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断掉以后, 风筝会飞得更快乐吗?]
夏日的午后,加茂宪澈留下来的院子里,少女正坐在缘侧看书。
加茂宪纪走到鹿野怜的身边, 看见书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他规规矩矩坐在她身边,就着问题思索道:如果自己是风筝, 那少主就是牵引他的那一根线。现在少主死掉了, 他快乐吗?
他不知道。
金阁寺之后, 少主就变成了冰凉的尸体。
那天起,整个加茂家就沉浸在了哀伤的氛围之中。
他们一边哀戚,一边大肆报复所有与少主产生过龃龉,有可能导致他猝然离去的人们。
同时, 他们还调度着新晋的家主,叫他做各种他不明白的事情,控制他的言行,操纵他的表情, 就连什么时候应该掉几滴眼泪,加茂宪纪也得听那些人的话。
为什么?
他明明是下一任家主不是吗?
男孩得不到答案, 他就连和朋友玩的资格都失去了,只能住在少主的院子里,做着别人让他做的事情。
少主小时候也这样吗?
他得不到答案, 也没有安全感,明明地位上升了,但是他却感觉他的人生, 从少主死了那一刻开始, 就坠入了看不见的深渊。
能够让他拥有片刻自由和宁静的只有鹿野怜。
任谁都知道, 导致少主死亡的最大嫌疑人理应是鹿野怜, 但是谁也不肯把怀疑的目光放在她身上
——即使她与加茂家的束缚莫名其妙消失了、即使她表现得异常平静、即使她在筹备葬礼的间隙, 还在加茂家堂而皇之地和少主厌恶的平民特级见面。
关于束缚的事情,加茂宪澈早早做过铺垫;她的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定哀伤到了极致;和特级平民见面,也一定是为了调查少主突然死去的事情。
因为加茂宪澈死前做好的铺垫,整个加茂家都无比信任着她、尊敬着她、听命于她,就像是少主还在时一样。
明明是同样的身份,少主就连死去以后,都还可以庇护她,而自己……就像是可怜的小虫子,在她的羽翼之下才能稍得喘息。
“怎么又哭了?”
即使和加茂家的束缚已经消失,鹿野怜也没有离开,她看着在她怀里哭泣的男孩,笑了笑,轻轻捧起他的脸。
“是在屋子里闷坏了吗?”
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心里那些自卑而又阴暗的话,于是就顺着她的话点头。
“是呢,你是健康的孩子。”
她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他身体不好,雪天总是不能出去,那时也同你一样觉得闷,于是仆从们就努力将院子改得再大一些,将窗户开得再多一些,他还是没法满意。”
“总觉得自己是关在笼中的鸟雀,他这么说,然后下令把那些提议改院子的人都处死了。”
“处死了……?”加茂宪纪听得害怕,往她怀里缩,“爷爷们不罚他吗?”
她垂眸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些讽刺和怜悯:“自那以后,他想在冬日出游,便再也没人前来劝阻了。”
原来权利是要这样获得的吗?
加茂宪纪扯着她的袖子:“可是我不想这样,如果没有少主,我或许就是那些仆从中的一位,我不愿意做这种事。”
她露出稍微意外的神色,但是很快又变得平静。
“宪纪。”
自上而下的,她看着他:“你进了这一个院子,这一扇门,便只能依照他留下来的规则行事。”
“按理来说,我不该和你讲这些。”
她把他脸侧的头发别在耳后,语气温温柔柔,带着十足的怜惜。
“但是我无法照看你太久,与其在你撞得头破血流以后才明白这些事,我还是希望现在就告诉你,也好叫你少吃些苦头。”
“为什么?”
他听说在小时候,她总会陪在御三家家主的身边,那他现在不也是其中之一吗?
男孩攥住她的手,脑子里只在乎一件事情:“你要走吗?”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她住在这个院子里,他以为她会陪他一起长大的。
男孩紧张地看着她:“为什么?是因为我不如少主厉害,还是因为我不够听话,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会改……你不要走好不好?”
