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新年没有权力阻拦成英。
先锋官本身就是为主帅打头阵的,现在成英顾及他的身份,让他带着伤员后撤,自己带兵去打牟城,这其实已经是在额外照顾祝新年了,至于牟城究竟能不能打、怎么打,成英当然是不会听祝新年的话。
攻打牟城的队伍绝尘而去,留给祝新年的只有迎面扑来的黄土和这大营中的满地狼藉。
重伤员无法行走,即使只是后撤五十里对他们来说也很遥远,祝新年让一些勉强能动的人从火场中捡拾一些木板出来,准备拼凑起来做成拖车,将伤员运往后方。
在那些去往火场废墟的人影中,祝新年一眼就看见了陈清婵,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拎着陈清婵的后衣领将人一把抓了回来。
“你以为躲着我就没事了?”
他将陈清婵从依旧散发高温的火场废墟中拎了出来,一路拎到安全的树林边才将她放下来。
陈清婵穿着秦军士兵的衣服,头发全都束了起来,嘴角还粘着假胡须,除了身形看起来瘦弱一些之外,其他方面倒是伪装得跟男人差不多。
“学院这次只派了机甲班来支援战场,可没有派偃师班过来,说吧,你是怎么跑过来的?”
祝新年抱着胳膊低头看着陈清婵,而陈清婵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两人无声僵持了好一会,直到陈清婵感觉今天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这才小声道。
“我听说你们要来支援前线,我就提前躲在了飞鸢的货仓里面,跟着你们一起过来了……”
祝新年眼角一跳,这说明陈清婵已经混迹在军营中好几天了,她一个女人成天跟一群男人一起吃住,竟然一直没被人发现,真算她走了大运。
除了有正规编制的女机甲士兵、女偃师和女医修之外,其他女子是不允许随便进入军营的,一旦被发现,是要按秦律严刑惩处的,而且天工学院也绝不会允许六阶偃师偷偷上战场。
“这一次总不是公输夫子同意你来的了吧?”
祝新年无奈地问:“想过后果吗?你要是被遣回原籍了,你爹会怎么看你?”
陈清婵默不作声,只是低着头,虽然看起来很柔弱,但实际上态度强硬,祝新年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她是肯定不会回学院去的。
“你就别说她了,是我给她出主意让她藏货仓的。”
正在帮着抬伤员的裴少桥一看陈清婵被祝新年堵住了,赶紧劝道。
“我之前不就跟你说了吗?别想甩开我们,你以为是跟你开玩笑的啊?”
祝新年就知道这事不是陈清婵一个人能想出来的,一定是她想跟队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于是问了裴少桥,裴少桥那个满肚子馊主意的就给她想了这么个办法。
“我是下山来打仗,又不是来做别的事,你们一个两个都跟过来,万一在战场上出点什么事,我拿什么跟你们父母交代?”
裴少桥摆摆手道:“你放心啊,我们的父母不用你交代,我下山之前就写信给我爹说明情况了,顺便把陈清婵的名字也报了过去,估计这会我爹已经知道情况了,他会去跟学院解释的。”
有没有人作保跟他们应不应该来战场完全是两回事,这跟之前除妖不一样,战场情况瞬息万变,随时都会出现跟今天一样、甚至比今天更危险的事,祝新年也不能一直守在他们两人身边。
想到这些祝新年就觉得头痛,他捏住眉心,斥责裴少桥道。
“就算学院不追究,你也不应该把她带到军营里来啊,这里全是一群大老爷们,她每天跟一群男人待在一起能安全吗?!”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啊?”
裴少桥摸着下巴思忖道:“那要不我搬出去,把营帐让给你跟她住?”
祝新年抄起地上的石块就砸了过去,砸得裴少桥乱叫着跳开了,而后才道。
“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她的体术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这军营中有几个人能打得过她?再说了,不还有师姐们在吗?我让她跟师姐们住一块呢。”
“但是……”
“别但是了,没什么可但是的,人都已经来了,飞鸢也早就回去了,你还有办法送她回去吗?”
裴少桥就是笃定了祝新年没有办法送陈清婵回去,才敢给陈清婵出这馊主意。
祝新年十分无奈,但他的确没有办法送陈清婵回太平川,只能低头道:“战场危险,记得保护好自己。”
陈清婵这才抬起头来,朝祝新年轻笑道:“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
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其他师姐虽然是也是女性,但人家至少有机甲保护,陈清婵作为偃师本该留守后方,现在冒着危险待在前线军营中,其受伤的概率就比别人大好几倍。
祝新年伸手狠狠指了指裴少桥,道:“人是你弄来的,你负责给我照顾好了,出什么问题我拿你是问!”
“哎呦喂!怎么就成我的事了?!”
