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的地点定在一家餐厅。
母子俩第一次如此正式会面,两人对彼此都心存陌生,直到菜上齐了也没说话。
想通一些事情后,郑秋宜在面对唐舟时已没了往日的冷硬尖锐。
她仔细端详近在咫尺的儿子。
容貌英俊,气度不凡,除却冷漠的神情,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看了很久,才收回视线,拾起筷子道:“先吃饭吧,菜快凉了。”
唐舟虽觉别扭,却不会跟自己的胃过不去,挑了喜欢的菜色,慢条斯理吃起来。
他吃饭的时候从不会发出声音,礼仪教养刻在骨子里,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看起来竟格外乖巧。
郑秋宜暗自笑笑,觉得自己魔怔了。外头都说她这儿子孤高冷傲,怎么会是乖巧可爱型的?
唐舟其实有一肚子话想问,但郑秋宜不说,他也不好主动开口。
他和傅深的事是假的,但别人不知道。他担心郑秋宜跟傅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虽说傅深那家伙能屈能伸,可这件事到底因他而起,傅深要是受到无妄之灾,他愧疚难安。
而且,这种狗血剧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总觉得怪怪的。
一顿饭在母子俩胡思乱想中结束。
郑秋宜默默记住唐舟伸筷比较多的菜肴,正色道:“你真喜欢他?”
唐舟抬起眼睫,浅棕色瞳仁琉璃般剔透,却深藏几分不耐。
“您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郑秋宜实话实说,“让他离开你。”
唐舟:“……”还真是这种八点档狗血剧情。
可怜的傅深。
“但是他没同意,”郑秋宜又道,“他对你倒有几分真心。”
她瞧得出来,那个叫傅深的男生,在提到唐舟的时候,眼神确实不一样。
当然,不排除对方演技出色。
唐舟差点笑出来。
真心?傅深不过是看中他的投资款罢了,哪里来的真心?
他面无表情道:“希望您以后不要做这些事。”
见到他这态度,郑秋宜下意识有些退缩,但一想到今天的目的,便又鼓起勇气,道:“我就想问一句,你要不要唐家?”
唐舟诧异。
这位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没有多少存在感的母亲,现在正用一种近乎温柔的眼神期待地注视着自己。
是错觉吧,他想。
即便在梦里,他为救唐家身无分文时,得到的也只是郑秋宜的冷眼相待。
那种被所有亲人抛弃的滋味,唐舟并不想尝试第二次。
潜藏内心的委屈一股脑儿化为戾气,他话中带刺道:“您既然从没管过我,现在又何必多问?”
青年眼眶微红,质问的语气听起来强硬,却让人心里发酸。
郑秋宜心脏犹如针刺般,泛起绵绵密密的疼意,差点落下泪来。
在她厌恶唐家的同时,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她把那么小的孩子扔在那个冷血的宅子里,又是多么狠心?
这一瞬间,郑秋宜是真的悔恨。
她揉了揉眼眶,哑声道:“你想要,我替你争;你不想要,我也无所谓了。”
唐舟听出她后半句话的倦怠,心下一惊,“什么意思?”
郑秋宜笑了笑,换了一个话题:“你是只喜欢男孩子吗?”
唐舟扭头看茶杯。
他男孩没喜欢过,女孩也没喜欢过,自己都不知道,哪里能回答得出来?
可这副模样落在郑秋宜眼中就是默认。一切都想通之后,她倒是生不出反对的心思。
人这一辈子不过几十载,她浑浑噩噩了四十多年,在别人眼中算得上幸福美满,可其中酸楚又有谁能知道?
如果注定要跟一个不喜欢的人结婚,还不如找一个喜欢的过一辈子。
“如果他能陪你一辈子,倒也不错。”郑秋宜微微叹了口气,“就是脾气有些压人。”
对她这个长辈都毫不客气,就怕唐舟会吃亏。
唐舟:“……”
可不是压人吗?傅深那人,表面上看温和有礼,骨子里比谁都强势,而且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不会让自己吃半点亏。
啧,怎么老提他?
把脑子里的身影赶走,唐舟起身道:“没其他事,我先回了。”
郑秋宜急了,“你还没说要不要唐家。”
唐舟冷冷道:“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言罢,不给郑秋宜开口的机会,大步离开餐厅。
坐回车上,唐舟往后靠倒,深深叹了一口气。
又想抽烟了。
手刚伸进储物格,脑子里浮现傅深的话,下意识缩了回来。
他不明白,既然已经放任他这么多年,现在又为什么来找他?仅仅是因为继承人的事情吗?