鹿野怜低头看着这个孩子,露出困惑的表情。
以御三家少主的身份来说,哪怕是禅院直哉,也始终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曾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以弟弟的身份来看,不管是乱步还是弟弟,又或者是更加黏黏糊糊的小惠和中也,他们也始终是骄傲的,哪怕是撒娇,也像是仰着脖子的小猫,稍微不顺心就会炸毛。
他们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不会这样扯着她的袖子,说出这样直白又毫无尊严的话来。
“你再陪陪我好不好?我好害怕,如果你不在这里,我会睡不着的。”他抱住她,声音呜咽:“晚上我总觉得少主在盯着我看,他不许我看你,不许我接近你,我有的时候盼着他死掉,因为仆人姐姐和我说过,他死掉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一只手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拽起来,男孩惊慌地看过去,是江户川乱步。
比他大了许多的少年盯着他,脸颊鼓着,带着不满:“不许胡搅蛮缠。”
经过一段时间的教导,加茂宪纪已经知道了‘体面’这个词汇怎么写,他擦干净眼泪,并不想叫人看见他脆弱的一面,也并不愿意自己的行为被人定义为‘胡搅蛮缠’。
“你拿什么管我?”
那些比他厉害的长辈也就算了,少主也就算了,她也就算了,但是面前这个人,他只是一个没有咒力的初中生而已,凭什么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变了啊。”江户川乱步笑着捏他的脸,自说自话:“刚来家里的时候和兔子一样呢,果然就和姐姐说的一样,到了咒术界以后,不管是什么人都会变啊。”
加茂宪纪用力打掉他的手:“不要碰我!”
“好痛!”江户川乱步把手递到姐姐面前,咒术师的力气大,少年白皙的手掌瞬间变得通红通红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可恶的家伙。”他指着加茂宪纪:“中也看见自己的朋友变成这样是会伤心的!”
不能跟人吵架,会有损少主的威仪,加茂宪纪想起长辈定规则般的教导,悻悻然闭上了嘴。
他沉默了,但江户川乱步才不是会在乎这是哪里、眼前的家伙是什么身份的人,谁叫他不爽,那此人就只有一个身份——天底下最大的罪人。
他讽刺道:“欺软怕硬的可怜虫。”
鹿野怜揉了揉他的手掌,小猫才稍微顺了顺毛,他牵起姐姐的手往外走,语气又变得欢快,无关紧要的人没法从他这里留下什么痕迹。
“还好来的是我,不是中也也不是太宰。”
“嗯。”她轻轻笑,任由他牵着走:“乱步是最稳重的孩子。”
江户川乱步毫不心虚地接受了这样的夸奖,带着她越走越快:“夏油杰说姐姐会伤心,叫我们好好安慰你,所以再去游乐园玩好不好?”
有外人在这里,加茂宪纪没办法再和刚刚一样扯住她的袖子了,于是只能看着她的和服裙角摆动,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大家都说即使加茂家已经没有了和她的束缚,她还是会照顾他,陪伴他长大,但是……
加茂宪澈摸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心脏,突然明白过来: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怜!”
他大声喊她:“你还会来看我吗?”
少女回头,弯着眼睛,风带来她的声音:“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呢?”
加茂宪纪沉默了几秒,大声喊道:“母亲!”
从乡下被接到御三家的孩子,纯真无暇的心脏渐渐被腐蚀的孩子,在这个时候,向世界喊出自己最初的那个期盼:“我想要!母亲陪在我的身边!”
