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孩子们见什么都非常新鲜,这边摸摸那边瞧瞧,席舟正跟带班老师一起维持纪律,见郑许然回来,嘱咐他,“过几分钟再去看看。”
“知道,放心吧!”
但嘴上这么说,郑许然也有点想不通,低声问,“席哥,我们现在又分不出人来特别关照他,这种情况下就不该给设备的,你的规矩原则呢,也太不像你了。”
射箭是有一定危险性的运动,席舟知道他担心什么,“小随拿到设备也不会乱来的。”
过了一会儿,郑许然从外场回来,“你是对的。”
他无奈地摊手,“他何止不会乱来,他根本就没在练箭。”
席舟好像对此完全不意外,一脸“你才知道”的表情。
郑许然却百思不得其解,“我开始还觉得他喜欢射箭呢,怎么这么快就没兴趣了,甚至瞧着还有点排斥,那你说他来箭馆做什么?就因为脑子……”
“许然。”席舟打断他。
郑许然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忙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席舟神情严肃,短暂地欲言又止后还是轻声道,“这种话以后不可以乱说,被听见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懂我懂,刚刚真是一时口快,以后绝对不会了。”
郑许然诚心道歉,“其实到这儿复健的学生也不止他一个,我作为教练来讲,肯定是希望他们都能恢复最好的状态,这也是咱办箭馆的初衷,你说对吧?”
“……你啊,”席舟将这话头翻篇,“快别贫了,过来帮忙。”
孩子们太多,年纪小更需要额外看护,这部分“近距离接触弓箭”的实践环节结束,就连席舟也有点力不从心。
“你先带他们过去,我等等就来。”
“好嘞席哥!”
席舟跟郑许然说完就往外场去,迎面正见到温随和梁舒,温随手里还拎着器材。
“我正要去找你们。”
席舟接过器材,梁舒听到这话还以为怎么了,“有着急的事吗?那些学生呢?”
“没有,许然领他们去多功能教室了,下节动画欣赏课,我是想问问阿姨,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梁舒松了口气,“好啊,听着还挺有意思的。”
“是讲古代射箭故事的片子,小随应该会感兴趣,单纯训练对年轻人来说确实太枯燥了。”席舟将器材收好,说完还看向温随。
前面梁舒已经应了好,温随觉得去看看也无妨。
多功能教室不如射箭教室宽敞,他们进去时里面已经坐满小孩,老师们都只能挤在最后靠墙一排,门口不能坐人,温随和梁舒挪到靠墙角的位置,自成一隅。
投影幕布自动降下,席舟站在讲台前做开场介绍,“各位同学、老师大家上午好,欢迎来到飞羽射箭俱乐部动画欣赏课堂,首先我用几页幻灯片的时间,简单介绍一下我国射箭运动的历史。”
幕布上出现一枚石块的图片,是个不规则的箭镞形状。
“我国最早的箭镞发现于旧石器晚期,而人类使用弓箭则可追溯至公元前5万年,几乎伴随人类社会发展的全过程。”
底下小学生们听到五万年,都忍不住惊叹。
席舟温和地笑笑,轻敲手中的笔示意课堂纪律,继续往后说,“我国古代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就是指的射箭。练习射箭可以养身、养眼、养气、养胆、养神、养智、养德、养心,是非常有好处的一项运动。”
这时有人举手,“老师,养胆是指射箭可以让我们胆子变很大吗?”
