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邀请我跳舞吗,特斯拉先生?◎
第一位赢得悬赏的学者,将会获得邀请王妃殿下共舞一曲的特权。
“王妃殿下万岁!”众人又是一阵热烈鼓掌,就连还拿着半块面包的王太子都高高兴兴地加入了这阵掌声。
唯有安塔妮亚心情微妙地看了院长一眼,若有所思的目光很快掠过了隐在人群中的普罗旺斯伯爵。
普罗旺斯伯爵前一刻还在专注地盯着她,却在她看过去的一瞬间偏过了头,在几秒后悄悄瞥了角落一眼。
——杜巴利夫人正和几位贵妇一起在那里打牌,不过此时也都笑眯眯地看着这边在鼓掌。
安塔妮亚立刻了然。
法兰西宫廷传统?
那是蓬帕杜夫人的传统——也就是路易十五国王的前任情妇。
王后去世后,独占国王宠爱的蓬帕杜夫人在宫中地位俨然另一位王后。她喜爱艺术与科学,获得悬赏的学者如若邀请她共舞,她从来不会拒绝,久而久之人们便把这当成了一种传统。
可安塔妮亚不是情妇。她是奥地利公主,法兰西王妃。
严格说起来,这是对她的羞辱。
可是,这件事又非常隐晦。如果她当场翻脸,会给在场几百位贵族名流留下“没教养、严厉刻薄”的印象不说,也是对在场的杜巴利夫人的羞辱——
众所周知,杜巴利夫人睚眦必报,她通过国王的床榻掌握着此刻宫廷中无上的权力。
那位心思单纯的科学院院长怕是被杜巴利夫人的哪一位密友给坑了,恐怕心机深沉的普罗旺斯伯爵在里面也有一腿。
法国宫廷里就是有很多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就像蚊子的叮咬,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损害,却很是恶心人。
上辈子的安塔妮亚对这些脏东西厌恶至极。身为公主、王妃、王后,她足够傲慢,也有足够傲慢的资本——但这改变不了她因此被贵族暗中排挤的结果。
当国王活在凡尔赛宫中,传到巴黎再从巴黎传到全国的消息都由出入凡尔赛的贵族把持,他们会把她描绘成怎样的一个女人自然不难想象。
安塔妮亚在众人热烈的目光中微笑着点头示意,仿佛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传统”。只要没有人提出,不会有人发现有什么问题。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玛尔斯厅末端墙上的华美挂钟。
八点一刻。
按照正常的惯例,现在“官方”部分已经全部结束,接下来便进入所有人自由自在地享受沙龙的部分。贵族们会一起打牌、跳舞,而对发布的新悬赏有兴趣的学者则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这个题目。
但在此时,通向西厅的侧门忽然打开了。
一辆小推车被几名男仆一起推了进来,上面放置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金属庞然大物。
小推车最后面跟着一名高挑的少年。
他右眼戴着一枚单片眼镜,垂下一条细细的银链。
“……是他?!”马上有人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
“是他!那个长着邪眼的家伙。”人们窃窃私语,“你看,他戴着那枚眼镜,就是为了遮盖自己的邪眼……这还是许多学者联合要求,才迫使他戴上的。戴上眼镜就不必害怕,但每当他拿下眼镜,你就要小心了!他随时有可能诅咒你……”
在这座无聊的宫廷里,八卦总是比正经消息穿得更快更广。
在短短几分钟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气质出众的高挑少年,就是那个遭到许多院士联名弹劾的“巫术师”,便都不由自主地悄悄将目光投了过去。
和其他穿着色泽鲜艳、袖口缠绕蕾丝的宫廷礼服的男士们不同,少年的衣服是简单的纯黑,仅从领口延伸到外套的对襟下摆处点缀着银白刺绣。
外套里面是更加简单的白色丝绸衬衣,配的马甲也是黑色,没有穿大红色的长袜,也没有穿高跟鞋——可他依然足够高挑,走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这一身纯黑的衣服若穿在别人身上,定会显得寒酸又死板。
可哪怕那些最嫉恨他的人们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身衣服穿他身上格外衬得身材修长、肩宽腰窄,竟然凭空生出一派古典主义的优雅风度。
凡尔赛宫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各种小团体和阴谋,没有人对那些排挤人的手段陌生。虽然大家都知道科学院有一位年轻学者遭到联名弹劾的事,但对于科学院这种辛苦又不太有油水赚的地方,人们的关注度总会低很多。
于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在此刻第一次意识到,这回遭到排挤的学者,竟是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
这样年轻,又这样英俊逼人。
玛尔斯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微妙。
奏乐仍在继续,一张张牌桌和赌桌上的游戏似乎丝毫未受干扰,人们依然在谈笑风生——可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变化。
仿佛一片空气被什么无形的气场推开来,那种令人心悸的静默随着少年轻盈的步伐一路划开人群,直到他走上了科学院院长所在的大理石平台。
在他踏上平台的那一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等等,他要干什么?”
