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炜来到华安小区时,时间刚好八点。
那个夏日的夜晚,天气异常闷热。没有一丝风,小区门口两边的几株榕树一动不动,仿佛被凝固了似的。门卫室里,几个穿背心的老头聚在一块,摇着蒲扇,聊着什么。一富态中年妇女牵着一条狗从小区走出来,那狗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李明炜虽然刚从冷气的士车下来,却早已汗水涔涔。李明炜特别爱流汗,只要天气稍微有点热,他的汗水就不停地往外冒。汗水打湿了他的衬衫,像胶布似的贴着他前胸后背,仿佛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偏偏手里的袋子又那么重,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今天是公司副总云秋蝉进宅的大喜之日。白天,云秋蝉邀请所有同事到她家吃了一顿,李明炜已经和其他同事凑份子给她送了礼。朱珠建议李明炜另外再送一份,说只有这样,云总才会对他印象深刻,试用期结束后,他转正的希望才更大。
朱珠是李明炜大学同学,大学一毕业便进了现在这家房地产中介公司,福广市美安房地产中介公司。李明炜则应聘进一家国企。那是一家能源企业,没什么竞争压力。这点从员工的工作状态就能体现出来。员工像公务员一样,朝九晚五,一杯清茶、一份报纸消磨半天。也正因如此,公司的职位变动很小,一个领导退休了,才能腾出一个位置给其他人。而一个位置有很多人竞争。这就意味着,职位提升的可能性很小。李明炜一下看到自己老了的样子,厌倦了这份工作,加上待遇又不高,在朱珠的游说下,他跳槽到美安房地产中介公司当业务员。朱珠说,当业务员是辛苦了点,但很能锻炼人,做得好的话,收入相当可观。
李明炜是个大帅哥,身材高大,浓眉凤眼,鹰钩鼻,他不但人长得帅,而且体格很好。都说体毛多的男人精力旺盛,这句话一点不假。李明炜体毛就很多,精力非常充沛,什么时候都总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而原单位是那么沉闷,李明炜感觉太憋屈了,这也是他辞职的原因之一。
在挑选礼物的时候,朱珠说,得挑选一件既实用又拿得出手的。挑来挑去,挑中了一尊红木鸳鸯木雕。朱珠说,像云总这样的成功女性,看重的是婚姻美满、家庭幸福,送鸳鸯木雕既有装饰作用,还能祝福她和丈夫恩爱、甜蜜,白头偕老。
朱珠本来答应陪李明炜一起来的,可临出发,她接到她母亲电话,说有个亲戚给她介绍对象。朱珠是个“物质女”,一门心思想嫁个金龟婿,听说对方条件不错,喜上眉梢,丢下李明炜,自己相亲去了。
李明炜歇了一会儿,才提着礼物走进华安小区。云秋蝉家在A栋住宅楼,李明炜乘坐电梯上到七楼,一下想不起来,云秋蝉家是A701还是A702。想给朱珠打个电话问问,一摸口袋,竟忘带手机了。李明炜心里暗暗骂了句,该死的小猪!小猪是同学们给朱珠起的外号,因为她不太高,有点胖,同学们干脆用她名字中“珠”的谐音字“猪”,给她起了外号小猪。
李明炜的直接上司是店长许明国,他刚进美安地产公司才一个来月,和云秋蝉不太熟。而且,自从参加工作以来,他没给人送过礼,不懂得送礼的规矩,感觉场面不好应付。
李明炜想了好久,还是没想出云秋蝉的房号,于是按数字顺序先按响了701房的门铃。片刻之后,一肥胖的中年妇女打开门问:“你找谁?”
李明炜说:“我找云秋蝉,云总!”
中年妇女冷冷地说:“找错了!”
中年妇女砰的一声关上门。
李明炜抹了一把汗水,按响了702的门铃。
门很快打开,云秋蝉身穿淡红色连衣裙,脸上竟带着些许倦容。
“是你?……你有事?”云秋蝉看到李明炜甚是意外。
“是我,云总!”李明炜结结巴巴地说:“今天是云总您进宅的大喜之日,我、我买了个礼物送给您!”
这时,701的房门打开了,中年妇女探出头来看了看,又迅速关上门。
云秋蝉脸色一沉,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李明炜傻愣愣地站着,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云秋蝉,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自己好心给她送礼,她不领情也犯不着给他脸色看吧?
李明炜正要走,门又开了,云秋蝉探出头,和颜悦色地说:“小李,进来吧!”
李明炜满心狐疑,刚刚才凶巴巴地摔门,这会儿怎么变了个人似的?云秋蝉到底怎么想的?
云秋蝉家是三室一厅,一百二十平米,客厅左边墙壁上挂有一副精美的山水国画,一台大屏幕液晶电视靠墙竖立着。对面是一张真皮沙发,上面杂乱地放着几张报纸。沙发和电视之间是一张茶几,上有一烟灰缸和一堆瓜子壳。沙发旁边还有几把椅子。
云秋蝉拉过一把椅子说:“坐!”
