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朱云青正在井台边洗漱，小八子开拖拉机进了养虾场，陈德彪抓着扶手站在驾驶踏板上，半个身体几乎悬空，两人身后的拖斗里堆满了装蒲菜的蛇皮口袋。

不待拖拉机停稳，陈德彪向侧前方一跃，笨重的落在地上，紧接着一声炸吼，“狗日的懒得要抽筋，到现在才起，我们一车野茭瓜都收过来了！”

武劲的冷藏车装了大半车厢的鸡肉产品，正等着他们。

陈德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当即组织人手装车，而是径直向朱云青走过来，“狗日的，快，倒点水我喝，正好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朱云青赶紧将他带进餐厅，替他倒了半搪瓷缸热水。后者也不管冷烫，接过去就是“咕咚”一大口。

“大爷，这是我娘早上刚烧的……”

陈德彪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刚刚干了一杯60度的烈性白酒，“那你不早点说！”

他透过窗户看看外面，回头压着声音道，“小八子早上告诉我，说是小艳昨天回来过了，去养鸡场找过你，她后来找到你了么？”

朱云青不答反问，“小艳难道没有回去看一看你和婶子？”

陈德彪眼神中的期待转化为恼怒，“她要是回去，我还赶过来问你这话？”

朱云青仍然问道，“八哥还跟你说了什么？比如说她是怎么回来的，和谁回来的？”

陈德彪讶然，“这些小八子都没说啊？难道小艳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朱云青非常同情的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就是世道人心啊，谁都不愿意把他们所了解的陈光艳的事实真相告诉他，唯恐得罪这个越来越牛逼轰天的土皇帝，揭开盖子的任务再一次落到自己身上了啊。

“大爷，您上回跟童小宝面谈之后没有去找找小艳？”

陈德彪的脸上浮现一丝忧郁，“我第二天就去了海京，找到了你说的那个正大公司，他们答应给我来做东江的销售代理……”

朱云青夸张的叫道，“我大爷果然牛逼！”

陈德彪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现在一屁股事情，哪有时间去找她。再说她这么久才回来一趟，居然都不回家看一眼，她眼里还有这个家吗？我就是找到她又能怎么样，打死她吗……”

他眼中的阴郁越来越重，整个人都蔫了下来，“狗日的，我也不瞒你说，小艳已经成了我的一个心病，你婶子成天念叨着她，想姑娘想的发疯。家里那么忙，她还挤时间准备了几十块尿布。我在她面前提都不敢提小艳的话，更不敢告诉她小艳打胎的事，她要是知道小艳已经变成这种样子，我真害怕她挺不住……”

陈德彪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这些话我对任何人都谈不起来，也只有跟你说说了……你说小艳还有得救吗，难道她会一直这样浪下去？”

朱云青不想再对他隐瞒有关陈光艳的任何事，“大爷，小艳这一次是跟东江市青龙帮的带头大哥回来的，目的就是帮黑道来对付我。”

陈德彪两眼瞪得溜圆，下一秒，脸上浮现极度痛苦之色，仿佛有人用小刀子在剜他的心，“虾子还有两根红筋，她怎么就不知道羞耻的呢！我陈德彪也没做过什么缺德事，怎么遭这种报应！”

朱云青注意到他捧着搪瓷缸的手直抖，叹了口气，“大爷，您喝点水吧。”

陈德彪置若罔闻，眼睛盯着一方虚空发呆。

“您也无需过分担心，我觉得小艳这样玩下去，早晚要把自己送进班房的，果真有这一天，对她来说倒也未必是坏事。”

陈德彪眼中浮现一抹决绝，抬起搪瓷缸，“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手背把嘴一抹，“行了，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就当我没养过这个败类！”

他将搪瓷缸子重重的往桌子上一墩，“来说说正事！这应该是我今年最后一次给你送野茭瓜了，情况你都知道吧？”

