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外是何身份,所有人进到天牢之后就失去他的一切头衔,此时的赵王不再是赵王,哪怕天牢外面的人还喊他一声尊号,但在天牢里他就只是犯人赵迁而已。
典狱使命人打开了牢房大门,沉重的锁链“哗啦啦”从铁门上落下来,两名狱卒率先走了进去,将奄奄一息的赵迁拖到了牢房门口。
在看到赵迁的那一刻,祝新年才切实感受到了什么叫打断骨头连着筋,赵迁脸朝下趴在地上,手脚都呈诡异的反旋状态扭曲着,虽然身体朝下,但手掌和脚掌都是朝上的。
更令人感到恐怖的是他的手脚并没有坏死,血管还是正常的,只是骨头断了,医术高明的医修还能将他的手脚重新接回去。
敲骨连筋也是天牢狱卒的独门技术,要想做到这个程度,不练习几十次是肯定做不到的,所以在赵迁之前至少还有大几十人遭受过这种酷刑。
“混账东西,人趴在地上怎么验明正身?把人弄起来,让右将军和副都尉大人好好看看。”
在典狱使的呵斥声中,两名狱卒赶紧把地上的赵迁架了起来,抓着他的头发把脸露了出来。
赵迁的脸色已经跟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了,要是有人说这是一具尸体祝新年也是相信的。
“不是说之前没通知要如何处理他们吗?怎么单独给赵迁用了刑?”祝新年问道。
“不处理是不杀的意思,但赵迁派自己的儿子偷跑出城,又私自联络代王赵嘉,这些是罪,有罪的人进到天牢中是要受罚的,只是前些时日受刑的犯人太多了,没有轮到他,等到刚刚给他用完刑,您二位就来提人了。”
典狱使伸手拍了拍赵迁的脸,昏迷中的人毫无反应,但眉头依然紧蹙,可见即使没有意识了,也能感受到身体传来的剧烈疼痛。
“时间不是太凑巧,您二位要是今天就杀他,那大可不必治疗了,要是还需拖上几日的话,那就等等医修过来吧。”
祝新年一看赵迁这情况,不治疗直接带回去的话估计半路就断气了,于是只能道。
“那就等医修过来看看再说吧,你们先把人放下吧,别折腾死了。”
“右将军放心,我们的人都有分寸,只要人还在天牢里就肯定不会死。”
典狱使对他手下的狱卒们有十足的信心,这些人手里都有巧劲,在外人看来可能快死了的人,在他们手里还可以随意折腾且不会出现一点问题。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但祝新年还是很担心,他必须要让赵迁死在老魏头灵前,为此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就在他担忧的时候,从兵甲部请来的医修匆匆赶到了,这是个有一定年纪的医修,已经来天牢救过很多次犯人了,所以见怪不怪,进牢门之前还不忘给祝新年他们几个官职较高的人行了个礼。
医修慢悠悠从木箱中取出了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小颗深棕色的丹药塞进了赵迁嘴里,但赵迁毫无意识,连吞咽也不会了,医修便找狱卒要了一碗水,顺着嗓子眼往里一灌,手法娴熟地把药给灌了进去。
医修带来的药见效极快,几乎是刚灌下去赵迁的脸色就好了许多,医修让狱卒把人放下来平躺着,给他把了脉,又去查看赵迁手脚上的伤口。
待医修把赵迁的衣袖和裤腿剪开,祝新年和裴少桥才发现赵迁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他的皮肉都是完全正常的,但里面的骨头已经碎掉了,皮肤上能看见大片的深紫色瘀血几乎占据了他半个身体。
“唉……”
医修长叹了一口气,但并未多说什么,所谓医者仁心,医修是治病救人的,肯定是看不得这种场面,但碍于典狱使的恶名他又不敢多言,只能转身从木箱中取了药膏和纱布出来,不过在动手接骨之前他又抬起头来,问典狱使道。
“大人,这人还需保命多久?”
典狱使看向祝新年,祝新年轻咳一声,回答道:“五天左右吧。”
今天是莒魏停灵的第二天,还有五天他的棺椁就要挪去先王陵附近的陪葬墓下葬了,赵迁的性命也将在那时终结。
医修“哦”了一声重新低下头去,用木片给赵迁手脚断骨瘀血处涂了药膏,然后用木板和纱布捆上了,最后才解开了赵迁的衣服,将手掌覆盖在赵迁心脏处,只见淡绿色的灵光萦绕,赵迁的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正常。
大约一刻钟后,医修才收回了手,起身道。
“好了,再过半个时辰人就能醒,断骨我没有接,反正接了也活不了多久了,这膏药是镇痛的,一直敷着就没事。”
医修收了东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这天牢中阴森的气氛和血腥的气味即使是见惯了生死的医修也接受不了,处理完赵迁的伤情他就着急要离开了。
“医修稍等。”
祝新年唤住了正要离开的医修,道:“我们也要走了,这赵迁伤情复杂,我们担心路上出问题,医修要是不着急的话可否与我们同行?”
