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一篇手抄原文, 后面两篇是译文,原文右侧的空白边密密麻麻都是朱笔标出的注释。
对温随而言, 这些原文不过须臾间便能扫完, 先前他还有所怀疑,如今看到,才确信那位野史高人的确神通广大, 不仅生平事迹与本人无差, 甚至连宫闱传闻都记载得一清二楚。
可他偏偏又不写名字,只称“明语将军”。
明知那名字是在侮辱他,这种东西大约也只能出自那位天子授意,倒难为他命人替他作传, 总算还没肆意抹黑,桩桩件件算据实以道。
听见温随停止翻页, 席舟就知道他找到了, 而后自然也看到那段文字。
“原来是在找这个?那我早该猜到的, 这样你就不必找这么长时间了。”
温随听出他意思, 他以为席舟只是从闫明生处听说,原来他也看过这篇原文?
席舟确实看过,“好像是上初中时候看的吧, 我印象最深的是将军的母亲。”
“……”温随神色一黯, “为什么对她印象最深?”
“就觉得很特别,是个奇女子, 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
温随指尖点在纸上,微微勾唇, 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嘲, “将军通敌叛国, 你似乎也称他为英雄。”
听到这话, 席舟禁不住摇头一笑,“我夸人的词汇是单一了点,但确实是这种感觉,他们家包括将军的父亲,身上都有相似的英雄气,或者说侠气。”
席舟将自己面前的书翻过来给温随看,他也在读一段历史,“而且通敌叛国的事,史书不能尽信,三人成虎,轻易就能颠倒黑白,很多名人都毁在莫须有的罪名上,我觉得将军应该是被有心人陷害的。”
“你倒笃定。”温随随意翻过一页,掩去眼底零星细微的波澜。
他语调不以为然,席舟却认真道,“就凭有这样的父母,他家风正派,怎么也不可能做出通敌叛国的事。”
温随不再与他争辩,评判古人是今人特有的权利,只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坐在某处,听人对他盖棺定论,也听人谈论他的母亲——
[长公主幸东园,命左右射,不能中者罚之,又置针孔于前,自射中之,众皆叹服……]
[比武招婿,自射象牙簪,一发即中,文武不敢上前……]
[北乱,朝中无可出,长公主自请率兵,时怀六甲,帝允之……]
[百官奏请,劾长公主行止有违女子德行,帝命暂居府邸不出,形同软禁……]
[辛酉年初雪,殁,将军请与父同葬,未准。]
野史寥寥数笔,诉尽人短短一生。
其实还有许多这里未曾记录的,比如荣昌长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姐姐,姿容绝世,文武双全,当世男子都自叹弗如。
只可惜先帝昏庸懦弱,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在位时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若非得亲姐相助,只怕早被赶下台。
再比如,长公主怀孕出征,彼时驸马同样在外领兵,夫妇二人一西一北,替国家守住半壁江山。
外人看来他们相隔千里,但应是彼此难得的知己,可实际是为国家安定,长公主不惜以婚姻做筹码,她要的只是驸马背后的家族,替弟弟守住风雨飘摇的皇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在那乱世身不由己,可也诚如席舟所言,他父母确实都堪称人中龙凤,是他心目中的盖世英雄。
只可惜造化弄人,最终一个身首异处,一个自缢而亡。
温随至今也没完全弄清,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感情,若说有情,两人除在对抗外敌时统一战线,其余皆是立场分明针锋相对。
若说无情,母亲绝不承认新朝,称必定活着亲眼见它覆灭,可当父亲死后,却毅然决然慷慨赴之。
“我记得我当时看这段传记,将军还有位亲人最后应该在世,结局没交待清楚。”
席舟也跟着温随同时在读那些文字,“在这里。”他指向其中一行——
[小妹年幼,不喜裙钗喜逐马,性爽朗,颇承其母之风。]
“后面好像还有哪里出现过,这是将军的妹妹吧,写到她的不多。”
温随自然知道,还有一句是:[妹甚勇,夜越御宫,救兄不成,后不知所踪。]
虽然席舟说,有那样侠气的父母,儿子必定不会差,但温随一直觉得,自己跟他们不怎么相像,反倒另一人更像他们亲生的孩子,他的妹妹。
一句“不知所踪”,真的何其轻飘!
