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席舟的来电。
温随暗道自己怎么变得这么一惊一乍。
“小随, 学校的事忙完了吗?”
“忙完了。”他昨晚跟席舟说过今天提交报告,就暂时告一段落。
“那后面一周你打算怎么安排?”
温随其实已经想好了,“我回去找你……另外, 我爸妈那边还是先别说。”
他们不了解这个, 免不了上网一查更加替他揪心。
温随也没让席舟来接,周日箭馆全天都有课, 下了火车直接打出租过去其实更方便。
到箭馆的时候是下午, 前台助教又换了人, 但这位助教和温随以往见过的不太一样, 不像大学生, 年纪看来跟席舟差不多。
见温随背着个背包进来, 新助教也有些诧异, “你好,我是这家俱乐部的教练,你有什么事吗?”
教练?温随皱眉, “你是新教练?那席舟呢?”
“席舟……哦我知道了!你是温随对不对?我看过你的照片!”
箭馆照片墙上有他好几张照片, 上次温随看到过, 还让席舟摘下来,结果表面上摘了,实际又偷偷挂上去。
“席舟在里面多功能教室, 你可以去找他。”
“好的,谢谢。”
温随放下包,走到教室前从小窗口观望,投影幕布上正播放比赛视频,是上届奥运会的女单决赛。
席舟站在幕布旁, 也看向屏幕, 没有注意到门被轻轻推开。
漏出一条缝后, 视频的声音也传出来/.52g.G,d./,男解说员正在解说,现在进入第三轮,中国选手暂时落后1环。
整个教室的空气在选手拉弓时仿佛也跟着绷紧,小学员们各个端坐,专注盯着前面。
随着解说员一声激越的“十环!”,大家纷纷鼓掌欢呼,而后一旦开始拉弓,又都噤若寒蝉。
看来舟舟教练将观赛礼仪教得挺好。
第四轮的最后三支箭开始,中韩两名选手你追我赶,到最后中国队战胜韩国队。
小学员们跳起来,欢呼雀跃,手里都举着小红旗。
他们不停说话,热烈讨论刚刚看完的过程,直到颁奖礼时,电视里传来肃穆的声音——奏中国国歌!
不需指挥,小学员们纷纷在原地立正,仰头看向大屏幕,跟着激昂的音乐一起大声唱起国歌。
温随站在门外,也看到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以及幕布旁边那个人,眼角震颤的、令人动容的星光。
是第二次,温随从席舟这里感受到运动员的情怀,和他内心对奥运冠军的渴望,失去那晚的躲藏与掩饰,在这些纯真稚嫩的心灵面前,完全而彻底显现。
结束后,小学员们意犹未尽,围着席舟问什么时候会再有视频课。
见他们要出来,温随暂时离开教室门口,有个男生眼尖看到他,高兴地喊“温随哥哥!”
温随刚转身,他已经跑到他面前,温随差点没认出来,仔细辨认了一下,竟然是那个因激素药而发胖的小男生,他竟然瘦了,还长高了。
“尚礼?”
“温随哥哥还记得我呢,我真高兴,我都一年多没见你了,听舟舟教练说你放假才回来,你每次回来我都正好不在。”
不仅人变成小帅哥,性格也开朗许多。
“温随哥哥,上次舟舟教练给我们放了全运会的视频,你好帅哦!”
正说着,席舟从教室出来,那些叽叽喳喳的学生原本都围着他打转,这会儿才又转移目标各找各家,迫不及待分享今天的课程。
“妈妈!我们中国队好厉害!”
“爸爸爸爸,你没看到,那一箭——像这样,哇哦!”还酷酷地比动作,再给自己点个赞。
一片欢声笑语中,席舟也看到了温随。
或许在教室时就看到了,神色如刚刚才见过一般,“什么时候到的?”他走向他。
温随回答,“刚到。”
等人都送走,席舟回教室,“我先收拾教具,你等我一下。”
“我帮你。”
两人眼神稍有碰触,仿佛尘埃落定,虽然病还没开始治,温随却已经感到莫名的安心。
晚上回家,开锁时没有爪子迎门的声响,满室静悄悄。
“爪子呢?”
“终于想起它了?”
