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像块将熄灭的炭,把最后一点猩红烙在茗烟县城门的牌匾上。
"烟"字下半截仿佛曾经浸在血液之中,洇开暗褐色的墨痕。
两日后的黄昏,三千兵马护送著第一批募集到的粮食抵达了茗烟县。
军队惊飞了城墙上等候的乌鸦,那些黑羽畜生扑棱棱飞起。
秦昭玥勒住缰绳,马匹前蹄陷入泥浆时发出"咕啾"声响。
下意识掩了掩口鼻,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空气中有种诡异的甜腥味。
前方的阵列迅速开了条口子,一名长公主身边的校尉策马而来。
“报!长公主有令,护粮队在县外五里驻扎。”
众人翻身下马,五皇子上前询问情况。
“县内缺水,受伤中毒者众多……”
提前看过情报,跟秦昭玥想象得差不多,长公主抵达之后迅速开始实地考察灾情。
在城南建立了专门的救治区,将重伤者、中毒者集中起来,安排处理尸体。
她将带来的少部分粮食分发到户,但粮食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是县中水源遭到了污染,连地下水也未能幸免。
长公主只能分出五百兵,从其他县调水。
只不过水很难运输,一次也带不来太多,对一个县来说杯水车薪。
秦昭玥看到这名校尉的嘴唇已经有干裂的迹象,可想而知情况有多糟糕。
见六妹妹不说话,秦景湛开口说道:“我们的马车上全部带了干净的水。”
那校尉闻言喜上眉梢,“真的?太好了!”
自从看完情报之后,所有人都不再坐马车。
而是腾出来,用木桶装了干净的水源带着,这自然是秦昭玥的主意。
从校尉眼中闪烁的光芒就知道茗烟县现在到底有多缺水。
三千兵马和民夫护着粮草前往划分出来的驻地。
剩下人只带了少量的护卫入城,因为长公主已经控制了城防,安全无虞。
两百余骑拱卫着他们往城里进,整个队伍无人开口,只有哒哒哒的马蹄声。
一声嘶哑的呻吟刺破死寂,墙根阴影里,老妪正用溃烂见骨的手指抠挖青砖缝隙,指甲刮擦声里混著含糊的呜咽:"水……水……"
马队从距离不远的地方通过,她却恍若未觉。
老妪的嘴唇肿成青紫色,嘴角裂开两道血口,像被人强行撕开的茶囊。
颈间皮肤如同熬过三沸的茶汤表面,结著层泛白的皱膜,皮下透出熟肉般的暗红。
最可怖的是那双眼睛——瞳孔被碱毒蚀成浑浊的乳白色,却仍直勾勾盯着砖缝里渗出的水。
“殿下……”
桃夭面露不忍,秦昭玥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显得有些刻薄,并未开口回应。
长街石板缝里嵌著茶渣,被雨水泡发后膨胀成黑褐色的疮痂。
五六个孩童跪趴在茶肆废墟前,时不时舔舐梁柱上凝结的白霜。
茶棚残柱下,妇人举著一株青草,正在挤压草根,涂抹怀中婴儿的嘴唇。
许是草根的味道苦涩,小小的婴儿蹙起了眉头,转开头,在襁褓中不停挣扎。
这时候,阵中一名官员紧了紧缰绳,身下的马匹缓缓停下,伸手便要去取马上挂著的水囊。
秦昭玥恰好目睹了这一幕,眸光一紧,立刻吩咐左右,“拦住他。”
“是。”
碎墨的表情也很不好看,但第一时间应答,快步冲向前方,一把按住了那名武备司官员的手腕。
“你做什么!”
相处十余日,他自然认得这位是六公主的贴身女婢,开口呵斥的?时扭头望向了后方的秦昭玥。
声名狼藉的六公主,他可不惧。
“你瞧瞧他们的模样,若是再不喝水,恐有性命之忧。”
水!有水!
话音刚落,废弃茶棚前的孩童视线全部集中了过来。
茶棚中的妇人茫然抬头,有些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瞅见了两百多骑的队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蹒跚著往外走去。
那官员怔愣了神,从孩童和妇女的眼中看到了嗜血的疯狂。
秦昭玥面泛凝重,大喝一声:“所有人,冲锋!”
