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到了六月,天总算下了两场雨。雨下的很大,沟满壕平的。这使几近干沽的双龙泉又奔涌如柱,时密河中又清流不断了。很多落了叶的树又重新开始发芽,山野田地中渐渐有了绿色。人们就开始忙着种玉米种荞麦。但是这两场雨过后又是很久没再下雨,眼看着长势喜人的玉米苗荞麦苗又枯死在地里了。庄户人是彻底地绝望了。对于靠给地主种地为生的佃户来说,去年收下的粮食最多维持到夏收,个别户可以维持到秋后,现在已经不敢敝开肚皮吃了。于是就到山上采树叶,把本来用于喂牛喂羊的地瓜秧玉米秸捣碎了吃。一场注定的年馑就这样开始了。
这时候大马发下话,农民协会将在近日到各村地主家里借粮,入了会的每人四斗,不入会的一升也没有。话一传出,四门洞村的农民纷纷找大马要求加入农民协会。他们已经顾不得这样做是不是得罪我姥爷,先有口饭吃再说,别的根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几个户长却十分害怕,及时地把情况向我姥爷做了汇报。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我姥爷的反应极为淡漠,“让他们去吧,能借了粮来先活着命还不是好事吗。”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对我姥爷的震动还是很大的,他知道,没有饭吃,什么样的恩德也是拢络不住人的。所以就在大马领人出去借粮的时候,我姥爷也作出了放舍粮的决定,他让素烟每天早晨开一次粮库,由我大姥娘和大马娘按每人每天半斤的标准给全村的百姓发放。
开始放粮的这天早晨,我姥爷仍就坐在院子内的枣树底下喝茶,他想着自从自己独门立户过日子这是第几次舍粮了?第七次了。差不多每两三年就一次。每一次都有上万斤的粮食放出去,那是多少啊?七次的舍粮堆起来,会像小山一样高啊。四门洞这个村的人,都欠着我的,都欠着我的呢。这是多么好的事情,人活着让别人欠着自己的比自己欠着别人的好哩。这样想着,我姥爷很满足,一种无以名状的豪迈感油然而生。
大马他们借粮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凡是加入了农民协会的人,每人果然弄回了四斗粮食。他们个个肩挑车推,喜气洋洋。走到庄家大门口的时候,恰好我姥爷从门里出来,他们虽因违拗了我姥爷的意愿略有尴尬,但还是笑着说,庄先生,你知道这粮是从哪儿借的吗?石门刘家!好家伙,老虎似的人家也不敢怎么着啊,大马会长给那刘家的小女人一耳光子,刘家就老老实实放粮了。这也算给老爷您出了一口气呀。
我姥爷暗暗吃了一惊,心说大马这个农民协会真就那么厉害吗,连石门刘家的粮食也借来了?
后来我姥爷才知道,大马他们这次借粮是遵照李漪清等人的布置,全县统一行动的。大马带领三百名农协会员重点攻击了刘南斋家。李漪清说,刘南斋做恶多端横行霸道,老百姓对他即恨又怕,农民协会只要先把这块堡垒攻下来了,农民的士气就会大增,农协以后的工作也就好干了。
大马对攻刘家充满了信心,因为他有那次去杀人的经验,头脑中的印象是,刘家也不过如此。
果然一切比较顺利。当大马的队伍赶到刘家门前的时候,从大门内出来的不是刘南斋,而是刘南斋的五姨太和刘家的几个家丁。他们拿着长枪,一副气势凶凶的样子。那小女人看到大马先说了一阵好话,兄弟你要缺吃的就说一声,要多少刘家派人给你送了去。你带这么多人来,我们招应不起呀。你到家里喝杯酒,让这些弟兄们回去吧。大马说,我要自己缺粮就不用找你们刘家借了,要喝酒也不会跑到你们这儿喝,你少罗嗦,痛快的把粮借给我们吧,免得把大伙惹怒了弄出事来。那小女人就撒上泼了,“你少吓唬人!刘家也不是好惹的!我就在这门口堵着,看谁敢进去,谁敢往前走一步,我就让家丁一枪嘣了他!”大马说那好啊,我就先往里闯一闯,看看你有几个胆子敢让家丁向我开枪!说着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小女人跟前,冷不防就给了小女人一个大嘴巴。就在小女人眼冒金星一个跟头栽下去的同时,大马一个旋风脚,就把几个家丁踢翻在地上了。事情就是如此简单解决的,当三百号人冲进刘家以后,穷凶极恶的刘南斋没敢露面,刘家的新任管家点头哈腰地打开粮仓凭任大马他们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扛出了刘家大门。