“我在想……不会吧?”
“不可能!”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少年摘下黑色礼帽,对院长优雅地一鞠躬:“院长先生,我很荣幸带来了我改良的蒸汽机。”
院长的表情在一时间变得很难看。
“尼古拉。”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对他说过什么?
“我明白了,先生。”尼古拉点点头。
还未等院长撇下的嘴角收回来,少年已经十分自然地向台下众人点头示意:“各位,请允许我为大家做一个简单的展示说明。”
院长又惊又怒地瞪大了眼睛。若这里不是众目睽睽的宫廷,而是卢浮宫的科学院,他一定会立刻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一个印象深刻的教训——
但这里是凡尔赛宫,有着连他也不能破坏的礼仪规矩。
“现存的蒸汽机主要问题有两个——热效率太低,浪费燃料;结构设计不合理,活塞运动不畅。因此,蒸汽动力很难投入实用。”
少年面对众人毫不怯场,侃侃而谈。“针对这两方面问题,我对蒸汽机的力学和传导结构进行了重新设计。这一台样机里配置了行星式齿轮和平行运动连杆机构,将往复式的活塞结构改为回转式的涡轮,并且将冷凝器与汽缸分离。”
“虽然我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拉瓦锡看了一眼拉普拉斯,“你不是也研究力学吗?他说的对吗?”
拉普拉斯使劲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又喝了一口葡萄酒,这才擦擦嘴:“拜托,我研究的是天体力学——天上的!不过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毕竟那玩意看起来确实很厉害。”
“……这样改良之后,这台便携式的样机已经可以实现超过人力的往复式运动——比如说纺织、泵水等等。”
“另外还有一台更大的样机,因为体积关系,不方便带进宫来,就在我的研究室里。那种更适合用于交通工具的驱动,将会提供比十六匹马更强大的动力。”
人群一时鸦雀无声——都被镇住了。
原本站在院长旁边的诺阿耶伯爵却往旁边移了一步。
他感觉身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就像一座活火山,明明每时每刻都在爆发边缘,却硬生生被一层皮给拦了下去。给人感觉很危险。
“女士们,先生们,”少年微笑起来,“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展望一下即将到来的工业——”
“等等!”立刻有人打断了他,“你说改良,就是改良了?”
“——时代。”少年不紧不慢地说完最后一个词,没有计较被打断,只是点头微笑了一下。
虽然他的年纪比发问的人年纪恐怕小了不下十几岁,但这一笑却让人莫名觉得,就好像他对不懂礼貌的小孩宽容一笑。
意识到这一感觉的人背上忽然一凉——邪眼!一定是邪眼的可怕能力!
“谢谢您的配合。”少年说着,望了一眼挂钟,“燃料已经预热了一会儿,现在时间大概正好。”
就像是应和他的话一样,那台机器上像烟囱一样的东西忽然冒出了一缕缕烟雾,随后机器开始缓缓震动起来。
吭哧!吭哧吭哧!
“咦?它在动!你看它在动!”
“真的!是一种循环往复的运动——确实,我已经可以想象到这几根横杆带动轮子或是纺锤了。真的可以代替人力和水力啊!”