这两个月温随全心投在训练上,别说爪子了,连爪子的主人都遭到冷待,也不知席舟这话的ta是哪个ta。
温随竟被噎了一下,席舟笑着解释,“那小东西寒假在外公那儿待得乐不思蜀,外公也挺喜欢它,我时常忙顾不上,就索性留下了,壳壳也送过去,外公家院子大,它俩都自在。”
晚饭席舟做的炸蘑菇,平菇表面裹满面粉,下锅一炸金黄酥脆,飘香四溢。
温随被香味勾到厨房门口,席舟不需回头更不用问,蘑菇捞出锅后,用筷子夹了一个,转身道,“尝尝?”
温随凑过来张口就咬,席舟的“小心烫”刚落音,小蘑菇已经被叼走了。
“不烫,好香!”温随抬手对着嘴扇风,眼睛眯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明显还是烫到。
席舟出去给倒了杯凉水,盯着他一顿咕咚,有些无奈又好笑,“没人跟你抢。”顿了顿,故意逗他,“现在猫也没有。”
这样一想爪子不在挺好,还能独享美食。
吃饭的时候,席舟问温随,“明天我送外公去复查,你想在家还是……”
习惯性的选择题,席舟却咽下第二个选项,问完才意识到第一个选项也不好。
家里没了爪子,温随也不用埋头做题,总不能宅在家看电视。
席舟正要提建议,比如去哪里逛逛爬山散心什么的,结果温随说,“我也跟你去吧,看看闫爷爷。”
周一医院人满为患,温随去正好多个帮手,席舟排队,他还能帮忙照看闫明生,陪他说话。
老爷子最近痴迷书法,张罗着要给小外孙露一手,等叫号时就已经让林姨把笔墨纸砚都给备好。
闫明生喜欢在小院里写字,说这样汲天地之灵气,比关在书房里写得妙。
“我是没什么文化,但是呢现在老头儿退休谁不爱写个字?我也得紧跟潮流不是?这叫什么,附庸风雅。”
闫明生有模有样撸了把袖子,为写字他还特意弄来一身布褂。
席舟帮着研墨,“您视频课老师还是上次那个?”
“没有,早换了,”闫明生挑了杆笔,眯起眼琢磨,“行书不洒脱,我现在练草书呢。”
小院难得这么热闹,爪子也不得闲,跳到桌面上蹲着,晃悠悠的尾巴差点蘸了墨汁来个写意风景。
闫明生赶它好几次,下去两秒又跳上来捣乱。
温随索性将爪子抱住,怀里一坨可比弓沉得多,“怎么又胖了?”
“那可不,”席舟笑道,“在这儿没人跟它抢食。”
“……”温随瞪他。
闫明生挥毫一笔而就,颇为自得地问,“你们看看,这是个什么字?”
席舟只一眼就认出来了,故意笑而不语。
温随却上下左右瞧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道,“越?”
他对草书真的一窍不通。
“什么越啊,这不明显‘随”嘛,你的名字都不会认啦。”闫明生像个献宝不成反被燎了胡须的老顽童,满脸不乐意。
“您可别说小随了,我也不认识。”席舟睁着眼说瞎话,护短护得理直气壮。
给闫明生气得,“你你一边去,我跟我小外孙说话呢,你插什么嘴。”
然后席舟就被赶去厨房给林姨打下手了。
闫明生被搅和得没了写字的雅兴,倒是看着纸上那个随字,被触动想起些往事。
“你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字,说得一套一套的,说什么随这个字啊,表面看来是跟从的意思,听上去就像没主见,比如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但其实就是这‘跟从’的‘从’,大有文章。”
他又端端正正写了个“从”字。
“你看,从是两个人,两人比肩一样高,从对了人,不仅自己轻松,还既讨巧又有效。而且啊不仅从人,还可以从事,更要从己。能跟随自己的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境界啊,你说是不是?”
温随怔怔地看着老爷子,见他缓缓对自己一点头,眼角的皱纹在饱经风霜的脸上绽开一丛笑,浑浊却温润,透着一股祥和安定。
“他呢就希望你,以后随人随己一样不差,身边有人心中有己,两相得宜,怎么样?你爷爷给你取这个名字好吧?”