实则是,妹妹为救被困的兄长,不惜夜闯禁宫,被打断双腿关了起来,妹婿与家族主动断绝关系,到皇帝面前为妻陈情,被以顶撞圣驾为由一并囚禁。
这些还是温随从宫人口中得知,后来他承诺听凭皇帝处置,换得妹妹妹婿不死,被罚终身流放。
温随最后也没能同他们告别,只是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那辆马车远去,留下两道细长车辙绵延致远。
他妹妹,坚强磊落,明艳如火,却双腿残疾,落得与四轮车为伴。
她天生眩疾,要经历那么远的舟车劳顿,翻越那么难熬的千山万水。
唯一安慰,大约也只有身边尚余相濡以沫之人。
因为父母的政治婚姻,温随坚持让妹妹自己挑选合心的夫婿,最后他们夫妻总算鹣鲽情深,成就了一段过命的姻缘。
但是妹妹后来怎样,是生是死,是顺是逆,温随都再没机会知晓。
他眼看着纸页上的字,神思却已飘到文字里的远方。
席舟见他若有所想,便将那本笔记拿过来,找到他印象中的那行。
“果然,我大概记得……连妹妹都这样勇敢,夜闯皇宫救哥哥,这种事几个人有胆量做?光是想都不敢想的吧,所以我说得没错,他们家的女子都是英雄,男儿也是。”
温随不知他为什么一定要证明这个,席舟将笔记还给他,合上自己的书,“其实当时没觉得,现在看这段故事,我会想到一个人,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谁?”
席舟道,“冉冉。”
温随神色复杂,仿佛又一次在无形中被他看穿内心。
“冉冉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也会让我联想到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但事实上,她只是个小女孩。可能就有这样一种人,你只要看见他,就会觉得他身上有很强的能量,倘若将来他能做成任何事你都不会怀疑。”
席舟认真看着温随,“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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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回去的时候,温随到底没能空着手。
席舟主动帮他借了两本书,闫明生又将那本相册和一个小铁盒也给了他。
相册里都是原主的照片,从刚出生的婴孩到十六岁的少年,又厚又大的一本,闫明生对着那些照片给温随讲他爷爷曾给他讲过的故事,有时候会出现断片,但大部分都能说得绘声绘色。
通过这本相册所呈现出的原主,有过糗事,有过顽皮,也有过童趣,跟温随之前听说的那个形象并不怎么相符,但却更生动,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这些都来自爷爷的视角,因为相片绝大多数是他亲手拍的。
另外那个小铁盒,闫明生说本来就是属于温随的东西,好像以前很宝贝的,但是某天忽然赌气说不想要了,被他爷爷捡回来,好好保存着,现在物归原主。
铁盒带只小锁,没有钥匙,其实这东西完全能直接敲开,但毕竟是别人的,也不知为什么原主不想要,温随便暂时替他收下。
“下回再来,外公给你做好玩的玩意儿!”
闫明生一直将他们送上出租车,温随注意到那位林姨也跟他们一起出来,同闫明生告别后提着提袋走向小路那头。
车上,温随问,“你外公自己住?”
