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梁舒迅速收回手, 仍被溅飞的油点烫到。
她还未反应,手指就被握住,带到水龙头
冰凉的水柱冲刷指尖,疼痛刚从神经传到中枢, 余下的就被遏止在半途。
她有些怔然, 呆呆望着对面的人。
“都当妈了, 还这么不小心。”
闫幼芳一边说, 一边专注地看着那根被凉水冲刷的手指, 先冲了几秒,又翻过来检查, 才稍稍松口气。
转脸发现梁舒正对着她出神,不由笑开, 另一只手在她跟前晃晃。
“看什么呢?”
“……”
那双温柔的眼睛带着熟悉的笑意, 仿佛能将窗外阳光尽收眼底,与从前一样明亮温和, 让梁舒恍惚找回幼时的感觉,又似乎有哪里不同。
她张了张嘴, 犹豫两秒, 陷于沉默。
梁舒其实原本想说,刚刚走神是因为昨晚没睡好,整夜都在做梦。
那个梦很长, 很不好。
是现在回想起来都会浑身发冷的梦,她在那个梦里听闻噩耗,梦见她最重要的朋友——眼前这个她, 在国外出了事故。
最后一面, 彻骨冰冷的医院停尸间。
那张她最熟悉的面容上永远没有了那份温暖的笑容。
从那之后, 她就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仿佛失去生命中唯一的光明。
她患上很严重的抑郁症,拒绝任何人靠近。
她还伤害了许多人,包括她的亲人,坚持走进黑暗里陪伴她、从未放弃过她的丈夫,甚至后来最无辜、最重要的孩子……
那条黑暗的路是真的很长很长,她独自被困在里面,每天都徘徊于生死边缘,只想让灵魂一脚踩空,再将一切痛苦抹杀。
到最后她也没能走出来,骇然惊醒,才发现幸好一切都只是梦。
只是个梦……
“我这儿都有鱼尾纹了。”闫幼芳见梁舒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不由地笑意更深,眼角还真添了些纹路。
“又老一岁,真不想过生日,也就只有你,非要给我过。”
梁舒暗自拂去心上的阴霾,微微一笑,“席知远不给你过生日?”
“他啊,直男一个,我说不想过,就真的不过了呗。”
闫幼芳将梁舒的手指从水柱下递到自己眼前,确认没发红,才松开。
“可我怎么记得……”
话到这里顿住,梁舒恍然想起,那年闫幼芳二十四岁生日,远在非洲跟她通电话,电话里说认识了个新同事,不仅代表公司给她送去生日慰问惊喜,之后还陪她吃饭。
她对那个男人印象很好,文质彬彬谦和有礼,关键是,长得很高也很帅。
一晃竟然十二年都过去了,又是一个本命年生日。
原来她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么久远。
难怪刚才觉得,闫幼芳的笑容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在那种艰苦的地方磨砺,那个过去秀雅温柔的纤细女子,如今都有了几分沉稳大气的女强人模样。
而去年,听说已经评上副总工。
所以真的只是梦吧,梁舒安慰自己。
梦里幼芳出事是在二十九岁,她的孩子刚刚五岁,而自己还没有结婚,现在两个人都已经三十六岁了。
“也只是这次恰好赶上你休假,才能给你过。”梁舒笑笑,“下次你再回来还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呢。”
锅里发出一阵突兀的滋滋声,梁舒重又回到灶台,将煸得金黄的小排翻炒出锅。
“……还好没糊。”
“我们阿舒的手艺怎么可能糊锅?”闫幼芳接话,又看向梁舒握着炒勺的手,“要不要给你拿个创可贴来?”
梁舒好笑地瞥她一眼,“不用。”
溅点油星子而已,对常在厨房的人来说再寻常不过,但也确实,她这闺蜜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结婚前有她,结婚后有老公,更加生活白痴。
这才意识到,“你怎么进来了?舟舟呢?”