可是郑秋宜眼中的柔光和语气的温和不似作假,这跟他记忆中的母亲形象没有丝毫吻合,却又……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久违的酸涩涌上心头,唐舟伸手盖住双眼,试图遮住眼角一抹泪光。
他不断唾弃自己,不就是一次虚伪的关心吗?没必要在意的。
真的不必在意的。
在静谧的车厢中静坐十分钟,他才重拾精神,开车回到住处。
刚进门,客厅柔和的灯光映入眼帘,沉冷的内心陡然灌入一弯暖流。
傅深正坐在沙发上处理事务,听到动静回头,琥珀色眼眸瞬间染上笑意,起身走来,从鞋柜里取出拖鞋,弯腰放到他脚前,问:“吃饱了吗?”
男生高大英俊,一双眉毛如浓墨染成,眼眸幽而深,此时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瞳仁里倒映的人影,正呆呆望着地上的凉拖,一句话也不说。
傅深察觉他情绪不佳,温声道:“怎么了?”
唐舟换上拖鞋,抬头看着他。眼眶有点红,声音有点软。
“我想抽烟。”
傅深挑眉:“……不行。”
唐舟吸了一下鼻子,哑哑道:“我就是想抽。”
他本来难过的情绪没这么浓,可就在刚刚进门的一刹那,看到温馨祥和的家,看到傅深笑着过来问候的模样,心头的委屈就一股脑儿翻涌上来。
从懂事起,他就没哭过。即便梦里心寒至极的时候,他都没哭。
但是现在,他觉得鼻子好酸,喉咙好涩,根本控制不住,却又不断强忍,想通过抽烟发泄出去。
眼见那双浅棕色眸子里蒙上水雾,又努力退去,傅深心里软成一片,并夹杂着几分苦涩。
他牵住唐舟手腕,将唐舟带到沙发旁乖乖坐下,“抽烟不如喝酒。”
唐舟仰头看他,眼睛眨都不眨,“可我不会喝。”
傅深笑笑,转身去冰箱拿了两罐啤酒过来,开了一罐递给唐舟,“试试。”
委委屈屈的青年迟疑接过,见傅深率先灌下一口,便也喝下一小口。
入口冰冰凉凉的,可没一会儿,身上脸上就热了起来。
他酒量确实浅,不过一半,人就已经晕晕乎乎,一双眼迷迷蒙蒙,盯着面前的人问:“怎么有两个傅深……”
傅深起身,作势要拿他手里的酒,“你醉了,不喝了。”
“不!”唐舟蛮不讲理挥开他的手,“我要喝!”
吨吨吨又灌下几口。
少许酒液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淌,途径线条优美的下颔,流过纤长莹白的颈项,落在锁骨处,滚来滚去,似在诱人采撷。
傅深眸光陡然幽沉,抽出纸巾替他擦拭,一点一点,将淡黄酒液擦离,露出原本的细腻肌肤。
他动作极轻,唐舟被他弄得有些痒,迷糊间伸手格开,红着眼控诉他:“你干嘛欺负我?”
傅深攥紧柔软的纸,目光专注而沉幽。
“我欺负你了?”
唐舟伸手捂脖子,泪花在眼中打转,就是没能流下。
“你弄得我好痒。”
傅深暗叹,都这么想哭了还要拼命忍着,要不是喝了酒,估计今晚又得憋回去。
“你那里沾了东西,我在帮你擦。”傅深耐心道。
唐舟盯了他几秒,冷哼一声扭过脑袋不再看他。
“好好好,是我不对,弄得你痒了,我给你赔个不是,别生气了。”傅深蹲在他面前,好笑地扯扯他衣角。
唐舟看他都道了歉,当然是选择原谅他,转过来的时候,一抹晶莹顺势从眼角滑落。
他惊愣住,用指腹轻轻抹了去,低声道:“怎么会这样?”
傅深正欲安慰他,却见青年突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冲进卧室。他不放心,连忙跟上去。
刚走进去,就愣在原地。
衣柜门大敞,唐舟背对着他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一个体型硕大的玩偶熊,一动不动。
傅深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微弱的泣音传入耳中,他才恍然回神。
胸口闷窒到近乎疼痛,他抬步走到唐舟面前。
青年整张脸全都埋进玩偶熊的绒毛里,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连哭都克制着不发出声音,乖得让人心口发酸。
傅深知道应该给他发泄的空间,可他真的担心唐舟会被玩偶熊憋死,低声道:“你这样,熊会喘不过气。”
抱着熊的青年一顿,慢慢抬起半张脸,眼睛哭得通红,可怜巴巴地瞅着傅深,“那怎么办?”
“我不会。”
唐舟睫毛上挂着泪珠,不解其意。
傅深抽走玩具熊,将他揽入怀中。
“我不会喘不过气。”
温暖宽和的气息将唐舟整个包围,男人的怀抱仿佛遮风避雨的港湾,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