医修是修真者,隶属兵甲部管理,但他们的职位不高,即使这名医修已经四、五十岁了,他们的职位也只相当于三等先锋官,而祝新年和裴少桥的官职都比他高,所以医修不敢拒绝,只能点头称是。
介于赵迁现在无法自己行走,所以典狱使命人寻了大木板过来,把赵迁搬到木板上往外抬。
“天牢里没有准备抬布吗?用那东西不是方便点?我看打仗的时候随军的医修都是用那东西抬人的。”裴少桥好奇问道。
“那东西是抬活人用的,从天牢中出去的都是死人,一般叫两个人拖出去就行了,要送去刑场的人我们也不会用大刑,那些人自己都能走,用不着抬布。”
典狱使并不觉得那东西是天牢应该准备的物件,在他看来,天牢中只要有刑具就够了。
“提人文书盖了天牢印之后就留在我们这了,人已验明正身交给二位了,二位大人现在可以带着赵迁离开了,下官还要处理好多犯人,就恕不远送了。”
典狱使站在门口朝祝新年他们行了个礼,他脸上虽然挂着笑意,但眼神却十分冷漠,仿佛他的皮囊之下装的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魂灵。
厚重的黑铁大门在祝新年他们身后缓缓关闭,祝新年仿佛又听见了典狱使给人凌迟割肉的声音,但再回头的时候大门已经完全关闭了,天牢中一丝声音都传不出来。
狱卒帮忙把赵迁抬了出去,放到了一辆独轮木板车上,本来还想派两个狱卒送他们回去,但被祝新年拒绝了。
“没事,我们自己推就行了,各位请回吧。”祝新年道。
本来天牢的人就都是面冷心也冷,既然祝新年不要他们送,他们放下人就回去了。
眼下一共就四个人,一个赵迁昏迷不能动,一个医修四、五十岁了,祝新年官职又高,这推独轮板车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裴少桥头上。
裴少桥没好气地推起了独轮车,愤愤道:“你干嘛让那两个狱卒回去?从这到灵堂还有那么远,我一个人哪里推得动?”
“你想一路闻着血腥味回去吗?想的话我再去把人叫回来。”祝新年道。
裴少桥闭嘴想了一下,那些狱卒常年在天牢中当差,身体已经被血腥味浸透了,与其跟着这样两个行走的血包一起回去,还不如自己受点累。
“那还是算了吧,反正这赵迁看起来瘦了很多,推起来也不是很沉。”
裴少桥撇了撇嘴,道:“这天牢是不给犯人们吃饭吗?这才多久没见,赵迁都瘦脱相了,刚才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都没敢认呢。”
祝新年当时也差点没认出赵迁,他才入狱没多久,就已经消瘦到两颊凹陷了,但凡稍微吃点东西都不至于如此暴瘦,所以祝新年也怀疑天牢是不是真的不给犯人吃东西。
“天牢中的犯人吃的都是麦壳磨成的粉,每天只给一勺,兑水灌进去,这种东西会造成积食,多灌几次人就感觉不到饿了,当然也拉不出来,不会给狱卒制造麻烦,就是吃了跟没吃没什么区别,不会饿死得太快,但长期这样下去也活不了太长时间。”
一旁的医修解释道:“我们十次来天牢,有八次都是为了解决犯人积食的问题,被关押比较久的犯人四肢细瘦如骷髅,唯独肚子鼓胀如同怀胎十月的妇人,如果朝廷不让这些犯人死的话,天牢那边就会让我们医修去治。”
祝新年和裴少桥闻言双双惊愕,他们看向赵迁的肚子,果然已经有微微隆起的现象了,和他干瘦的四肢完全不相匹配。
“都折磨成那样了还能怎么治?给犯人灌泻药吗?”裴少桥问道。
医修摇头道:“泻药没有用的,胃里的东西根本进不到肠子里面去,只能用刀把肚皮切开,把胃里的东西掏出来,再把伤口缝起来。”
这话听得祝新年眼皮直跳,他在烟瘴之地见识过医修给黎芦做断骨截肢手术,但那毕竟不涉及内脏器官,他没想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医修竟然已经可以对内脏动刀子了,难怪都把医修当成难得的宝贝,有灵力加持,他们的技术确实比寻常医者更精湛。
不过在这个年代,消毒灭菌技术不到位,动刀子是很容易造成病患感染死亡的,外伤都不能保证一定存活,给内脏做手术总不能往肚子里灌烧酒消毒吧?
“开膛破腹的话……能活吗?”祝新年问道。
“看命吧,剖十个肚子有三个能活就不错了,天牢环境差,蛇虫鼠蚁闻着血腥味往伤口上一爬一咬,人就发高热,撑不了多久就死了,这种情况典狱使会找个理由上报朝廷,都已经是关到天牢里的人了,早死晚死都是要死,朝廷的人心知肚明,不会追究的。”
“如果侥幸能活下来,天牢还是继续给这些犯人喂麦壳粉兑水,吃几天肚子就又涨起来了,有些人会把肚子上的伤口撑裂而亡,还有些人能挺到第二次动刀子,但基本上没有第二次动刀后还能活下来的。”
医修们身为医者,本应该想尽办法制止这种行为,但就如秦王今天在早朝上说的那样,再纯粹的人到了官场上也不纯粹了,医修们是想救人,但限制他们的东西太多了,就像这赵迁一样,本来医修是可以为他接骨的,但接好了人也马上要死,再去折腾也就没有意义了。
人这一辈最怕的就是“没意义”三个字,当初救死扶伤的满腔热情早已被一次次“没意义”给磨灭了,现在这些医修给天牢的犯人看病疗伤只为“吊命”,再也没有人会多管闲事想着要怎么把人给“治好”了。
祝新年默默点了点头,这就是繁华的咸阳城中看不见的阴影,天牢是关押罪恶的地方,同时也是诞生罪恶的地方。
难怪那些官员们表面上对典狱使客客气气,背后都在想方设法要把他从典狱使的位置上拉下来,实在是这地方和这里面的人都太令人害怕了,严刑酷吏虽然是一位君王统治臣子和百姓最好的武器,但若稍有不慎,也会成为日后捅向他自己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