“……”温随感觉喉头略有些哽。
不知怎么回事,生病前他满心满眼都是训练,没有任何别的事能影响他,也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强大,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而如今病了,就像是突然间灵魂布满窟窿,一点点风吹草动就……
席舟端着两道开胃前菜出来,“外公,我听的版本明明是,你俩商量给小随起名字,你给人温爷爷出馊主意,要叫温水,说哪家孩子就叫白水,又简单又好记又叫人印象深刻,考试字还少,温爷爷说温水太怪,所以才改个谐音叫温随的。”
他这话一出,别说是哽咽的喉咙,再漏风的灵魂也给补得严严实实。
好容易营造出来祖孙感动的煽情氛围就此幻灭,闫明生简直想拿扫帚追着席舟打。
“你这小子!越大越出息了,外公说话你怎么老打岔,饭做好没?”
“做好了做好了,”席舟笑得直摇头,温随看这耍宝的祖孙俩,也禁不住笑了。
吃完午饭,闫明生靠在躺椅上准备午休。
他见温随坐着,叫把屋里另一张小些的躺椅也搬出来,让他和自己并排躺着聊天。
“黄心病啊没那么可怕,那些人就是自己吓自己,老说得很可怕,实际越怕越不行。”
闫明生晃悠着椅背,“我小外孙我知道,肯定没问题……”说着忽然勾了勾手,“来外公告诉你一个秘密。”
温随凑近耳朵,听他悄悄说,“黄心病只找最厉害的高手,普通人想得还得不上呢,懂吗?”
“……”温随心中一动,“我懂的。”
席舟从屋里出来,就看到温随跟闫明生各自一张躺椅,都闭着眼。
橙黄色的暖阳洒在温随身上,他的脸颊凹陷不少,睫毛尾部沾染了一点不知名的荧光,胳膊上的肉好像也少了,手肘骨骼凸显,多余的肉仿佛分给怀里的爪子。
爪子缩成一只黑色肉团,雪白的前爪扒在温随肚子上,随着呼吸起伏,正呼呼酣睡。
早春时节,小院里生机盎然,微风拂过,粉紫雪白的玉兰花簌簌落满了谁的衣襟。
席舟悄悄退回去,没有上前打扰。
下午两人到箭馆,晚课由那位新招的教练主上,席舟偶尔进去看看,不多时又出来。
温随正在看书,对面桌上忽然放了一瓶石榴汁,他仰头问,“怎么想起来招新教练的?”
“因为没人了,”席舟答,“许然要回去继承家业。”
温随诧异地一挑眉。
席舟笑道,“现在的网络流行语不都这么说吗?不过他是真的,玩了这么些年,家里让他收收心,该要成家立业了。”
但之前郑许然也经常不在,这个新招的教练感觉就是全职,跟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一样,否则不会闲时也由他上课。
温随问起这个疑惑,席舟的解释是,“除了箭馆,我也想做点别的事了。”
又是招新教练,又是把爪子和壳壳送走,温随初听就觉得这其中有关联,“你想做什么事?”
席舟却说,“先保密,等我做成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温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继续在书架旁看书,等到晚课结束后才出去。
本以为人应该都走了,教室里却还剩下个小学员,估计是家长来得晚,席舟正同他说话。
新教练收拾完东西也下班了,温随到教室外边,看席舟给那孩子开小灶。
应该是个新学员,动作总是很僵硬,怎么都纠正不过来,席舟站在他身后,两手分别虚扶着男孩执弓和拉弓的手,给他一个轻微的借力。
“射箭是锻炼身心的运动,不要把它想的太可怕,身体可以紧张,但呼吸要放平,表情可以严肃,但眼眶要松弛,现在注视箭靶,想象它在你视线的延长线上,对这样,往后拉保持住……”
温随发现自己竟然听这声音听得入了神,直到席舟叫他,才反应过来。
“小随,没事吧?”