在人们越发惊愕或激动的眼神中,这台机器上许多相互连接的金属轴开始运转起来,速度逐渐加快,最后肉眼已无法捕捉金属轴本身,只剩下令人眼花缭乱的两条弧形运动轨迹。
在一片目瞪口呆的人群当中,不知是谁率先鼓起了掌。
虽然好几个人面色铁青,看向台上的目光咬牙切齿,但气氛是具有感染力的,何况是压倒性的气氛——宫廷沙龙之中,不懂科学的贵族才是大多数。
人群中很快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毕竟,邪眼的传说到底有几分真假,大多数人心里都有数。而眼前这从未见过的奇景,确实实打实的——太神奇了!
人们的情绪已经调动起来,尼古拉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推了推单片眼镜,看向蒸汽机的目光却透出一丝嫌弃。
他可太嫌弃这台机器了。
其实,如果不是考虑到现在技术实在太过落后,一步跨太大根本不切实际的话,他更愿意直接把发电机、电动机、变压器和附带自动控制装置的交流电系统一起制造出来。
毕竟,是他亲自完成了单相、双相、多相交流电系统的设计,并且为每套系统制作了必要的发电机、电动机、变压器及自动控制装置的原型机。
——对他来说,制造这些东西比制造蒸汽机还要更简单些。
但他专门请人去英国打听过,并没有找到哪位姓瓦特的先生改良过的蒸汽机。
这就令人头疼了。
在他那些超前的想法实现之前,人类社会在工业革命后数个世纪的时间里其实一直都在利用蒸汽转化能量——没错,哪怕是电能,绝大多数也是通过蒸汽产生,人类只不过从用木头烧水改成用煤炭、石油、天然气,甚至是核反应堆来烧水发电——那是他去世的几年前人类刚刚开始研究的项目。
虽然对他来说,电能可以来自雷电甚至是大自然的静电,但进行相关研究也需要大量能源。
所以,受限于现在的条件,他只能从更原始的能源入手。比如,使用燃料驱动的热机。
热机分为内燃机和外燃机,区分的主要标准是燃料的化学能转化成热能,再转化成机械能的两个过程在哪里完成。两个过程在一个机械设备内部完成,就是内燃机,比如直接燃烧汽油的发动机;像蒸汽机这样先由煤炭加热水,再由水蒸气推动机械做功的,就是外燃机。
内燃机虽然效率高,但结构极为复杂,对机械装置的设计要求比蒸汽机高了不只一个档次,就连他也还需要研究些年头才能研究出来。
所以,他也只能先老老实实用蒸汽机提升生产力,然后才能考虑发电。有了电才会有质的飞跃,以此进一步进行他的研究。
抱歉了,瓦特先生,他可能要弯道超车一下了。
他真不是故意的。
就在尼古拉沉思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特斯拉先生,现在你可以邀请王妃殿下跳舞了!”
“嗯?”尼古拉愣了愣。
“这里可不是巴黎。”院长往他身边走了一步,狠狠剜了他一眼,“你那些目中无人的作风最好在这里收一收,现在你该邀请王妃殿下跳舞了。”
……等等,跳舞?
这好像和说好的不一样吧?
之前一直在巴黎埋头研究,今天才第一次踏进凡尔赛的尼古拉根本不知道他来之前这座大厅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回过头。
一身淡金色绣着银色蕾丝与珍珠长裙的王妃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安塔妮亚自始至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在撞上尼古拉的目光时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不能怪她吧?
有人在这一瞬间的停滞之中产生了某种奇异的感觉,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下一刻,英俊聪颖的少年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就像其他所有的宫廷贵族一样走到王妃身边,低下头对她伸出了手:“我能有这个荣幸,邀您共舞一曲么?”
安塔妮亚不得不仰起头看他——几年没见,他居然长高了这么多!
说实话,尼古拉刚走进大厅时,如果不是他们已经约好了,她第一眼甚至没认出尼古拉。
他离开维也纳之前,她刚刚到他的脸颊。如今这么一比,她竟然比他的下巴还要矮了!