“我外婆是前年走的,她比我外公年纪大很多,我外公喜欢独居,也不愿意我把他接来照顾,就给他找了位保姆,这位林姨人很好,也算远房亲戚,家就在附近,平时她帮忙照应着,做做饭打扫卫生什么的。”
温随明白了,席舟接着说,“我外公不怎么爱跟人打交道,不过他好像挺喜欢你的。”
是挺喜欢,温随当然看得出,大约是爱屋及乌,沾了原主爷爷的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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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温从简打来电话,温随跟他说了相册拿回来的事,顺便问他知不知道那个小铁盒的钥匙在哪,结果温从简竟不晓得这个盒子的存在。
看来还是原主和他爷爷的小秘密,温随只得先将匣子收好。
席舟今天上了两节晚课,有一节是补昨天冉冉的,所以结束得晚,他回来时温随正在卧室泡脚,膝盖上放着相册。
席舟没打扰他,去厨房又烧了壶水,回来放在温随脚边,“凉了就再加点。”
过了一会儿,席舟又进来,温随还以为他有事,结果对方只是掀开床单,从床底下揪出一只缩头乌龟。
“壳壳……”
席舟十分无奈,那只乌龟不知什么时候又爬到这床底下,温随看着席舟将它带走,还跟它讲话,“你下次捉迷藏可以换个地方。”
这一幕莫名有点逗乐。
温随继续看相册,他刚才正看到原主射箭那张,通过上次去网红箭馆,温随知道个词叫“摆拍”,小朋友这张应当就是摆拍。
拉着比人大好多的弓,大概是爷爷的弓,所以显得他特别小。
但是意气风发,眼神意外地很有那种感觉,小小年纪,真不像在学校里受欺负的一类,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喜欢。
今天听闫明生讲原主儿时的事,那些记忆跟照片上的画面一起,温随吸收起来要更容易,他将它们好好记下来,有时候会有所触动,也分不清是真情实感,还是被老人的讲述所打动。
只是再也无法自欺欺人,说对那些事无动于衷。
更何况那满书架的书,得要多执着地投入,才能达到温伯益那种程度……
温随闭上眼,几乎只稍加想象,那位老人伏案勤耕的情景就仿佛历历在目。
“我跟你爷爷啊,几十年的交情,基本没红过脸,只有一件事,那时候听说你想学射箭,还想参加比赛,我们为谁来当你的入门师傅争得谁也不让谁。”
温随靠在椅子上,看到旁边的开水壶,加了一点水。
“你小时候可硬气了,你爸妈不支持,你爷爷就说让你学点传统弓只当强身健体,可你偏不,非要学反曲弓当运动员,其实也是太小啦不懂话术变通,可惜啊后来你没学成,我跟你爷爷争也白争……”
水盆里趋冷的温度重又被注入暖流,温随回想闫明生的话,仿佛有什么新的东西也同时被注入进来。
他又看向那张照片,原主手里拿的是反曲弓,他想学射箭,是想跟温伯益、闫明生、席舟、冉冉他们一样,参加比赛的。
温随手指抚过照片上那个小小的孩子,心里有个声音道:“帮他吧。”
传统弓他已经会,再继续装样子也没实质意义,既然暂时占了这躯壳,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替原主学点他想学的,将来原主回归,身体能力保留,也不算白学。
“他”应该会高兴吧,温随想,如果能找回小时候的意气风发,在学校不再受欺负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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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温随也一起到了箭馆,这周前三天都没打扫卫生,席舟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大扫除。
他当然不可能让温随这个伤患给自己打下手,便赶他去多功能教室待着。
可没过多久,温随自己出来了,站在不远处看着,虽然一句话不说,意思却够明显。
席舟拿他没办法,分给温随两块抹布,“你擦桌子就行。”
前两周每次来,席舟都已经打扫得差不多,这回从头开始,才感觉这么大间箭馆,室内室外上上下下的活儿确实不少。
从最里面的房间往外,要拿吸尘器扫地,还有各种零碎物品的整理归位,只有席舟熟悉布置,必须他亲自来做。
可每间教室最多一张桌子,再加上休息室餐桌、大厅茶几和接待台,统共也没多少需要擦的地方,唯一难清理的厨房台面,这周基本没开火,只有灰尘也不见油烟。
温随做完自己这部分,那边席舟仍在忙碌。
他洗净抹布,又四处看了看。
这些教室每间采光都很好,尤其靠东南角那个最大的教室,整整三面玻璃窗包揽整个早晨的阳光,洒在地板上敞亮极了。
温随在门口站了会儿,忍不住走到窗前,仰脸迎着光,抬手遮住眼睛。
晨曦很快将人包围,温暖到整个脸颊都在发烫。
这一刻,体内心脏蓬勃跳动,温随突然间有了种奇异的——好像切实活在这副身体里的错觉。
但也确实是错觉。
温随蓦地低头,松开手,任由身体温度缓慢变凉。
不过是在黑暗中待得久了,才会想站在有光处,就如同他现在这样。
温随自嘲一笑,刚转过身,脚步还未抬起却倏然定住。
视野里还有强光残留的光晕,温随一时没能看清,就只瞧见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倒不至于被吓着,只是等反应过来,心里有些莫名其妙。
是席舟,他怎么站在那儿也不出声的?