队伍接连通过五条街道,急促奔行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声势浩大。
直到后方不再有人追赶,这才放缓速度。
秦昭玥下达命令足够果决,两百余骑冲锋起来的威势不俗,唤醒了一部分人的理智,恐惧令他们不敢冲阵。
但还是有些人不管不顾跟在后面,只是体力不济,已经被甩开了距离。
秦昭玥如今是六品武者,即便没修炼什么功法,但基本的耳力、眼力已经远超常人。
之前在那条街的废弃茶棚附近感知到了很多人在疯狂涌来。
都是灾民,若是被围困住,后果不堪设想。
上一世,她从影视剧中见过饿极了的人,却没见过渴极了的人也是如此疯狂。
校尉的表情也很难看,他刚刚说城中安全,这才只带了两百多骑进城,结果立刻就遇上了灾民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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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被狠狠抽了个嘴巴子,脸上生疼。
秦昭玥提缰驻马,视线冷冷瞥向那名年轻的武备司官员。
“我不是你爹,没有教导你的责任。
若再有人犯蠢、擅自行动,军法处置。”
“是!”
那名官员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善举竟然会遭到如此非难。
他下意识想要张口反驳,抬首却发现周围有很多人都在逼视着他,目光不善。
“我……”解释的话梗在喉咙中,再说不下去,而秦昭玥没有再管他,重新启程。
“鹤卿兄……”
裴雪樵的视线愣愣定在前方的那道身影上,脸色晦暗不明。
他突然想起了京城时明知有人设计下药、却将计就计的果决,还有父亲的那句“是你配不上”。
当时在气头上以为是父亲的调侃,现在看来……
刚刚的命?不可谓不果决,冲锋时可以遥遥看到她的侧面,俏脸紧绷,下达命?时是他从未见过的坚毅与飒爽。
“鹤卿兄……”
呼唤声将他从沉思中唤醒,扭头看到了一张委屈巴巴的脸,像是在寻求些安慰。
裴雪樵眸色沉了沉,“刚刚是你做得不对,赈灾不可仅靠一股子热情或者良善。
若非……?殿下果断下?冲锋,我们很可能被灾民围住。
消息很可能会快速传播出去,从众之下甚至有可能引发暴动,到那时……”
那官员脸色一白,此时也有些后怕,张大了嘴却没能说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而裴雪樵已经收回视线。
他刚刚见过那副场景时心中也有一闪而逝的同情,实在是襁褓中挣扎的婴儿那一幕太过震撼。
直觉不好随意帮忙,却没想明白过来便迟疑了两息,当看到那群孩子和妇人疯了一样冲过来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裴雪樵自视不是那读书读傻了的书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也是懂的。
之前并未直接出声、而是有所迟疑便是证明,也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凶险。
可?公主……
她不学无术、从未离开过京城,又是如何在瞬息之间想通其中的关键、并且下达了正确的命?呢?
震惊的可不止他一人,对秦昭玥有所改观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实务经验丰富的官员和经年的老吏。
可心中最为震惊的还要数五皇子秦景湛。
?妹的决断是一方面,还有刚刚她下?之时,周围那些亲卫可没有任何迟疑,包括长公主身边的校尉都是!
就算命?是正确的,难道不应该看一看此行的最高长官吗?
他可是赈灾副使啊,结果除了自己的亲卫之外,竟没有一个人看他。
秦景湛苦笑,这位?妹妹藏得可够深的啊。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低调了,这位更好,直接选择了自污。
他突然想起长公主当初离开之时跟小?之间的对话,原本只以为是交代她不要闯祸,现在看来……并非那样简单。
一群人心思各异,沉默策马向前,盏茶的工夫便抵达了县衙。
秦昭琼亲自在门口迎接,秦昭玥一眼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眼底有些乌黑,面容严肃难掩疲态,可在视线相交之时嘴角立时扯出了个笑容。
秦昭玥蹙起了眉头,仅仅两日不见,长姐的嘴唇却已经有些干裂。
她立刻下马,摘下水袋抢上前去,“长姐,你是赈灾队伍的主心骨,怎么能不顾自己的安危!”
谁都没有想到,重逢的第一刻便是出言呵斥。
秦昭琼愣了愣神,不过看到妹妹眉宇间的怒容,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抹平,手掌却被粗暴得拍开。
看她鼓起的腮帮子,好像真的生气了。
吞了口唾沫,讪讪开口,“我有水喝,只不过忙得没有顾上。”
秦昭玥没松口,固执地瞪着对方,伸手将水囊递了过去。
看她这副不喝不会放过的模样,秦昭琼无奈地摇了摇头,依言接过水囊喝了一口。
“再喝一点!”
无奈又喝了两口,这才笑骂,“这下满意了吧?”
万民司少司在一旁撇了撇嘴,他是赈灾正使,他嘴唇也干裂了。
谁看见他了?谁管他了?谁看出他的默默付出了?
没有,一个都没有!
“妹妹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快进县衙歇歇脚。”
“哼!”秦昭玥扭头就进,留给了她个后脑勺。
秦昭琼无奈摇头,嘴角却控制不住扯出了个角度,这还哄不好了……
门口的秦景湛:?
就……全走了?
长姐眼里就只有?妹妹,他这个五弟弟呢?
看不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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