安塔妮亚心里顿时有些不平衡。
她轻哼一声,“先生,您戴着眼镜可不方便跳舞。”
“哦,这个,”尼古拉优雅地推了推眼镜,轻轻一笑:“我这是为了您的福祉——我是有邪眼的人,若是摘下眼镜,会给您带来不幸的。”
安塔妮亚:“……”
这家伙可真有天赋,没当戏剧演员可惜了。
下一首舞曲已经开始演奏,让乐队和人群等候是一件不礼貌的行为。
很快,年轻的学者已经牵起王妃的手走进舞池,其他的一对对舞伴也按舞蹈的队形依次走了进去。
“对了,我得告诉您一个秘密。”在所有的舞伴向彼此靠近的第一个舞步,尼古拉忽然压低声音说。
安塔妮亚看了他一眼。
还没等来尼古拉的回答,她脚上一痛——她居然被他踩了一脚!
安塔妮亚险些跳起来。
“对不起!”尼古拉立马后退一步,而这一步也让他与其他的男士舞步出现了明显的不和谐。
安塔妮亚遏制住瞪大眼睛的冲动,剜了他一眼:你不会跳舞?!
我会的,尼古拉对她做口型,只是不会这一种。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不能怪他吧?
安塔妮亚:“……”
她想要掩面叹息——怎么忘了这件事!
此时法国宫廷跳的是小步舞,和两个多世纪以后的人们所跳的舞截然不同——从那个时代来的人当然不会跳这种舞。
“集中精力,看旁边的人,看我。”她在又一次舞伴接近时低声说。
虽然她看出尼古拉在努力跟着旁人做动作了,反应也很敏捷,但能熟练跳这种宫廷舞蹈的人与第一次跳舞的生手之间,区别还是非常明显。
人群中已经开始纷纷议论了。
“我没看错吧?他……不会跳舞哎!”
“啧,果然是来自东欧的野蛮人。连小步舞都不会!”
“我还以为他是个品味不错的人呢。就算不是贵族出身,在来凡尔赛宫之前总该学一学这里的礼仪吧?太可笑了。”
“夫人,你看,那个孩子又踩了王妃一脚!”一位穿着深紫色长裙的贵妇用扇子遮住脸上的笑意,对杜巴利夫人说。
杜巴利夫人笑得不能自已:“哎呀呀,我看安托瓦内特脸都黑了呢。”
“那个奥地利女人这样丢脸的样子,可真该让太子好好看看——咦,太子呢?”
牌桌上几个女人都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太子路易。
“不用找了。”杜巴利夫人轻蔑地笑了一声,“他对这些东西从来不感兴趣,每次胡吃海塞一通后就会找地方——哦,你们看,他窗台边的沙发上张着嘴睡着了。”
几个女人顿时笑成了一团。
等到这灾难的一曲终于结束,逐渐减弱的音乐几乎遮不住人们无意掩饰的嘲笑声了。
“我很抱歉——我是真心的。”舞伴互相鞠躬时,尼古拉十分歉意地说。
安塔妮亚挑起眉看向他,没说话。
等到一对对男女准备更换舞伴或离开舞池时,她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了宫廷乐队的指挥身边。
“德特先生,麻烦您换一首圆舞曲,”她对指挥说道,“就是那种三拍子的舞曲。”
“三拍子?”指挥愣了愣,“您是要……跳舞吗?”
三拍子的舞曲并不常见,舞步也极为有限。虽然乐队排练时会练习,但很少在舞会上采用。
“是的。”安塔妮亚简洁地回答道,“麻烦节奏快一点,十分感谢。”
“这……好吧。”指挥虽然面露难色,但还是很快带着乐队换了一首五号圆舞曲。
“烦请再快一点。”安塔妮亚摇摇头。
德特先生摸不着头脑——宫廷舞蹈都典雅悠然、动作舒展,节奏快起来的话,谁还能跳呢?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过于年轻的小王妃是在任性胡闹。
但在王妃的亲自督促下,他几乎是有些赌气地加快了节奏。
你要跳舞吗?跳啊!倒是让我们看看你能跳成什么样。
“这样很好。”安塔妮亚终于满意了。
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几步便走到了探究地看着她的尼古拉面前。
尼古拉:“……”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里有一丝揶揄。
虽然比他矮了一个头,但安塔妮亚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直视他的眼睛。
“怎么?”少女的微笑里有一丝挑衅。
“不敢邀请我跳舞吗,特斯拉先生?”
作者有话说:
关于热机的说明参考本科教材《船舶柴油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