“你……”
“你……”
温随微带懊恼地吸了口气。
该说奇怪的默契吗?上上个星期,同样的场景也曾经上演过。
只是这回没有郑许然咋咋呼呼地前来化解尴尬,但好在席舟反应变快了,他迅速接上后话,“你先说吧。”
停了两秒,温随淡定道,“我想擦窗。”
席舟走过来,“擦窗子?也不是每周都要擦,我先看看。”
他在窗户里外都摸了下,“是有点不干净,可以擦。不过这几面窗稍微有点高,等我给你找个工具。”
席舟拿来拖地用的墩布,外加一桶水。把墩布换成抹布,变成临时的擦窗杆。
“你直接在水桶里洗抹布,就不用两头跑了,水脏了我再给你换。”
他还给温随做了示范,“这样窗子上面也能擦到,实在够不着没关系,等我把东西收好再过来弄。”
等席舟走了,温随举起擦窗杆,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点类似嫌弃的表情:觉得他矮就直说。
虽然话不投机,但温随还是撸起袖子开始做事。
既然不想当吃白饭的,就不可能为这点小不愉快撂挑子,只是想归想,温随很快发现,这个临时擦窗杆是真不太好用。
他试了几次实在用不惯,像隔靴搔痒,不得劲。
还是用手比较痛快,温随索性丢掉工具,把墙边的桌子挪到窗户
这样可省劲多了,高度正好,还能把两面窗子一次性都擦到。
席舟进来时撞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你当心别摔着,”他快步走到跟前,扶住桌子,“上面的还是我来吧。”
“我会小心。”温随若无其事,仍旧继续擦窗户,动作一丝不苟。
席舟盯着他背影看了片刻,温随以为他正在考虑怎么说服自己下来,结果对方却说,“你还挺会想法子。”
这声音侵染上一点细碎笑意,语气温和而纵容,又有那么些无奈。
“你擦吧,注意安全。”
检查过两扇窗户都关牢,席舟转身就走了。
温随暗自诧异,还回头看了一眼,席舟拎起那桶水,手里拿着块抹布很快消失在门外。
他慢慢移动抹布,有那么稍许心不在焉。
直到窗户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温随抬眼,只见席舟站在外面,朝他挥挥手。
“我擦外面。”看口型似乎是这个意思。
随后他就举起水桶,三下并两下,豪放地泼向窗户。
两面窗户眨眼被浇透,水流顺着淌下,像下大雨,从模糊到清楚,直至重又露出窗外的人。
席舟长臂挥舞,已经大开大合地开始干起活。
温随早知席舟很高,胳膊腿都长,但如今俩人处在同一面窗子的两侧,对方光是站着就能擦到最上边,而自己坐在桌上几乎与他平齐。
全国第一的天才选手。
这个头衔安给席舟,平心而论温随并不觉得违和,但是……
不知不觉,视线又落在对面那只虚按在窗户的左手上。然后,再移到脸。
席舟正专心于手里动作,这时仿佛察觉到什么,抬眸望来。
温随从里面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席舟。”
“怎么了?”
温随认真道,“我想学反曲弓。”
席舟细致工作时眉头偶尔会皱起,擦窗子这种事也不例外,但此刻他什么也没说,眉头忽然舒展,像云开雾散后的朗朗青山。
隔着一层薄薄的眼镜和厚厚的玻璃,仅是眼角一弯,便把方寸之间的阳光都盛在眼底,整个人无比明亮温和。
“我知道了,”他将窗子关上,用唇语在告诉温随,“注意安全。”
温随一怔,倏地别开视线。从此心无旁骛擦窗子,再也没瞧过对面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