李明炜坐下,顺便把礼物放到茶几上。
云秋蝉身穿乳白色的薄薄上衣,竟戴着个红色的胸罩,透过上衣隐约可见。她虽然已经结婚,但保养得很好,皮肤白嫩光滑,李明炜不敢多看她。他怕自己自持不住,神态流露出不本分的神色,惹云秋蝉生气。
云秋蝉??给李明炜倒了杯茶,茶杯是透明的,很精致的那种。琥珀色的茶水飘出淡淡的清香。李明炜双手握着茶杯,搓来搓去,恨不得将杯子搓热,把里面的水煮沸似的。来的路上,他本来想好了几个话题,这会儿却一个都记不起来。
云秋蝉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客气道:“你们白天不是给我送过礼了吗?”
李明炜放下茶杯,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白天是全体同事一起送的,这次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云秋蝉微微笑了笑,说:“你们工资都不高,真的不必破费!”她笑得有点勉强,脸上还挂着些许愁容。
李明炜说:“没花多少钱,只是想表达一下我的心意。”
中国人收到礼物之后,和西方人的表现有点不一样。西方人喜欢当着送礼者的面,打开礼品袋,看看是什么礼物,然后表达自己的喜欢之情,表达对送礼者的感谢。中国人较内敛,一般不当着送礼者的面打开礼品袋。万一礼物分量很轻,会使送礼者觉得难堪。主人要是不小心,再表露出一丁点不喜欢的情绪,那送礼者就更加无地自容了。不过,是否要打开礼品袋,具体还要看情况。彼此很熟悉的人之间,当面打开礼品袋并没什么不妥。此外,会说话的人当面打开礼品袋,然后说些好听的话,不仅不会使送礼者难堪,反而会使送礼者放心、高兴。
云秋蝉比李明炜只年长几岁,大概三十岁的样子,职场、社交经验却比李明炜丰富。她问了句,送的是什么?然后起身打开礼品袋,双手捧出那一对木雕鸳鸯。那对鸳鸯长约半米,高约三十公分,雕工精细,栩栩如生。
“好漂亮的木雕!”云秋蝉看了看木雕,夸奖道。
“祝云总您婚姻美满,家庭幸福!”李明炜腼腆地说。
不知为何,云秋蝉神色竟然黯淡下来,轻轻叹息了一声。
李明炜心一紧,该不会是自己说错话了吧?可自己刚才只说了一句祝福的话,这句话没说错啊?云秋蝉为何叹息?
一阵开门声把李明炜从沉思中惊醒。一男子走进来,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长得棱角分明,刚毅俊朗,身穿格子衬衫,黑色西裤,肩上挎着个黑皮包。李明炜猜测,他应该是云秋蝉的丈夫。
李明炜慌忙起身,朝男子点头,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小李,你坐下!”云秋蝉看都不看男子一眼,相反还板起了脸。
李明炜拘束地坐下。
“我丈夫王国征!”云秋蝉介绍淡淡地介绍说,脸仍板着,也不王国征一眼,仿佛当他不存在似的。王国征也不闻不问,将黑皮包随意地丢在茶几上,一屁股就跌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眯着眼,手揉着太阳穴。李明炜本想向王国征问好,可见他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到嘴的话便吞回去。
云秋蝉乜斜了王国征一眼,放下茶杯,将那尊鸳鸯木雕捧在手上,细细地把玩着,赞道:“小李,这鸳鸯木雕非常漂亮,非常精美,我很喜欢。谢谢你这么费心地为我挑选了这么好的一个礼物!”说完,又冷冷地迅速地扫了王国征一眼。
李明炜从云秋蝉的神情,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云秋蝉和丈夫感情不和,她的话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她丈夫王国征听。云秋蝉把他当枪去刺王国征,故意气王国征。云秋蝉这么一炫耀鸳鸯木雕,岂不等于告诉王国征,两人有暧昧?往后,王国征要是在路上遇见他,可别把他暴打一顿!
李明炜莫名地当了“情夫”,心里又埋怨起朱珠来,要是朱珠在,气氛就不会这么尴尬了。该死的朱珠,为了相亲,竟然放他鸽子。早知道这样,他也不来了。不过,现在礼物已经送出去,就没有必要在这里久留了。
李明炜客套了一番,起身告辞。
没等云秋蝉回答,王国征起身客气道:“这么快就走了?多坐一会儿嘛!”
王国征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轻松,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云秋蝉看似风轻云淡实则狂风怒吼地瞄了王国征一眼,附和道:“是啊,多坐一会儿嘛!”
“不了,不打扰你们了!”李明炜说。
王国征上前几步,紧紧握住李明炜的手,说:“兄弟,真不好意思,我今天忙得昏头转向,多有怠慢。改天有空,咱们哥俩好好喝几杯,畅谈一番。”
王国征的话说得很体面,却等于下了逐客令。李明炜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李明炜连声说好,就告辞出来了。送他到门口的是云秋蝉,云秋蝉关上门之后,里面隐约传出吵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