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
人死之前会看到什么?
路易并不喜欢思考这种过于抽象遥远的问题,他更关心手头的事情。
但他在喝下毒药的短暂晕厥中,看到了自己浮光掠影的一生。
不是这个十九岁的他的一生,而是另一个三十八岁的他的一生。
和他一样,那也是个很不快乐的小男孩。
他不喜欢自己的身份,不喜欢令人窒息的法兰西宫廷,不喜欢围绕在祖父和他身边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但他生性不会反抗、不会与人吵架,他只是逆来顺受地接受随着他的身份而来的一切,哪怕他很不开心。
只有在研究打铁和制锁的时候,让坚硬的金属条在炽热中软化、打造成他心中的形状,制作出最精妙的锁,他才觉得放松。
直到后来——他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祖父为他娶了一个同样什么也不懂的奥地利小新娘。
女孩子可真是种奇怪的生物!
她第一次教会他什么是野餐,什么是踩水,她认得枫丹白露森林里的野果,她在背后冲着整天摆着副臭脸的诺阿耶伯爵夫人吐舌头。
她第一次让他感到真正的快乐和自由——讽刺的是,他也是从遇到她那时起,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不快乐和不自由。
那不是他的新娘,不是他的妻子,而是闯进他生命中的精灵。
就算后面他们一起长大,他十九岁成为法兰西国王,人们跟他说她不是个合格的王后,他也从未动摇过自己的信念。
他太笨了,他不是一个好国王,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生为法国的王储,她一定不会和他有半点交集,更不会嫁给他——他知道她很委屈,他又怎么忍心去指责她呢?
数十年听起来很长,但回首却好像只过了一瞬间。
一瞬间就是一辈子了。
在他做国王的那些年里,法国的人民一天天对王室更加不满。大街小巷上充斥着对王后的谩骂、对他的侮辱,但他很少去惩罚那些人——他总要下很久的决心,才会去伤害别人。
他几乎没有力量改变任何事,因此每一个决定都很艰难。他总是在犹豫。
直到后来大革命爆发,他也在犹豫——要不要镇压?要不要宣战?要不要逃跑?
就像此前的每一次选择一样,好像不管他怎样谨慎地掂量后果,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选择了最糟的那个。
最终,人民唾弃他,大臣背弃他,亲人投票要他去死,她也对他完全绝望。
他其实知道的。她失望的目光总令他如芒刺在背。但他面对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很失败,他已经丧失了全部斗志,但她没有。
安托瓦内特永远不会认输,可他已经认输了。
上断头台之前,路易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做国王真难啊。
为什么偏偏要是他呢?
他从不对任何人怀有恶意,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从未想伤害别人。
他真的,一直想做一个好人啊。
意识很深很深的地方,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丝声响。
无数泡沫簇拥在他周围,推着他的意识渐渐浮出水面。
他在朦胧的光晕之中再次看到了她——此刻,她十九岁。
路易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但他却在这一瞬间明白了某个重大的秘密。
如果这个国家还有救……那救赎的钥匙就在她的手中。
“刺杀国王的凶手在这里!”
“抓住他!”
短暂的寂静之后,整个广场的人都暴怒了。
就在这里,就在所有满怀希望的人们的面前,竟然有人刺杀了国王!
一片混乱之中,很快就有人喊起来:“……是国王的弟弟!那两个伯爵!”
“杀了国王,他就是新的国王!”
“放屁!”马上响起了四面八方的咒骂,“他以为巴黎人民都是猪和狗吗?我们没有良知,没有胆量吗?杀人凶手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我们的国王!”
广场上已民意沸腾,路易听见了人们愤怒的叫喊声。
他忽然觉得很幸福——曾经他在断头台上身首分离时,人群的欢呼声震动了整个巴黎。而此刻,广场上的叫喊声则充满了愤怒。
那是为了他而爆发的,而不是冲着他爆发的。
“路易!”
他感觉冰凉的水珠滴在他的脸上。
恍惚之中,他的视线中出现了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
满是无以言表的悲痛。
“路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安塔妮亚几乎说不出话来,仿佛每个字都割得喉咙鲜血淋漓,“你痛不痛?”
她一瞬间就明白了。路易根本就不是要公开演讲,他依然是那个没法在公众面前说话的男孩——
他只是要死在公众的面前,证明篡位者的凶残与无耻。
“安托瓦内特,你在为我流泪吗?”路易喃喃地说。
更多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安托瓦内特,别哭啊。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幸福吗?”