这一晚,大马在我姥爷的邀请下走进了庄家大院。我姥爷摆下了一桌酒席,为他借粮成功表示祝贺。一同被邀请来的,还有几个农协会员。自从搬出去之后,大马夫妻的一切吃用不仅仍由我姥爷提供,而且每隔三五天我姥爷就要请大马到家里喝上几盅,他对大马搬出庄家不满意,对大马成立农民协会更不满意,但是这些不满意他却没在大马面前流露半点,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施恩于大马,他相信只要坚持不懈地感化他,终有一天大马会给庄家做大事情的。
大马没想到我姥爷会为他摆酒庆贺借粮成功。农民协会的成立虽然不是专门与我姥爷做对的,但是触及的却是我姥爷们的利益,所谓兔死狐悲,他怎么可能还要摆酒表示庆贺呢?这可谓真正的开明了。大马为此十分感动,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喝了我姥爷那么多酒没有感动过,现在终于感动了。
由于兴奋,大马在酒桌上大讲他如何给了刘南斋的小老婆一个耳光,如何一个旋风脚踢倒刘家众家丁的英雄壮举。我姥爷对大马极力地表示着言不由衷地称赞,同时也有着发自内心的担心,他说:“大马呀,你们这次去刘家借粮的确干得很不赖,但是你也得小心,刘家是不会白白吃亏的,刘南斋的大儿子刘建牛在县里听说已经升任警察局长了,是县知事张庆萱临走时将他提拔起来的,很威风啊。这次你们人多势众刘家不敢怎么你们,我担心他们记下帐,不定哪一天就来找你的麻烦呀。你可千万不要大意。”大马却是满不在乎,“你放心吧,全县的农民协会会员已经有上万人了,他刘家敢动我一根毫毛,农协一声号令,这一万人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刘建牛淹死。”
但是仅仅过了十天,刘建牛却真的出现在四门洞了。他带来了三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说是奉新任县长胡有德之令下来摧交半年田赋的。院东头区十六个村几乎都把半年田赋交齐了,就是四门洞还有十户没有交。他要坐镇在此,限令半天全部交齐,不然把人带到县里去让他吃“火烧”。他所说的“火烧”就是烙铁,是烧红了往人胸膛上烙的一种残酷刑罚。但是刘建牛来四门洞的目的不在摧交田赋,而是抓人。农民协会的这次借粮运动惹恼了众多地主,他们纷纷找到县里,要求胡县长为他们做主出气。于是胡有德就做出了以摧交田赋的名义抓一批农协会员压压农协威风的决定。刘建牛负责的是院东头区,本来他在区里等着传唤就行了,但是去他家里借粮的农协会员主要是四门洞的人,所以他直接带人来了四门洞,他要给四门洞的人一点颜色看看,实际上也就是想给我姥爷点颜色看看。
刘建牛一进村就直接去了庄家,一行人全是横眉立目不可一世的样子。我姥爷那时正准备吃午饭,听狗儿说来了一帮警察心里一惊,但他没有马上迎出去。他知道这些王八羔子走到哪里都飞扬跋扈,若对他们过于陪着小心往往更为助长他们的威风。所以我姥爷就想先晾一晾他们。但是作为警察局长的刘建牛是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吃。他不见我姥爷出来就喊上了,“庄唯义呢?怎么连个人影也没有啊!该不是娶了小老婆累得爬不动了吧?”素烟气得骂,什么东西啊,张狂成这样,我出去看看。我姥爷给素烟摆摆手,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出去了。“各位来了。刚才正吃午饭,慢待各位了,请多包涵。请到屋里喝茶吧。”我姥爷当胸抱拳笑着说。刘建牛却没有马上接我姥爷的话,他只盯着跟在我姥爷身后的素烟。一旁的警察就吃吃地笑。有个警察就阴阳怪气地说,小娘们还不错来。素烟气得一跺脚,丢下个脸色转身回屋去了。警察们哈哈大笑。刘建牛却忽然把脸一绷,对我姥爷说明了来意。我姥爷也绷着脸,说:“那好啊,把没交上田赋的叫了来,问问他们有钱交的话就让他们交,没钱交的话我庄某人给他们先借上。”然后就打发狗儿去叫那些没交田赋的户去了。