朱云青点点头，自从他委托林建国将人工栽培蒲菜之事向郭、万二位报告之后，县里的动作很快，迅速召开公社书记和革-委-会主任专题会议，推动这项工作。

当红心食品加工厂明年春季开始敞开收购野茭瓜、收购底价每斤1毛的消息逐级传达至各个大队、生产队时，全县都沸腾了！

在社员眼中，红心食品加工厂与其前身第一药厂相比，口碑不知要甩后者几条街！特别是上一季番茄收购末期，一天高过一天的收购价格让全县社员感激不已。

因此，根本无需发动，社员们栽培野茭瓜的热情空前高涨，没几天工夫，本县河汊里的野生蒲菜资源就被瓜分一空！虾塘、沟渠……凡有浅水处，尽数栽上了野茭瓜。各生产队还别出心裁的实行了“河长制”，对临近本队河汊里的天然野茭瓜进行24小时不间断看护，严防其他生产队的人觊觎。

新州临县的社员闻风而动，东江大地上继小龙虾之后，迅速刮起了一场野茭瓜热！

在这种情况下，红旗四队秘密进行的野茭瓜生意当然就难以为继了。

“大爷，您和队里的人会怪我吗？”朱云青笑问道。

陈德彪面无表情，“怪，谁不怪呢？老子昨晚跟他们开大会，费了多大功夫才把他们说笑起来。”

“哦，我大爷真牛逼哈，您是怎么说的呢？”

陈德彪两手一摊，“能怎么说呢？跟他们谈格局！以往每家每户是带指标的，而且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偷偷摸摸下河去采，不仅危险，受指标所限，赚的钱其实并不多……”

他把“指标”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朱云青瞬间明白他所谓的“正事”指的是什么。

“大爷，我们爷俩谁跟谁啊，您今天如果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陈德彪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狗日的，贼精贼精的，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知道了我想说什么！干脆点，你同不同意？”

朱云青一脸的生无可恋，“大爷您把话也说说清楚啊，需要我同意什么？”

陈德彪呲牙笑道，“狗日的，你之前一直说指标就是我手里的刀子，有刀子抓在手上，哪个孙子敢不听话！但是，你一旦敞开收购野茭瓜，我手里的两把刀就只剩下一把了。”

朱云青讥诮道，“大爷您还迷恋这个权力啊？”

陈德彪乜斜了他一眼，“狗日的！你这话说的就不上路子了，什么叫我迷恋这个权力啊，我完全是为你考虑！”

朱云青心中一乐，“好吧，您倒是说说看，怎么为我考虑了？”

陈德彪扳着手指头道，“其一，你将来的加工能力总体上是稳定的，对吧？你既然敞开收购，如何控制每天的收购量呢？可以想象，如果没人替你管理，收购量必然要大起大落，多的时候你根本来不及加工，少的时候，根本不够加工。我问你，出现这个情况你怎么办，头大不头大？”

朱云青重重的点了点头，“大爷您说得非常好！”

陈德彪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继续扳指头，“其二，如果没有人替你管理，你怎么控制收购的质量，老嫩程度、包衣去几层，等等……

朱云青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大爷您说到我心里去了，快说说，您打算怎么办？”

陈德彪“咚”的一声拍了拍胸脯，“你还是像往常一样，把这事交给我啊！我现在经验十足，刚才说的两个问题保管给你妥妥的解决了！”

朱云青沉吟道，“但是，大爷您现在手上的事情不少啊，红旗养鸡场场长，家具厂财务监督，养虾场的管理，全县肉鸡的收购，现在还多了一个正大饲料的代理……”

陈德彪狡黠一笑，“如果这些事都由我一个人来做，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做不过来啊。我在小童书记的支持下，已经创办了肉鸡生产合作社，有一套专门的班子来负责肉鸡生产、收购的一切事务，我就是合作社主任！”

这下轮到朱云青吃惊不小，“大爷，您真的太牛逼了！”

陈德彪切了一声，“我哪有你牛逼呢？但是现在的陈德彪不知比过去的陈德彪牛逼多少倍了！如果你把野茭瓜收购的事交给我，我就更牛逼了，回头就搞一个野茭瓜生产合作社！行还是不行，你给个痛快的！”

朱云青笑道，“您打算抽多少？”

陈德彪竖起了一根手指头，“肉鸡我抽了你5分1斤，野茭瓜1分1斤我就满足了！”

朱云青叹了一口气，咂了咂嘴。

陈德彪面上一凛！

“算了，谁让您是我大爷呢，如你所愿好了！”

陈德彪呲牙一笑，揸开五指，作势要抽他，“狗日的学坏了，竟敢调戏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