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梦中,祝新年的意识再度来到了那个满是阁楼的奇怪地方。
他又一次看见了那台粉色的机甲,他隐约好像还记得对方的名字是叫曦女。
曦女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弯腰背对着祝新年,不知道在做什么,也似乎完全没意识到祝新年的到来。
祝新年走上前去,他看见曦女的双腿泡在水池中,池中之水清澈见底,几条红色的鲤鱼从她脚尖游过,其中一只甩了甩尾巴,水花溅了曦女一身。
“哎呀!”
曦女惊叫着站了起来,往后一退,便撞到了祝新年身上。
“咦?又是你?”
曦女挥落肩头的水珠,问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我也不知道为为何会来这里,不过为什么我每次来都能遇见你?”祝新年反问。
曦女歪头疑惑道:“因为我在这等着接引一个人啊。”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要接引的人就是我呢?”祝新年再问。
这一问倒把曦女给问蒙了,她围着祝新年转了一圈,又拉起他的双手仔细检查,两人手指相触碰的时候,祝新年才发现这台粉色的机甲是有体温的,她真的跟活人一模一样。
“不对,不是你,我要接引的人是从人间来到天城的人,上天城的人必须要脱去凡骨,但你明显还是个凡人,所以不会是你。”
曦女朝他摇了摇头,道:“凡人不能进入天城,你快回去吧,不然你的魂魄都要被天城吸收了。”
“你说这里是天城?”
祝新年惊奇问道:“天城白玉京?”
“白玉京只是一个统称,真正的天城可是很广阔的,其中大大小小的城镇数也数不清呢。”
曦女耸肩道:“不过没关系,凡人总是喜欢混淆概念,你愿意叫白玉京就叫白玉京吧。”
听说这里是天城,祝新年更加来了兴趣,他朝前走了几步,想要仔细看看天城的模样,但一道无形的屏障却拦住了他,令他无法再往前半步。
“都说了凡人是不能进入天城的,你要是强行闯入,眨眼间你就会灰飞湮灭的。”
曦女赶紧将他拖了回来,好奇问道:“不过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总是出现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
祝新年摸了摸后脑勺,轻笑道:“说不定你要接引的人真的是我呢?也许冥冥之中就是让我先过来探路的,等再过几年我修成大道、脱胎换骨,就该由你接引我进天城了。”
他说得大言不惭,把曦女都逗笑了。
“那你可得加油啊,我看你现在的品阶……”
曦女捂嘴道:“距离成就大道可还差得远呢。”
“人总是慢慢成长的嘛,这天上的神仙也不全都是生下来就是仙体的吧?”
曦女“唔”了一声,并没有回答祝新年这个问题,只是对这个大放豪言的凡人十分感兴趣。
“那我要等你等到什么时候呢?我只能在此接应一个人,你要是来晚了的话,我可就接引不到你了。”
“放心吧,我们拉个勾,未来的某一天,我肯定来找你。”
祝新年朝曦女伸出小拇指,曦女看不懂,于是祝新年就拉着她的手弯成了勾状,与自己拉了个勾。
“记得我们的约定啊!”
他朝曦女挥挥手,就在这时耳边又传来了呼唤声,他的意识开始急速后退、急速坠落,顷刻间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终慎峰上,只是从封魔井中出来了,被人平躺着放在十方唤灵阵旁边。
他捂着胀痛的脑袋坐了起来,此刻他已经被人从木甲中抬了出来,被带着血腥味的山风一吹,人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醒了?”
鹤云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吓得祝新年一个激灵。
他抬头看去,发现鹤云子的身量又变小了一些,他闭关前看起来还有十几岁的模样,如今看上去就只剩下八、九岁了。
一个稚童的脸庞配上白发白须,模样看上去多少有些怪异,但也确实印证了鹤云子寿命将尽的事实。
“师尊啊……”
祝新年仰着头道:“您坐那么高做什么?”
鹤云子坐在一块巨石上,那石头十分光滑,没有能踩着下来的地方。
祝新年估计鹤云子是灵力耗尽,从木皇甲中出来的时候下到这个地方就没办法再往下了,又不好意思求助他人,便就地坐下了,等着自己的小弟子醒过来。
鹤云子尴尬地轻咳了两声,祝新年非常识眼色,立刻爬起来伸手将鹤云子从巨石迎了下来。
“手轻些!为师的衣裳都被你压皱了!”
祝新年才刚把他放到地上,鹤云子反手就敲了祝新年的脑袋。
在祝新年的痛呼声中鹤云子顾自寻了处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了,他抻了抻被祝新年压皱的衣袖,恩赐般地伸手一指,示意祝新年倒自己面前坐下。
此时终慎峰上人来人往,学院的夫子们带领学生在打扫战场,这一战妖魔死伤无数,也有非常多的凡人修真者伤亡。
他俩坐在这里,显得与周围忙碌的一切格格不入,但没有任何人敢来打扰他们,估计都是看见鹤云子在此,不敢上来讨骂。
祝新年不知道师尊要跟自己说什么,只能老实坐下了,却见鹤云子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半天一言不发。
祝新年被盯得后背寒意直往上蹿,他甚至仔细回忆了一遍,自己这段时间好像也没做什么让他老人家生气的事吧?