她又笑。
“车票在房间的匣子里,我想,这样的东西,还是由你亲自邮寄过去更好。”
不知道为什么,泪珠从脸上滚落,男孩擦着自己的眼泪,想要道谢,可是哽咽得一句话也没法说出来。
少女好似并不在意他的未尽之言,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身影很快消失在石板路上。
她们没有走多远,黑衣人突然冒出来,将她身旁的江户川乱步打晕,然后齐齐朝她行礼。
“有要事和怜大人商量。”这些人弯着腰,语气恭顺,但却围在她身边,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鹿野怜沉默了一会,看着他怀里的江户川乱步:“可以把我的弟弟送回家吗?”
“当然。”他们笑着,带着几分威胁的口吻:“大人的弟弟在家里会很安全。”
少女笑了笑,走进另一个人的伞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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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加茂宪澈生前的布置,束缚消失这件事,加茂家反而是御三家里最平静的那一个。
其余的两家都被这样的变故惊得惶惶不安,在他们看来,加茂的束缚可以消失,也就意味着五条和禅院的也可以。
以往明明不是这样的,祖辈留下的束缚会一直被继承,在几百年前,五条家的六眼和十影在战斗中同归于尽,但是束缚还是好好地传承到了下一代。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人可以给他们答案。
因为一直很笃定束缚的存在,所以御三家从来宠爱她,给她极高的身份和权利,也从来不阻止她和自己的家主建立感情。
但是……
和被加茂宪澈完全掌控的加茂家不同,五条家和禅院家的人十分清楚,束缚的消失极大可能是那位少主为爱发了疯,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干脆在死之前给心上人自由——这样的心理很好理解,如果他们是其中的一员,保不准也会这么做。
现在加茂成功了,那自己家的少主会不会因此受到启发,也跟着发起疯来?
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平静了一辈子的老人们突然被巨石砸中,思维硬化,根本想不到解决问题的方式,于是便换着以男人和女人的角度来看鹿野怜和他们少主之间的关系。
在他们的眼里,要想留住一个女人很简单:
给她名为‘爱情’的枷锁,名为‘婚姻’的绳索,和称作‘孩子’的钉子。
禅院直哉跪坐在父亲面前,听了他的话,少年沉默良久,“父亲的意思是说……让怜给我生个孩子吗?”
“没错,我们已经和五条家达成了协议,她生下来的男孩,会成为下一代的家主,这样也不算亏待了她。”
“什么?”禅院直哉皱起眉:“五条悟也有份吗?!”
少年这般言语,显然是把她视作了可以分配的物品,鹿野怜坐在里面,听着外面的交谈,露出困倦的神色。
小时候,禅院直哉牵着她到处乱逛,她不小心闯进了一个院子。
女人有着漂亮的面容,黑亮的乌发,眼里却是叫人心悸的空洞。
小少爷牵着她的手,看她好奇的神色,介绍道:“这是我的母亲。”
他的话里没有半分尊敬,也没有小孩子对妈妈的依赖和喜欢,只有蔑视和漠然:“你可以和她学学规矩。”
于是鹿野怜就经常过去,起初,禅院的主母会好好教导她一些事,鹿野怜对于人情往来的知识,大部分来自于她。
后来,她渐渐会抚摸她的头发,会抱着她,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她:“当他们说话的时候,你就假装在听,然后酝酿睡意。”
“‘在大人身边总是很安心,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呢。’只要这么说,那张讨厌的嘴就会稍微消停一会。”
在愈发困倦,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道张扬华丽的声线响了起来。
“在说什么鬼话啊?烂橘子们。”
少年像是动手了,外面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和几句痛呼,紧接着,是他带着怒意、轻飘飘的威胁:“共妻?亏你们想得出来啊。嘛,脑子转不动干脆挖出来喂松鼠好了。”
“五条悟!”说话的是禅院直哉,他一开口,少女就有了困意。
“你不要太嚣张了!站在这里的可都是你的长辈!”
五条悟懒得和他们废话,转身将身后的门踢开。
高大的少年仅用了两步就走到她的身边。
“喂。”
他抱起她,话里尽是不满:“老子这么帅,你竟然在里面打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