“哈哈哈!”孩子们哗然,其中几个男孩笑得特别大声。
席舟却肯定地点头,“可以这么说,射箭的时候要求一气呵成,不停顿不迟疑,久而久之就会养成你做事果断、无所畏惧的勇气。”
他答得认真,那些哄笑声稀稀拉拉地,未经打压竟也渐渐消失了。
温随在后面,觉得无趣。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多半有种英雄情结,温随也是从那时过来的,席舟能说会道,哄孩子当然自有一套,但在他看来,训练胆量更多得靠实战中千锤百炼,单单学个射箭就能变勇敢,哪有那么容易。
可心里虽这样想,还是不由地接着往下听。
“射箭运动的起源我们就介绍到这里,接下来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动画时间,我们将一共播放十段小片子,每段都是一则与射箭相关的典籍故事。”
席舟说完,走下讲台站到一边。
幕布上的画面自动变化,最先跳出来的是两个头大身小的彩色小人。
温随没见过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还会做动作,有些像皮影戏的感觉,而越往后随着更多奇怪造型的小人登场,再加上同样颜色鲜艳的背景装饰,也渐渐能够看出些头绪。
他觉得有点意思,尤其每段动画前那两个小人,其中一个诙谐幽默表情夸张逗趣,另一个戴副大眼镜,开口必是一段古文。
像是《白虎通德论》:“射者,执弓坚固,心平体正,然后中也。”
又或者“射石饮羽”、“一人善射百夫决拾”,都是温随从前读到过的,经动画演绎,确实比纸面看来更加妙趣横生引人入胜。
果然,温随发现那些原本静不下来的小不点们,现下个个仰头望向屏幕,看得津津有味,而席舟正站在墙边,低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等播完一半动画暂停,席舟宣布休息十分钟,“同学们可以出去走走,放松一下眼睛,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现在提出来,我们一起讨论。”
他没走上讲台,而是来到学生们中间。
有个小姑娘抢先提问,“舟舟教练,第二段里的‘射己之鹄’是什么意思呀?那个字读鹄吧?我记得拼音好像是。”
席舟微笑着点头,“很厉害,能注意到这个词。”
温随也记得,那段话出自《礼记》,片中只将“心平体正、持弓审固”这两句提出来说了,但在段末还有一句“射者各射己之鹄”。
席舟打开本子翻到最后的空白页,手写了个很大的“鹄”字。
“看这个字右边偏旁,它在古代是指一种灵巧的鸟,很难射中。所以用以代表靶心,引申为目标的意思。”
“那射己之鹄,就是说要射自己的目标啰?”
“对,你们都很聪明,每个射箭的人都应该明确自己的目标,不要过多地去计较他人,要平静专注、心无旁骛瞄准目标才能射中,这就叫射己之鹄。”
“原来是这样!”
“古代人的智慧现在看也很值得学习对不对?对于我们来说,射己之鹄最重要的不是怎么射鹄,而是如何找到己鹄,同学们都还小,以后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每个大目标每个小目标,会一点一滴影响和决定将来的方向,所以找到自己的目标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这话听来很容易,做来却太不易。
温随也想到自己的目标,如今正处在不太明朗的境地。
“舟舟教练,那你的目标是什么呀?”
小孩脆生生的问话将他思绪打断,温随听见席舟轻轻笑了一声,“我啊,大目标不好说,但今天的目标很明确。”
“是什么是什么?”
“当然是……”他还有意吊了吊小同学胃口,停顿过后才不疾不徐地说,“当然是努力让你们在这里的一天过得最开心、最充实。”
这句话引发的欢笑瞬间充满整个教室,连身边的梁舒也跟着笑出了声,温随注意到,她难得这样抒怀。
气氛正活跃,孩子们接连举手,老师也感兴趣地加入提问。
席舟不时解答他们的问题,他的声音低而沉缓,带着温和自如的笑意,那些艰涩难懂的大道理,由他说着便如同娓娓道来。
有些是前面片子里讲到过的,依然会有重复询问,席舟始终不烦不燥,态度一如既往。
温随真的从未见过像他这种人。
休息时间结束后,又开始继续播片子。那些古籍经典温随到底都读过,虽然以这种形式再看一遍也不排斥,但眼睛盯得久了难免有些不适。
他一边听,一边换了个坐姿,抱着手臂往后靠住墙。
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没了意识。
小孩中不知是谁又说了句童言无忌的好笑话,课堂上乐成一片,梁舒笑着朝温随看去,才发觉他竟闭着眼睡着了。
梁舒犹豫是否该叫醒温随,下意识望一眼讲台那边,却见席舟好像对她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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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舟安排好回来,温随还靠在墙角,教室里只剩下他和梁舒。
“小随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离得近了,才发现少年眼下两道细细的青痕,藏在睫毛阴影处,所以不明显。
“是没睡好,应该是摘床了。”梁舒点点头,同学们离开教室那么大动静温随都没醒,可见是真的困。
“那就让他睡吧,”席舟愈发压低声音,“刚十一点半,后面这里也没课,就别叫醒他了,我去给他拿条毯子。”
席舟回来时不仅带了条瑜伽毯,还有个半人高的大靠枕。
他同梁舒两人配合,替温随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将靠枕塞在身侧作为支撑。
就这样他也仅仅只是皱了下眉,并没有醒。
待了一会儿,见人确实睡踏实了,席舟才给轻轻盖上瑜伽毯。
“阿姨,您也辛苦了,先去吃饭吧,我们订的餐刚到,学生和老师都在休息室和大厅,您到办公室和许然一起吃。”
梁舒忙摆手,“我不着急,在这陪小随坐会儿,等等再吃。”
“没关系您先吃,这里有我,”席舟替温随掖了掖毯子,“正好您吃完也去休息,我看您脸色也不太好,二楼还有一个小休息室,里面有沙发可以躺着。”
“我……”梁舒没想到席舟能看出来,喉头哽了一下,“我没事的,你这么忙哪能让你陪着呢?”