就在祝新年即将忍受不住要起身的时候,鹤云子却突然开了口,问道。
“关于你那七位师兄的事,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问为师的吗?”
祝新年还以为师尊要谈什么事情搞这么严肃,原来是为了他那七位师兄的事啊?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摇头道:“我既然拜入师尊门下,就不会去怀疑师尊,无论魔主那张嘴里说出什么话来,我都是不信的。”
鹤云子眉心一挑,他又深深看了祝新年几眼,忽而认真道。
“那如果你那七位师兄真的是我亲手杀的呢?”
祝新年唇角的笑意僵了一下,而鹤云子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个变化,只见他附身凑近祝新年,盯着他的眼睛,道。
“魔主说的没错,当时我确实有机会也有能力将你那七位师兄带出来,但我却杀了他们,把他们永远留在了封魔井中,你听到这些,心中又作何感想?”
祝新年脸上笑容收尽,他坐直了身体,与鹤云子四目相视。
“师尊您跟我说这些,又想要我做何感想呢?”
面对他的反问,鹤云子眉心微微蹙起,却又听祝新年认真道。
“在我看来,您不是一位会随便屠杀弟子的师尊,所以我相信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亲手杀掉弟子也一定令您痛心不已,作为您新收的弟子,与师尊荣辱与共、甘苦同心是弟子应做的。”
不等鹤云子开口,他紧接着又道。
“当然,知人知面不知心,您也可能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大恶人,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算我自己时运不济,你我既有师徒名分,无论您做过什么,作为弟子,我都不应对师尊妄加评判。”
听祝新年这样说,鹤云子轻笑了一声,摇头道:“话倒是都让你说完了,你让为师说什么?”
“师尊当然什么都可以说。”
祝新年道:“或许师尊可以跟我讲一讲,十年前在封魔井中究竟发生了何等惊险的情况,逼得您不得不亲手杀掉七位师兄呢?”
鹤云子的眼神垂了下去,祝新年在等他开口,而鹤云子的眼神却越来越茫然,不知等了多久,好像连天光都偏暗了,祝新年才终于等到了鹤云子开口。
“为师好像真的老了,才过去区区十年,我竟然就不太能记起你那七位师兄的容貌了……”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道。
“十年前封魔井异动,当时我正在闭关,以寻求突破凡人境,升入天人境,而当时恰逢魔主异动,天工学院中无人敢下井查探境况,我那七个傻弟子竟在他们大师兄的带领下入了井。”
“那七人中大有根骨不凡者存在,他们对于魔主来说都是极好的宿体,为了得到肉身,魔主对他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魔气灌输,将他们全都改造成了半人半魔的傀儡。”
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鹤云子心有余悸,他用力闭了闭眼睛,镇定了心神,才接着为祝新年讲述。
“院长见他们七人下井之后迟迟没有上来,便赶紧派人去叫我出山,当时正是我脱凡骨的关键时期,如果在那个时候出关,我这一生也就没有可能再入天人境了。”
鹤云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丝毫听不出来任何后悔懊恼的情绪,但也只有修真的人才明白,他在已经无限接近开天门的情况下放弃升入天人境而去救自己的弟子,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听到这里,祝新年就更不相信魔主对鹤云子的那些控诉了,他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带着恶意去杀害自己的弟子。
“等我赶到封魔井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魔气灌替对人的伤害是不可逆的,你那七名师兄早就应该身亡了,但就是因为他们的特殊体质,导致他们比寻常人撑得更久。”
“他们一直等着我来,想要我救他们,可是我救不了,被魔气灌体之后会有三个下场,要么死、要么被魔主占据成为宿体,或者被魔气侵蚀头脑,成为失去理智的杀人魔。”
鹤云子扯了扯嘴角,在他如今这幅稚嫩的容颜上出现如此凄苦的神情是非常违和的,但要知道他本可以阻止自己继续衰老,成为人间第一个开天门的人。
要说十年前那场封魔井异动是鹤云子那七位弟子的灾祸,其实又何尝不是鹤云子人生中的劫难呢?
“我不能让他们成为魔主的宿体,也不能放任他们出去杀人,所以我只有杀死他们,而且他们的身体已经被魔气污染,不能带出封魔井去,我只能……”
鹤云子说不下去了,让一位师尊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子,还要将他们一个个抛进深渊中,连尸骨都不能带出来,祝新年无法想象当时的鹤云子是顶着多大的心理压力才做完这一切的。
“算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为师跟你说这些也只是要你日后自己多小心,魔主已经看中了你先天甲魂的体质,以后你尽量离封魔井远些,别被魔主害了。”
鹤云子疲累地按了按太阳穴,他这次的闭关又被强行打断了,这对一个修真者来说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为师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世道乱,天工学院也不安全,你自己多当心。”
鹤云子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灵力甚至都不够催动青藤将自己送回木皇甲中,只能带着木皇甲慢慢从终慎峰上徒步走了下去。
祝新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躬身行了一礼,腰还没直起来,便听见洪儒在远处招呼他。
“祝师弟,你那位膳堂的小兄弟一直哭着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