眼前的人身形高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替他挡住那边的箭靶墙。
温随看着席舟,忽然道,“我想试试。”
席舟一愣,听他又确定地说,“我想练一箭试试。”
已经十二天没摸过弓箭了。
当把弓拿在手里,就像悬在心上时刻会坠落的一把刀。
温随深深吸了口气,举弓、搭箭、开弓、靠弦……
他闭了闭眼,感觉视野中的黄心在准星里颤动,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席舟,帮帮我。”
席舟走近,手刚要搭上温随执弓的左手,打算帮他稳住平衡。
可温随却说,“不是这样。”
“……”席舟顿了顿,什么话也没说,走到温随身后。
他右手握住温随的右手,手指重叠在拉弦的手指上,另一手环过温随肩膀,伸展着覆在他左手。
席舟的手干燥温暖,腕部非常稳,手把手领着温随拉开弓弦,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像对刚才那个零基础的孩子,完全从头开始。
“看到那个黄心了吗?”他说,“我们一起瞄准它。”
温随终于睁开眼,席舟的手并未用力,却像两道稳定器牢牢锁住了他。
身后能感觉到隔着衣服透出的体温,并不是一个实质意义上的拥抱,却好像整个人被搂在怀里,心脏也像悄悄蜷缩起来,连同一星沉甸甸的温柔压在胸口。
目光往前,瞄准,靠弦,响片弹回发声,撒放——
嘭!正中靶心。
“看,你可以的。”
温随听见席舟的声音,僵硬的唇角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抬头望向席舟,恰好席舟也正低头看他,鼓励的眼神中尽是敛藏得极深的心疼与宠溺。
温随的瞳孔微微地收缩了一下。
在这个世界,他确实遇到过许多不同的风景,体会过不同的人和事。
它们或许在他心中留下印象,却大多止步于匆匆一瞥。
因为作为一个“外人”,温随其实从未将自己真正归属于这里,也拒绝过多投入其中。
唯有一样——
2022年11月到2025年4月,当决定学反曲弓那天开始,到淮中、到体大、到省队,到努力要进国家队……
都从未停止过的、射箭这件事。
为了这件事,温随马不停蹄往前走,近乎执拗地,片刻不愿停留。
将近上千个日夜流淌而去,那些本就被刻意忽略的东西,愈加成为一晃而过的白驹掠影。
只是人非铁石,未必真就能无动于衷。
但那又怎样?
温随以为他会一直如此,直至某个既定之时再被不知名的神秘力量悄然带走,了无挂碍抽身而退,彻底归于史书里早该枯朽的那个名字。
从没想过有一天,浮云变幻峰回路转,宽阔坦途变为通幽曲径。
未及离开就先被迫慢下来,被迫放开弓箭,被迫感受身前草木、脚下泥泞,被迫倾听世间最温柔的馈赠,碰触那些最可贵的人。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本就是七窍玲珑心,一旦拂去尘埃,还有什么不明白?
温随垂下手,望向前方的箭靶墙,席舟也已经松开了他。
掌温与体热褪去,脑中光景渐渐温凉,许多个念头同时闪过,最终归于笃定。
温随似叹息又似自嘲般说出一句话,“如果你知道会像现在这样,大概就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吧。”
“我会,”席舟毫不犹豫,“如果我知道,我还会更早点……”到你身边去。
温随无声地笑了笑,“那两张欠条,我想先兑换第一个问题,可以吗?”
“好,你问。”
温随转过身,面向席舟,“你当时……为什么选我?”
袁锰说,他是全淮中后台最硬的人。
那天温随就意外得知,是席舟推荐他进的淮中,无论转学入学考试如何,他都肯定能进,而且会被特别关照。
这是在席舟退役之后,校长痛惜英才,给他的承诺和保证。
淮中将赠予荣誉校友席舟特权,只有他可以,也只有唯一一个名额。
他将这个名额给了温随。
连姚闵都说,席舟手里有不少学生,不缺天赋、不缺技术、年纪更小、训练时间更长,他不是无可替代,他怎么就相信他一定行?
温随设想过某些具体原因,比如两家的交情、比如原主的爷爷……
再比如什么呢?
连他都想不出更多足以信服的理由,席舟却不假思索,给出答案。
他说,“因为你射箭的眼神,很漂亮。”
是眼神,而不是眼睛。
具体明确,不含任何歧义。
就像当时在箭馆外,温随拉开那把练习弓。
他凝望箭靶,并未看向任何人,可群山入画,水天云霞,每一寸生动,都成为后来席舟心底起过的波澜。
原来早从第一眼,就埋了种子。
“……席舟,”温随似乎下定决心,“投桃报李,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
他抬眼,异常认真地凝视对方,“还记得开始吗?你总问我为什么射箭,问我目标,我从没正面回答过你,因为我确实没有目标,或者说曾经有过,但它被毁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做什么都找不到方向。”
“是因为你,我才决定要走这条路的,或许起初只为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但是……你指给我看的梦想,太好太耀眼,到现在我是真的很想走到那边去,亲眼看一看,也替你看一看。”
“我不会放弃的,我会做到。”
很快。温随就会回来,重新带着荣誉回到你面前来。
他在心里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