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笋,猫和臭臭的凡尔赛◎
路易原本以为,太子妃会采野芦笋已经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能力。
没想到她带着自己满载而归后,将采到的芦笋交给了女仆,非常熟练地吩咐仆人们提前替他们开个小灶,特意叮嘱要用黄油和融化的奶酪一起煎芦笋。
路易惊叹不已——这种惊叹在他尝到这份奶酪煎芦笋时达到了顶峰。
黄油浓郁的奶油香气衬托出芦笋的鲜甜,胡椒和欧芹洒在青翠欲滴的嫩芽上,奶酪点缀出恰到好处的微微咸味,也带来柔滑软糯的口感,与芦笋的清脆配合完美。
路易吃得胃口大开,足足喝了一大壶甜牛奶,直接导致晚上真正用餐时只吃下了半只烤鸡。
好在因为国王带的人少,打猎也四散走得很远,并没有组织一起吃晚餐,王太子与以往不太一样的胃口并没有几个人发现。
——其中一个就是他的贴身男仆拉沃古翁公爵。
“哎呀,殿下!这是怎么回事?”他皱起眉头说道。“您不舒服吗?”
“哦,别担心。”路易憨憨地笑起来,“我之前吃过了。”
“吃过了?!”公爵提高了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王储妃去采了芦笋,用黄油煎来吃了,还喝了甜牛奶……”
“芦笋!”公爵震惊地嚷起来,“你们竟然吃芦笋!”
“芦笋?芦笋怎么了吗?”路易一头雾水。
“芦笋……”公爵磨了磨牙,到底没好意思在王储和王储妃面前说出这种食物的特别功效,只是气哼哼地嘟哝:“殿下,您才十五岁!而且婚礼还没有完成呢!”
“公爵先生,”安塔妮亚淡淡地插嘴,“在维也纳的婚礼已经完成了,太子殿下现在已经是有妻子的人。”
虽然当时路易本人并不在场,是由她的哥哥费迪南德代替他与她完成的婚礼——他们还差点笑场,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公爵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殿下,您的衣服上也蹭了泥巴!”他理都没理安塔妮亚,“法兰西的王储怎能以这样的形象示人?”
路易被他的指责弄得下意识有点紧张:“啊?我应该是换过衣服的吧……”
安塔妮亚几乎乐了。
上辈子她就知道这位公爵是法兰西宫廷里反奥一派的人,除了吃饭等等她一定会和路易见到的场合之外,所有她请他转达的想见路易的请求全都没有回应。
——直到后来这位不自量力的公爵被路易赶走,她才知道原来那些请求他一个也没有替她送到。
“路易,刚才你不是说芦笋的味道非常好,想请国王陛下也尝一尝吗?”她笑着看了一眼路易。
公爵用见鬼一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这个没有教养的野丫头,居然这就对太子殿下直呼其名,还用“你”不用“您”!
哈,缺乏教养的奥地利!东北边的野蛮人!
可是太子殿下却并没有一丝不悦的样子,反倒被她提醒了:“哦,对。公爵先生,请您帮我把新做出来的那份奶酪煎芦笋送给陛下好吗?”
公爵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太子十分诚恳地握了握他的手:“这是一件很重要的差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刚才吃饭时他们聊起来,王储妃真情实感地夸赞了一番拉沃古翁公爵,说她听说他非常细心、非常周到,一定会很乐意将太子对国王陛下的心意送到。
路易深为赞同。
拉沃古翁公爵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王储妃真有眼光!
等到公爵憋着一脸愤懑走了,路易挠了挠头,想起来王储妃或许要回房间休息了。
刚才吃得很饱,他暂时还不想睡觉,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然……我送你回你的房间?”