狗儿刚出大门,二仁挑着一担水进来了。事情就是由此而复杂了。本来刘建牛没想在庄家抓个人,本来刘建牛已经淡忘了去年刘家发生的那起杀人案,但是二仁的出现让他想起了去年他父亲娶第五房姨太太的那一天一个要饭的闯进刘家大院的事,由那件事他联想到了刘家那起杀人案。他感觉这真是意外的收获,给庄唯义点颜色看看也许这是最好的突破口了。
二仁却不认识刘建牛了,因为刘建牛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六那一天没穿警服。他看到院子里站着一群警察只是心里有些打怵,却没有想到一场大祸就要临头了。他担着水往厨房去。走到刘建牛跟前的时候竟然一个趔趄,桶里的水就洒到刘建牛的靴子上去了。刘建牛看一眼二仁先是一怔,接着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妈那B的你瞎了眼呀!”二仁连声说着对不起,并赶紧放下水桶去给刘建牛擦靴子,但是刘建牛已经认出他了,刘建牛已经想起去年那起杀人案了,所以他扭头问我姥爷:“这是你家的什么人?”我姥爷说:“我家的伙计。刚才多有冒犯,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他计较。”刘建牛却嘿嘿地笑了,说:“我不跟他计较。不过我想问一问,你家的伙计平时除了给你干活是不是还出去要饭呀?”我姥爷一愣之际,刘建牛一把就把二仁薅起来了,凶狠地看着二仁说:“你还认不认得我呀?”二仁忽地想起了自己去刘家摸底的事,当即脸就吓白了。但他摇着头,“你认错人了,我没见过你。”刘建牛一脚就把二仁踢倒了,“这是个土匪勾子,把他给我绑起来。”我姥爷完全明白刘建牛的意思,一时心里咚咚乱跳,但他却怒了,“慢着!慢着!”他大声制止着要绑二仁的警察,“刘局长,你说话可得有根据呀,他一个老实的连话都赖得说的人,你凭什么说他是土匪勾子呢?”刘建牛说:“我既然说就是有根据的。等我把他带到县里,他自然就会说出是不是给土匪当过勾子了。”
事情让我姥爷大感意外。但他除了与刘建牛讲理,并没能力把二仁留下来,所以眼看着刘建牛把二仁带走了。倒是没交田赋的几户村民安然无恙,大概与二仁比起来刘建牛觉得他们无足轻重了吧。我姥爷愤慨至极,却又无可奈何。多少年来他没有与官府的人打过正面交道,现在他总算明白,自己一个可以在四门洞叱咤风云的人物,一到这种时候就是那样的软弱无力了。
二仁在被带出庄家大门时做出了一件令我姥爷意想不到又刻骨铭心的事。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了。他知道刘建牛将他带到县里就是要审问那起杀人案的,他怕自己顶不住把事情招了出来,那样他会对不起庄老爷,也会毁了庄家,所以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掉,让自己再也没有招供的条件。咬掉之前他看着我姥爷连喊了不下十声老爷,然后泪水哗哗而流,接着舌头伸出来,听得嘎嘣一用力,半截舌头就吐到地上了。我姥爷惊得几乎昏过去,他扑上去一下子抱住了二仁,“二仁,二仁,你这是干什么,安,你这是干什么?”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也都扑过来了,她们哭着,二仁呀,你怎么这么傻呀,你咬下自己的舌头来奏什么呀。她们撕下自己大襟上的手帕给二仁擦着嘴上的血,喊着素烟快拿药来。素烟却吓呆了。她应着跑回屋去,却怎么也不知治破伤的药放在哪里了。
二仁却让刘建牛等人带走了。尽管我姥爷疯了般喊着不许把二仁带走,刘建牛还是把二仁带走了。我姥爷和我大姥娘还有大马娘一直追出村去,许多村民得知消息后也都赶到了村外。我姥爷怒不可遏地对刘建牛喊着:“我要到县里告你去,我看看天下还有王法没有了!”