原来哪怕对于世界上情感最迟钝的人来说,被人爱着也是这样幸福的感觉。
他永远不会成为那个背叛人民的国王了。
人们将来想起他,会是怀念、惋惜,而不是憎恶与鄙夷。
路易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安塔妮亚的手。
“安托瓦内特,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我当初能更勇敢更果断一些,法国不会走到那一步,你也不会……”
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安塔妮亚震惊地瞪大了眼:“路易,你……”
“上一世我对不起你,这一世我又要对不起你了。”路易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真的很抱歉……我没有和你商量就做了这个决定。”
曾经的他直到死也没有明白一件事——
单单只做一个好人,就是一个国王最大的罪过。
但如今,两世如此相似又全然不同的际遇终于让他醒悟。
爱民如子,不是给流浪的孤儿施舍面包、对贫穷的人们满怀同情,而是带给人们更好的生活,让他们不会挨饿、流浪、沿街乞讨。
不是宽恕冒犯自己的平民、为战死的士兵和被杀害的人民祈祷,而是哪怕不惜动用不那么善良的手段,也必须用强大震慑敌人的威胁,保证国家的稳定与和平。
“安托瓦内特,”路易看着安塔妮亚,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我的遗嘱很快就会宣布……但我想亲口对你说。”
“我,法兰西国王,恳请你接过我的王冠。”
安塔妮亚怔怔地望着这个还未长大就要死去的男孩。
上一世,她几乎从未见过他激烈的情绪——哪怕是被国民议会当众宣判处死的那一刻。
可这个不过19岁的少年,此时却望着她泪流满面。
“法兰西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她会很爱你的,请你带着她一直走下去……我把她交给你了。”
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
“……我答应你,路易。”
路易听到她的回答,眨了眨眼。
安塔妮亚顾不上拿出手帕,徒劳地用手一次又一次抹去泪水。
但她依然看不清路易的眼睛。
那双像天空一样很淡的蓝眼睛映着此刻落下来的阳光,透明得仿佛世间最薄的玻璃。
下一刻,闪烁的微光消失了。
这个被困在凡尔赛宫十九年的灵魂,永远自由了。
……
三天之后,巴黎的人民为国王举行了葬礼。
这也是有记载以来,最隆重的一次国王葬礼。
再也没有这样多的人为一位国王流泪,哪怕他仅仅只担任了一个月的国王,没有发起过一次战争、夺得过一块领土,甚至没有完整地发表过一次国王演讲。
他不高大也不英俊,他的身躯臃肿又笨拙,他没有祖先们的赫赫威名。
但人们怀念他的创造与智慧,怀念他的温和亲切,怀念他曾在人们心里种下的,那种对未来无与伦比的憧憬与希望。
人们纪念国王的灵魂安息,更将永远铭记那桩挑战人类良知底线的刺杀。
世间最残忍无耻的罪行发生在巴黎。
而此时,凶手却占据了凡尔赛宫,宣布国王已死,按照法国的继承法,他已成为法国的新国王路易十七。
凡尔赛宫信使来到巴黎时,巴黎的人民拒绝为他打开城门。
“滚出去!”愤怒的人们端起火|枪,瞄准了马背上的人,“巴黎人民已经拥有了他们的女王——我们永远不会承认屠杀者头上的王冠!”
路易十七对此暴跳如雷,很快就组织凡尔赛周边的军队向巴黎附近集结。
“那个外国□□!她竟敢篡位夺权!法国的法律规定了国王的继承人当是他的弟弟——”
“国王的遗诏是在所有公众面前宣读的,法兰西将迎来一位女王。”
守城的士兵冷冷地说,“法律?法律还规定了不许杀人,杀人者有罪。”
“你要和法兰西的罪人在一起吗?”
此刻,军队已经围住了城市的西南角。
但这更引发了巴黎人的愤慨。
“滚他的萨利克法!”愤怒至极的巴黎人抄起了手边任何能当武器的东西,誓要与篡位者对抗到底。
在城墙内外,气氛已经紧张到极点。
而圣丹尼教堂的地下墓室里,一个少女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墓碑旁边。
这是留给她的最后一刻安宁。
离开这里,她就将戴上那顶荆棘王冠,面对从未经历过的风暴。
她轻轻地摸了摸新立起来的大理石墓碑。
“……路易,你睡吧。”
她并未当过女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一位好女王。
但她至少深深记得一点。
哪怕在王位上奋战到死,她也绝对不会让害死路易的凶手夺得王位。
安塔妮亚转过身,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地下墓室重归于静谧之中。
轻盈的烛火照亮了最新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几行字——
这里长眠着电弧焊的发明者,一位出色的制锁师和焊接工程师。
他的勤奋与智慧推动了人类文明进步,他的善良与勇气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他死于最卑鄙无耻的小人的暗枪,但他永远活在法国人民的心里。
他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六,他十九岁。
他原本,只想度过平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