“谢谢你,路易。”安塔妮亚笑眯眯地说。
贡比涅城堡条件比较简陋,当然这是相对于国王的另外两座城堡凡尔赛宫和枫丹白露宫而言。
给安塔妮亚安排的是位于东侧二楼的第四个房间。
那是一个套房,首先是一个前厅,然后是会客厅,再里面才是卧室,这里的房间比凡尔赛宫里她的房间少一个警卫的卧室。
城堡里的房间都没有锁,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走廊里的烛台幽幽地亮着烛光。
走到她的房间前,小胖墩颇为绅士地替她推开了门。
没想到,门刚一推开,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头顶传来。
一团毛绒绒的东西猛地从他上方窜过,在堂堂法兰西王太子的脑袋上一蹬便跳下地跑了。
“啊!”路易吓得往后一步,险些把烛台砸到地上。
安塔妮亚及时地两只手扶住烛台,制止了一场差点发生的惨剧。
她的胳膊一把被小胖墩抓住了:“王……王储妃,刚才那是什么?”
黑乎乎的一大团,还有股浓烈的血腥味。
安塔妮亚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刚才视野里的残影,不太确定:“大概……是只黑猫?”
“黑猫!可是这里有血!”路易吓得快晕过去了。
安塔妮亚小心地又推了一下门,便听见啪嗒一声轻响,半截毛绒绒的黑色尾巴落在他们面前。
安塔妮亚:“……”好可怜的猫。
她想了想,“先去找人把这里打扫一下吧。”她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伸手拽了拽路易,打算先离开这里。
没想到,一拽竟然没拽动,反而一把被他抓住了。
“安托瓦内特!”小太子很激动,“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要欺负你!贡比涅城堡里怎么会有猫到处乱跑?还从你的房间里跑出来!”
“呃?”安塔妮亚有些意外。
倒不是对有人要欺负她意外——当年她刚嫁进凡尔赛宫的时候,还听过一位宫廷贵妇与她擦肩而过时明目张胆地嘟哝了一声“L\'Austrichienne”呢。那是法语“奥地利母狗”的意思。
她意外的是路易竟然会这么愤慨。
毕竟他可是个仿佛没什么感情的家伙,就连大革命期间被冲进宫里的民众强迫戴上羞辱的红帽子,也没什么表示就戴上了。
好吧,可能现在的路易还是个孩子,毕竟冲动一些。
安塔妮亚安抚地拍拍路易的肩膀:“或许你说的对。但你有证据吗?我今天才第一天来到这里,接下来还要赶回凡尔赛举行婚礼。在这里把事情闹大的话,国王陛下恐怕不会高兴。”
国王当然不喜欢宫廷之中某些见不得台面的东西翻到明面上来。虽然错明显不在王储妃身上,但为什么偏偏就是你遭到了这样的厌恶呢?
“那至少也要把女仆给辞退吧!王储妃的房间里居然有只猫,她们到底怎么做的?”
“路易,路易,消消气。”安塔妮亚微笑道,“听我的,等过几天再说好吗?现在大家都太忙了,或许只是没顾上。”
有几位女仆当然是要换的,最该换的是礼仪夫人——但是要在合适的时候,以便让她换上合适的人。
“而且,如果真要查的话,恐怕会查出一些大家都不想看到的结果……你要知道,能够到达这里的人恐怕并不多,其中许多你都十分熟识。甚至可能就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
“不会吧!”路易惊恐地说。
他性格孤僻,也没有人陪他玩,亲近的人并不多,比如贴身男仆拉沃古翁公爵,两个弟弟,以及另外两个可以陪他一起玩锁的仆人……
他还是挺喜欢他们的。他也喜欢自己的新伙伴奥地利小公主,如果欺负她的人是这些他的熟人的话,他会很难过的。
“别在意,我就是瞎说的。”安塔妮亚揉了揉他被猫挠乱了的棕发,嘴角微微翘起,“不能冤枉无辜的人啊。”
最终,满腔义愤化为担忧的小太子还是被她给劝回去了。
那只突然出现的黑猫大概只是被门夹断了尾巴,地上只有几滴血迹。安塔妮亚打开窗户,把猫尾巴扔了出去,心情毫无波澜。
毕竟,她连自己身首异处的尸体都见过,何况只是一只断了半截尾巴的猫。
至于送给她猫的人嘛,送礼送得别出心裁,她回礼也只好创新一下了。
贡比涅城堡不是她的主场,等回到凡尔赛宫……坦率的说,安塔妮亚不认为有任何人或鬼魂比她更熟悉场地,以及如何利用那片场地吓人。
……
路易走在贡比涅城堡里的走廊上,其实还心有余悸,但他不好意思让比自己还小一岁的王储妃送自己回来。那也太丢脸了。
但刚才黑猫从他头上跑过去那一下,真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谁能想到打开一扇门,居然忽然会有个尖叫的魔鬼跑出来踩你一脚呢?