闫幼芳以前总说,油烟容易使女人变老,都反对梁舒下厨,自己对厨房也是敬而远之。
两人合租那会儿甚至一度要求她进厨房必须手套发套全副武装,结果后来自己却去了非洲,每天跟一群男人在工程现场接受赤道紫外线洗礼。
本是同龄,如今站在一起倒像有些年纪差的姐妹。
“舟舟带随宝在玩儿呢。”闫幼芳拿起案板旁边盛小葱的碟子,“然后是放这个吗?”
见她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梁舒无奈,“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不跟你儿子多聊聊?他明年就升初中了,这当妈的也不关心关心。”
“他都已经规划好自己的人生路线了,目标是当个运动员,成绩好坏他自己把握就行,我觉得挺好,为国争光,有志气。”
“舟舟是比同龄孩子成熟,那也是因为你们父母不常在身边,你还好意思……”
说到这,梁舒打住话头,老生常谈劝也白劝。
“好了好了,”闫幼芳自知理亏,但也替自己澄清,“这回真不是我逃避当妈的责任,我是有想跟他谈心的,要怪就怪你家随宝。”
她指指外面,“小随宝把我赶进来,生怕姨姨跟他抢哥哥呢。”
听到闫幼芳的话,梁舒将火关小,回身望向客厅——
卡通地垫上,三岁的温随蹲在那儿,小手指着地垫上的皮卡丘图案,沿着它的长耳朵划啊划,埋在膝盖里的小脸颊嘟起,正闹情绪。
席舟走到他对面,也蹲下来,将一个米老鼠餐盘放在地垫上,推一推,推到小朋友眼下。
“随宝,怎么不理哥哥了?”
“哼。”气鼓鼓。
小温随撅着嘴,偷偷瞟见放在地垫上的米老鼠餐盘,掰好的橘子一瓣一瓣摆成花朵形,橙红橙红的,散发着酸酸甜甜的气味,诱人极了。
小宝宝眼睛亮了一瞬。
他最喜欢小橘子了!
可是,小胖脸一扭,不吃。
看小朋友罢吃,席舟笑了两声:“怎么不吃啊?”
随宝嫩嫩抗议,“哥哥都喂我的~”
他的意思是,席舟之前都喂他吃的,今天却只放在那不动,所以才不要吃。
但实际上,因为梁舒说小温随还有半年就上幼儿园了,所以要培养独立进食的习惯,让席舟不要管他。
不过小朋友这些天都表现得很乖,也总爱自告奋勇拿小叉小勺表现自己的“乖”,好跟哥哥邀功,但今天却不愿意了。
很明显,是因为刚刚“姨姨”跟哥哥说话,冷落了他,所以正在生闷气呢。
席舟将他的小围兜拽正,“可是随宝三岁了,要自己吃了哦。”
小宝宝看着小叉子,低头不语。
席舟从蹲在他对面移到他身边,“怎么了?”
小随宝红了眼圈,似乎越想越难过,用小胖手抹眼睛,抽抽答答起来。
他一这样席舟就心软,赶紧把小朋友抱进怀里,妥协着商量,“你先自己吃一半,哥哥再喂你吃一半,这样好不好?”
小随宝摇头,“姨姨来了,哥哥就不要随宝了。”
席舟握着宝宝的小肩膀,“怎么会,哥哥最喜欢随宝了。”
“真的吗?”小朋友眨着眼睛,眼里泛起泪花,挂在睫毛上。
小手指扭着席舟肩上的衣服,嘟着小嘴含混地嘟囔一句。
刚开始席舟没听清,后来才明白过来,小随宝是说,想要哥哥喂。
“拿你没办法。”席舟轻轻刮了刮他小胖脸上的金豆子,“那都让哥哥喂你吃,这总行了吧?”