“还好,已经过了最忙的时间了,等会儿午餐结束许然也会安排他们午休,到两点半才需要我上课,”席舟笑着调侃,“好歹我们是合伙人,总不能只压榨我一个吧?”
梁舒也有些释然,“说得对,你这孩子好说话,时不时该学着偷偷懒……但是,那你吃饭呢?”
“您尽管好好休息,我不饿,本来也是准备等他们都走了先在这里改课件的,小随应该睡不了多久,这样睡着总归不舒服,最晚十二点半我叫他,我们再一起吃饭。”
梁舒确实身体不大舒坦,等她走后,席舟给郑许然发去信息,又提醒他下午教室要做的器材准备,见温随仍旧没动,便起身走到讲台边。
课堂上发现的问题他都做过笔记,趁热打铁修改课件效率最高。
可手指刚敲出几个字,席舟却突然停住了,键盘的声音虽不算太响,但在空**的教室里还是显得几分突兀。
席舟抬头看了眼那边的温随,决定还是晚上回家再改。
他关闭电脑,从抽屉里拿出文件夹,走到梁舒刚刚的位置坐下。
翻开夹子里的文件,是前天刚发来的市箭协比赛规程和报名汇总表,席舟边看边时不时停一停,思考的间隙也不忘留意身侧。
隐约有点细微的动静,温随似乎是抬了下手,瑜伽毯滑落半截。席舟正要替他拉好,突然发现对方眉头紧皱,捏着毯子的手于是一顿。
席舟还以为是自己吵醒他,可再一瞧却不对劲,温随双眼紧闭,睫毛不住颤动,唇线向下压着,呼吸明显有些急促。
“小随?”席舟尝试唤了一声。
温随没醒,胸口反倒更加剧烈起伏。
席舟凝目看了两秒,“难道是……做噩梦?”
他将毯子盖在温随肩膀,隔着它先轻轻拍了拍,似乎在尝试,之后就像哄人睡觉那样,一下连着一下,动作缓慢,默默按节奏,反复而持续不断地轻拍。
不知拍了多少下,直到温随重又陷入安稳的睡眠。
听着少年匀长的呼吸,席舟心里终于稍稍安定。可这一放松才觉不妙,刚刚右手拿笔,情急之下用的左手,现在整条左胳膊又酸又疼。
他僵直地坐着,缓了好几秒才能勉强动动手指。
刚要重新看文件,忽然眼角余光注意到温随原本放在毯子下的手又露了出来,手指放松地半张开,垂搭在椅子边缘。
刚刚做噩梦时应该是手攥得过紧,掌心还留有被指甲掐出来的红印。
席舟不禁记起第一次见面,温随在外场徒手拉那把练习弓,勾弦的拇指关节被勒出痕迹,他恰好注意到。
之后在室内,温随更是上来便挑中那把最难拉开的弓,还不听劝。
这样一个看似冷漠又孤傲的少年,如今就靠在这儿,比窗外的寂寂秋日还要安静。
分明是风霜不至的年纪,到底为什么,每次遇见他,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都仿佛能从内里读到许多复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