当然不是。”助理否认。
却夏放下人偶。
看来还没疯。
助理:“这些都是有市无价的珍品周边,芷薇怎么可能拿出来拍卖?”
却夏:“……?”
放弃理解这些粉丝的脑回路,却夏垂耷着眼翻了翻:“那要搬去哪?”
“就拍卖厅旁边的休息室,今晚的特邀出席名单里有陈不恪,芷薇好不容易能见到他了,肯定是要找他要签名赠言的。”
“……”
两人身后,一辆黑色轿车转过弯,驶入她们旁边的地下停车场入口。
车内。
“目前的解约协商就到这一步,公司那边很坚持,恐怕不会再让——”经纪人一顿,牙疼,“祖宗,你瞧什么呢?”
靠在真皮躺椅里,陈不恪懒撑着侧颧骨,闻言从后视镜里的女孩身上缓缓勾回视线。
“没什么,”他停了几秒,“那个苏打水小姑娘,你跟她谈了多少封口费?”
“什么苏打水小姑娘?”
经纪人扭过头来的那一秒,想起什么:“噢,一个月前影视城那个?”
“嗯。”
“怎么忽然提起她了?”张康盛神色古怪,“那小姑娘确实有点意思,知道我不放心她,最后留了名字、电话,也签了保密协议,结果一分钱没要。”
“……”
陈不恪原本似乎要阖上了的眼皮一停,长睫又轻掀起来。
濯黑的瞳子里碎光微动。
“要我说吧,这小姑娘不是对你芳心暗许,就是图谋深远,”经纪人叹气,“最近解约这事太忙了,我都没顾上查查她。”
“不用查。”
“嗯?”
张康盛回过头,就见他家顶流望着车外,窗影上模糊勾勒出那副优越清峻的侧颜轮廓。
像随口说,“她不会是粉丝。”
“为什么不会?你好像从那天就很确定这事,跟认识她似的。”
“因为她眼神里,”陈不恪斟酌了几秒用词,“没有欲|望。”
“?”
张康盛沉默许久。
终于在下车离开司机视线,两人迈入地下三层的VIP电梯后,他按下楼层,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压低声问:“那种,欲|望?”
陈不恪将毛衣领拉到鼻梁下,懒淡侧眸:“哪种。”
“就是,”经纪人声音压得更神秘了,“难道你能看得出谁想上你吗?”
“?”
藏在毛衣领下的下颌微抬,陈不恪低压地瞥去凉淡似笑的一眼。
张康盛立刻板回去,做出一副严肃敬业的正经模样。
VIP电梯在数字由B1变为1时,缓缓减速。
“这酒店怎么回事,怎么会有VIP走一楼?”张康盛略微警惕,随时准备拦到陈不恪身前。
陈不恪没在意,向后靠到梯厢后壁上,侧低了眸。
电梯停下。
梯门打开。
一只硕大的箱子“走”进来。
箱子是敞口的,里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杂乱东西,上面还竖插着一些颜色和截面莫名眼熟的横幅卷轴——以至于几乎全拦住了抱箱子的人。
只看得到抱箱的纤细手臂,以及箱子后的背带裤下那两条细白匀停的小腿。
张康盛迟疑了下,本能想伸手帮接,但又记得身后他家顶流不能被发现。
就在这几秒里,女孩已经走进来,艰难转身。
然后陡停。
却夏沉默地望着箱子旁露出的那几绺熟悉的白毛,以及熟悉的拉过下颌的毛衣领。
一个呼吸后,她再次对上细碎白发间望下来的两泊漆黑。
却夏:“……”
电梯在死寂里上升。
几秒后。
陈不恪插兜的手抽出来,抬起,他不紧不慢地拎起来最上面趴在箱子边的一只人偶。
“陈不恪,”
那把无价嗓音在狭小梯厢里低得蛊人,他慢条斯理念完了上面的小字——
“此生挚爱?”
却夏:“…………”
她或许就不该来这个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