“嗯!”小朋友破涕为笑。
厨房里,目睹这一幕的梁舒无可奈何,“舟舟就宠着随宝。”
“那也是你对他好啊。”
闫幼芳说,到底自觉亏欠,“我跟知远照顾不到他,你这个干妈就跟亲妈也没有差别了。”
“不过,随宝是真的可爱,上回见他还不会说话,现在讲起话来可是一套一套的,萌得不行。”
闫幼芳摇头直笑,“这醋吃起来我都挡不住,何况舟舟呢。”
这话倒是真的,梁舒又看了眼自家宝贝。
完美继承了父母分别最出众的五官,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是温从简那样明显的双眼皮,又兼具梁舒的大小,睫毛比两个人加起来都长。
笑的时候忽闪忽闪,哭的时候梨花带雨,小小年纪,已经是个十足出众的美人坯子,走在路上都会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主动搭讪的那种。
当然,不用担心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团子会被拐走,因为他只喜欢他的舟舟哥哥。
连亲妈都要靠边站的那种喜欢。
每每想起,梁舒难免有点酸酸的,可是一看正温言软语哄着自家团子的、那个眉目清俊的温柔少年,又不怎么酸了。
这画面实在过于美好,对比梦里那漫长无边的黑暗,叫人根本抗拒不了。
缘分也是奇妙,她还记得小温随刚出生那天,因为发动得突然,彼时她还在医院上班,突然就破水了。
那天病患特别多,到六点门诊还没看完,被送进产房时,除了医护同事,身边就只有八岁的席舟。
他学校在医院附近,所以每次放学都是直接来医院。
如果梁舒还在忙,他会自己去食堂吃晚饭,再在空闲的办公室写作业。
温从简得知消息,立刻往医院赶。
可说来也怪,之前被告知产道狭窄可能产程偏长,却意外地顺利。
下班路上堵车,温从简两个小时之后才到,而那时梁舒躺在医院病**,身边的摇篮里是已然呱呱坠地的新生命。
小席舟坐在摇篮边,一根手指被那只发红的、皱巴巴的小手攥住。
像是攥住梦中的小奶瓶,只有一点点大的小嘴砸吧砸吧,轻轻吸了口气,又呼了口气。
“呼……呼呼……”
以为他睡得很香,结果那条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清亮的黑眼仁。
里面倒映着席舟的影子。
少年抬头看向梁舒,似乎有些惊喜,也有些无措。
“舟舟,小家伙好像很喜欢你呢。”
“嗯……”
席舟略带腼腆地笑起来,那一瞬间,病房洋溢着的融融暖意,仿佛都进了他的眼睛里。
温从简彼时刚到门边,晚了一步,没第一个看到自家儿子睁开眼的样子。
而梁舒躺在旁边,于是小席舟成为温随第一眼看到的人。
早一点晚一点似乎都不会这么凑巧,仿佛他踩在这个时间点匆匆降临这个世界,就为首先看到他一样。
小小少年稍微低下头,下巴轻轻搁在摇床边,看不够似的,专注打量这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手指被紧紧攥着,也没抽出来。
如同现下,三岁的小随宝一边张口咬住哥哥送到嘴边的橘子瓣,一边手指还要抓着哥哥的手,生怕他会丢下他一样。
“好吃吗?”
“好吃~”
小宝宝腮帮子鼓鼓的,看哥哥对他笑,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哥哥也要吃!”
小手抓起一瓣橘子,送到席舟嘴边,少年似乎想说不用,那瓣橘子已经不由分说塞了进来。
护食的小崽儿对他总是格外大方,十瓣橘子能分出去三瓣,别人则是连看一眼都没份儿。
咬下甜甜的橘子,蜜糖似的汁水瞬时扩散满整个口腔,如同笑意在少年眼底盈满。
“谢谢,好甜。”
一大一小就这么对着盘橘子相靠坐在垫子上,席舟盘腿,小温随也跟着盘腿,但盘得不怎么稳当,总是会往后倒。
腿太短了,盘不住。
当小朋友懵懂地仰脸看来,席舟瞧着他那充满疑惑的可爱表情,差点没忍住解释出这个原因。
但想到小团子可能不服,最后再哭给他看,又怂了。
少年叹口气,拍拍自己面前盘着的腿,轻轻微笑的语气里含着无限宠溺。
“随宝,到哥哥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