裴少桥举着双手喊冤,但祝新年并不理他,而是顾自转身去安排伤员撤退的事情去了。
但凡还能坐起来的伤员都可以安排骑马或走路撤退,那种完全站不起来的就只能用拖车或木板拖走了。
祝新年倒并没有带人后撤五十里那么远,他在距离大营三十里处的位置停下来过夜,第二日刚天亮就见到了运粮回来的管超。
管超在此见到祝新年也觉得很惊讶,又听闻大营被赵军偷袭付之一炬,登时怒火冲天,破口大骂赵军卑鄙无耻。
“既然粮草已经送到,那便劳烦公子照看伤员,我这就带人去牟城支援主帅!”
得知成英将军攻打牟城一夜未有消息,作为副将的管超心急如焚,他召集手下仅有的士兵就要去牟城援助成英,却被祝新年牢牢抓住了战马的缰绳。
“不行!成英将军已经带了我们所有的兵力去攻打牟城,然而一夜未有消息传回,说明战事胶着难打,我们现在手中只有不足二百号人,其中一半都是伤员,这样的队伍自保都难,又谈何救人呢?!”
“你带人撤退就是,我去牟城看看情况,你不用管我,只管将伤员送回咱们国境就好!”
祝新年登时就急了,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帅就有什么样的兵,成英不听劝,这管超也不听劝。
“如果非要去牟城打探情况的话,那就我去,我用机甲来去迅速又可自保,副将熟悉路线,更适合带伤员撤退!”
连成英都没有这个胆子派祝新年上战场,管超又怎么敢让他去冒这个险?
“不行,您身份尊贵,还是末将去吧,如果牟城战况不佳,末将还能拼死将主帅救出来!”
带着这仅剩的一百多人去救一个人,说不定这一百多人带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祝新年无法批判管超的这个观念是对是错,他眼看着管超上了马,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便听远处传来隆隆马蹄声,有眼尖的人从那一阵迷人眼目的黄土中认出了成英。
“是主帅!主帅回来了!”
成英一身鲜血与黄土,他身下的白色战马也周身浴血、浑身伤痕,一看就是经过了一夜苦战才会有如此狼狈的模样。
跟在成英身后逃回来的队伍稀稀拉拉拖了几里路,祝新年一直在朝远处张望,但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多少师兄师姐回来。
此时管超已经将成英迎下马来,正坐在树荫下休息,祝新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径直走上去质问。
“我天工学院的学生怎么没回来?!”
成英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粘着干涸血渍的面容上满是无奈,只见他摇头道:“你说的没错,赵国的机甲部队都撤进了牟城,我们一打过去,就遭到了机甲部队的迎头痛击。”
“牟城的守城官才能出众,赵国机甲部队得他指挥越战越勇,我们苦战一夜未能取胜,反而伤亡惨重,机甲班的学生自愿断后,掩护我们先逃回来了。”
“所以你把我们机甲班的学生留在牟城了?!”
祝新年耳边嗡嗡作响,那可是天工学院整整一届的机甲班学生啊,要是全部折在了牟城这个小地方,对大秦兵甲部的战力将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最重要的是,那可是一千多人的性命啊,这些学生大多都只有十几岁,他们第一次上战场,竟然就被自己的主帅扔下了,让他们面对一群品阶、经验都强于自己的高阶机甲自生自灭。
“掩护主帅撤退是每个将士应尽的义务,这些机甲班学生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已,公子第一次上战场,可能对这些事还不太了解,我们主帅肯定不是故意要将那些学生留下的。”
在管超眼中,成英的决策和命令永远都不会有错,即使一开始祝新年就劝说过成英不要攻打牟城,但管超也不认为这场战斗失败的原因在成英身上。
“不是故意的,然后呢?”
祝新年厉声道:“现在你的人都回来了,我们机甲班的学生却少了一大半,你说将士有义务掩护主帅撤退,但他们还没有进兵甲部,还不是你们口中应该尽义务的将士!”
“只要上了战场,谁敢说自己不是将士?!”
管超“唰”地一声站了起来,不悦道:“战场中有伤亡、有取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公子何必动怒?只要我们稍作修整,将来拿下牟城为那些学生报仇雪恨就是了!”
祝新年猝然冷笑,质问道:“这就是你们对待人命的态度?原来你们手下的将士是可以被随意牺牲的?还是说……只有我们机甲班的学生是可以被牺牲的?!”
成英或许是个爱兵的将领,但他爱的只是自己的兵,天工学院机甲班的学生将来是要归属兵甲部机甲营管理的,他们的生与死都与成英没有太大的关系。
平时不遭遇危险的时候或许还看不出来,一旦遇到生死关头,成英肯定是优先保他自己的兵。
祝新年知道成英肯定不会再冒险帮他去救人,于是他不再多言,带着裴少桥转身就进了机甲。
“你们做什么去?!”
管超急声道:“没有主帅命令,二位不能擅自行动!”
他一靠近,木轻甲腰后的世隐明光便发出一道铿锵龙吟之声,惊得管超连连后退。
只见祝新年在金碧色的机甲中回望管超和成英,厉声道。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是秦王亲点的先锋官,主帅要是有什么不满,就等回了咸阳再告我的御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