“殿下,”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啊!”路易吓得一跳,差一点要抽出腰间佩剑刺过去。
“殿下!”说话的是紧皱眉头的拉沃古翁公爵,“您刚才竟然送王储妃回去了?”
“啊,公爵先生!您吓死我了。”路易拍了拍心口。
“您怎么能送王储妃回去呢?您还没有完婚呢!这不符合礼仪!您不应该为了一个异国女人违背我们国家的规矩,她还没和您结婚就……”
“公爵先生。”路易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您平时很少这么紧张的,瞧,您额头上都出汗了。”
拉沃古翁公爵一愣,连忙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紧张?不不,我不是紧张,我只是太在乎您了。”
路易看着他的眼睛,“公爵先生,我刚才把王储妃送到她的房间门口了。我在那里看到了一点东西。”
公爵的声音微微变了个调:“看到了一点东西?您看到了什么?”
路易眨了眨眼,看着他不说话。
公爵提高了声音,“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对,您该把那些直接负责的仆人都赶出去……”
“哦,别紧张,公爵先生。”小太子摇了摇头,“我只是开个玩笑。”
……
接上了王储妃的车队返回凡尔赛一路顺利。车队专门从巴黎城中经过,沿路有无数民众欢欣鼓舞地挤在王室车队的路旁,争相目睹那位从奥地利来的据说最美丽的公主。
安塔妮亚淡淡地看着车窗之外,看着车队掠过那些笑容灿烂、对她满怀好奇的人们,许久之后悄悄叹了口气。
其实她当年死时也并不恨他们。当她的生命走到尽头,她从未有哪一刻像那时一样清醒,清醒地知道民意就像大洋上的浪潮,是被别有用心的风卷起来的。
绕着巴黎的主要街道都转了一圈后,车队便离开巴黎,驶向十几英里外的凡尔赛城,那座为了国王至高无上的威严而拔地而起建立的宫殿。
马车还没有在凡尔赛宫的广场上停稳,一股无比熟悉但依然令人难以忍耐的臭味便钻进了安塔妮亚的鼻子。
凡尔赛宫……好臭。
和当年如出一辙的臭,而当年这也大大影响了她的食欲。
真可惜,身为鬼魂的她没有嗅觉,之后在凡尔赛宫中游**的许多年里,她早就遗忘了一件事——
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其实是个很有味道的宫殿。
怎么能不臭呢?
每天都有超过六千人在凡尔赛宫出出进进,这里的生活的贵族是维也纳霍夫堡宫的三倍,厕所却不到那里的三分之一。凡尔赛的礼仪从人的头发丝规定到脚趾头,却不限制人能够在哪里撒尿——每天都有人在宫殿角落里随地小便。
除了最显赫的几位王室成员,其他几乎所有人的房间里都没有浴室,人们根本不习惯洗澡,取而代之的是味道浓重的香水——呕!
安塔妮亚想想就要窒息了。
好吧,或许在她的计划以外,应该顺便加上一个小目标——在能够离开凡尔赛宫之前,尽量早一点解决这座宫殿里的清洁和用水问题……
到时候,那些讨厌她的人说不定会给她起另一个外号“厕所夫人”。
好吧,听起来似乎比“赤字夫人”还要糟糕。
安塔妮亚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有点糟糕。
想想唯一一件开心的事,大概是结束明天的婚礼之后,她便算得上凡尔赛宫的半个女主人了——
算算时间,某位得到她邀请的青年学生,也该得到许可进凡尔赛宫来面见她了。
她手下奄奄一息的报社,还有法国报业的明天,就都靠他啦。
作者有话说:
关于凡尔赛卫生条件的资料参考威廉·里奇·牛顿《大门背后:18世纪凡尔赛宫廷生活与权力舞台》及《凡尔赛公主: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