刘建牛给我姥爷的回答是:“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我姥爷无力地坐在了洞宾祠前的松树底下,老泪横流。
大马这一天去县里参加中共沂水县委召开的关于这次借粮运动的总结会去了。他不知道刘建牛抓走了二仁,但却知道县里抓起来了许多没有交上田赋的农协会员。所以在我姥爷筹划着怎样救出二仁的时候,大马在县里接受了组织上的指示,尽快发动一次向县政府请求放掉被抓农民的请愿运动。
民国十六年七月十六,往年这个时候时密山里又该出现车马声和撕杀声了,但是今年那种奇特的现象却没有出现。不知是过于干旱的原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倒是这天晚上在双龙岭上出现了两个足有碾砣那么大的火球,两个火球在双龙岭上前后轮转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映得整个四门洞如同白昼。但是睡在屋里的人大多以为那是月亮的照射,所以没在意。只有三个人真切地看到了这种奇怪的现象。首先看到的是我姥爷和慧庆法师,他们两个在洞天寺里倾心交谈直到深夜,我姥爷告辞走的时候慧庆出来送他,正好赶上这种奇异现象的出现。然后是大马看到了,他去外村联络农协会员回来时已经很晚,一到时密山的东山垭恰好看到了。
慧庆法师对我姥爷说,地生邪火主乱,看来今年不只旱煞,还要乱煞呀。
两天以后,由八千人组成的请愿队伍分别从沂水的不同方向潮水般涌到了沂水城下。他们个个戴着印有“农民协会会员”字样的袖标,在大马等几个骨干份子的扇动下高呼口号:
“打倒土豪劣绅。”
“铲除贪官污吏。”
“建立廉洁政府。”
“取消苛捐杂税。”
“释放无辜农民。”
胡县长陈兵城头。他傲立于城楼之上挥舞着手臂对城下的闹事者高声规劝:我把几个抗交田赋的刁民请了来,无非是对他们施以爱国之教育,让他们明白积极交纳税赋乃公民之义务,并无其他意图,尔等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有意把事情弄大呢?别看你们有八千之众,但是能顶得住几枪几弹呀?我劝你们还是快快回去老老实实过日子去吧。免得把事情闹大了白白送掉了吃饭的家伙。
这样的威协非旦没让请愿者畏惧,反更群情激愤了。大马他们一声呼喊,八千会员全都脱掉上衣露出了紫红的胸膛。他们让胡县长开枪,看看这八千百姓到底能顶几枪几弹。
胡县长无计可施了,他只好妥协,答应三天以后将抓来的农民放回去。
但是农协会员不答应,要求胡县长必须现在放人。胡县长讷讷不决的时候,城下响起了震天的歌声,那是李漪清作词谱曲的一首歌:
咱们农民协会,
是穷苦人的组织。
大家彼此关心,
维护共同的利益。
我们要团结,团结,再团结,
与土豪劣绅斗争,
与贪官污吏斗争。
谁敢阻挡我们?
谁敢镇压我们?
我们就用自己的鲜血淹没他们!淹没他们!
民国十六年七月十八,刚来沂水上任不久的县长胡有德在无奈之下放掉了抓起来的所有没交半年田赋的农协会员,使沂水县的农民运动继借粮之后又取得了一次伟大的胜利。
但是同被抓去的二仁却没有放回来。大马纠集一群农协会员去与胡有德交涉,胡有德十分强硬地告诉大马,王二仁决不能放,他与没交田赋的农民有性质上的根本不同,他有勾结土匪的重大嫌疑,在未查明事实之前,决不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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