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多家看好的典型

沈幽兰将罚税款交上以后，再已无钱进货，商架上的货物日见稀少，顾客当然也就无法留住，眼见小店已濒临停业的绝境，又听说应立钊夫妇也开起小店。一日从厨房门口朝校园北头看去，果见乔小姣那店门前学生熙熙攘攘，生意十分火爆，就想：“这两个鬼东西，真是精明透顶，不早不迟，单赶在我这店要倒闭的日子开业！”就十分懊丧，也无脸面再像往日样笑盈盈地站在店门口接待顾客，只得端那小竹椅矮矮地坐在店堂里，这时，就听店外“爪子”下有了顾客的脚步声，就匆匆站起，强装笑脸迎上去，亲亲热热地问：“大哥，你要什么呢？”当听说顾客要买的东西又是店里的缺货时，她脸上的笑比哭还要难看，就满是歉意的陪着不是：“大哥，实在对不起，这货是昨天刚卖完的，正准备去进哩。麻烦你先换一家吧。”心里就比刀子攮得还难受！

又一天上午，沈幽兰正缩在厨房从窗口呆呆看着乔小姣手捧簸箕在校园里卖学生用品，就听自家店门前“叮玲”一阵自行车铃响。沈幽兰知道是谁到了，急忙回到店堂。

杨群所长早已站在门外橱柜前，见幽兰进来，就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你不在，正准备偷东西呢！你还没走远啦？”说着，就又滑稽地猛然缩起脑袋，做着猴脸。

沈幽兰强打笑脸说：“你放心偷吧，全部挪走也值不了几个钱。”

杨所长理解沈幽兰话中意思，已不再说玩笑话，就从门里进来，说着正经事：“我们也知道这次罚税三千块，你有些委屈，替别人跑了腿，买了东西，罚税却落到你头上。唉，政策一把刀，同情不能代替政策，这你是知道的。呃，小沈，哦，不，沈主任，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都这个样子了，我还能为你帮什么忙？”沈幽兰以为又是杨所长在说玩笑话，心里有些灰冷，但还是一如既往地从木盒的散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真的，真是要请你帮个大忙！”杨所长接过香烟，但没有很快点着，只是用两个指头捏着轻轻地搓揉一阵，“我们所里要扶持十户‘万元户’，我也把你报上去了。今后还得请你多多配合。”

沈幽兰大惊，说：“什么？‘万元户’？这小店都要倒了，还是‘万元户’？”沈幽兰早已在乡里那高音喇叭上听了对“万元户”的宣传，就睁大眼睛看着所长。

“嗨！这还不是上面的老作风，办事情不问青红皂白，都是一轰而起，一涌而上。改革前讲政治斗争，各个部门都搞‘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现在搞经济建设了，又都是干事一窝风、一刀切！‘亿元村’、‘万元户’？这改革开放才几天，叫我们这些部门到哪找‘万元户’去？上报别人谁能相信？只有报上你，才有说服力。”

沈幽兰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这样子也成了‘万元户’，真是天晓得！”

杨群似乎并没有看出沈幽兰内心的痛苦，还是认真地说：“你沈主任现在在外面的名气大得很嘞，洪涧、孤峰这两个乡镇，只要提到你‘沈幽兰’，哪个不知道你发了！既然你有这么好的名气，不报你是‘万元户’，还能报谁？！”

现在小店都面临倒闭的危险了，沈幽兰哪有心思去做什么“万元户”典型？就一口咬定说：“杨所长，这是千万报不得的！我这全部家私都一件件数过，也只有千把块钱，怎么能是‘万元户’？”说着，就用手指着商架那些稀稀落落的商品。

杨群不看商架，只说：“没事的，凡是上报的‘万元户’，我们都要给一定的优惠政策，对你个人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有什么优惠政策呢？杨所长想了想，又说：“比方，上缴管理费，我每月可以少收——哦，不，应该是适当给以减免……还有——比方……你从‘小路上’进来一些超出营业范围的东西，比方爆竹啦，大表纸啦，我们都可以……我说着你心中有数就是，不能对外面说噢！沈主任，就这么定了。”

也叫一旦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沈幽兰前面有罚税的例子，她当然不敢像所长说的在外面胡乱进货；但她也知道，只要今后仍然开店，就离不开同工商所打交道，同工商所打交道，就离不开他杨所长！因此，她也不敢在此时得罪他，只得婉转哀求道：“所长，我真的顶不起‘万元户’这个名声呢。你做点好事给换一家吧。啊？”

杨群那副瘦猴脸这下没有了笑容，崩得紧紧的，说：“这有什么推三推四的，往后你还有事需要找我嘛！再多说就没有意思了。”说着，就走出“爪子”，跨上自行车走了。这次少了那惯有的一串车铃响。

就在工商所长离去不久，税务所又来了。

左所长这些天的心情一定很好，这从他颈脖上妻子给他留下的那些印记可以看出：那一条条紫蚯蚓般的指痕已结了疤，脱了壳，变成了一条条瘦小的白蛹。吴所长笑呵啊地把沈幽兰作为“万元户”报向上级主管部门的事简略说过后，又承诺道：　“沈主任，既然你是我们单位扶持的‘万元户’，我们一定会全力扶持的，比方在征税方面……”

提到征税，沈幽兰更是毛骨悚然，就想到她去哀求税务局长时见到的那副冰冷无情的脸，心中怨气难平，就说：“左所长，这次罚税还没把我吓死呀？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千万别报什么‘万元户’了！我求求你了，所长！”

左所长听沈幽兰这么一说，也犹豫一阵，最后挠挠后颈，说：“那、那我回去再商量一下吧。”走了一段，又回转身来，说：“沈主任，不行，这是上面分配的硬任务，再大的困难你也得支持我一下！”

接下来是公安部门、财政部门、邮电部门、竹木站……等等等等，都一起找上门来。尽管沈幽兰统统是一口回绝，但统统都是雨后筑缺口无济于事！

信用社石中旭主任来的那天，他没有立即把沈幽兰上报成“万元户”的事说出来，而是首先装着万分同情地对那稀稀落落的商架上看了又看，在一阵唉叹声中才极其怜悯地询问了沈幽兰在这个时候是否缺钱做生意，在得到沈幽兰肯定的回答后，他才将以无息贷款的形式来扶持她的话抛了出来！

这正如落水快死的人偶然见到一根伸来的稻草，为了生存而本能地紧抓不放一样，正愁无钱进货的沈幽兰动心了，就将信将疑睁大着双眼睛问：“石主任，无息贷款做生意，能有这等好事？”

石主任就笑着说：“你可以不相信我，难道还能不相信何镇长？他能骗你吗？”说到这里，他就有意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神色，当见到对方脸上果真泛出一阵羞红，心中有数，就又说：“这次就是何镇长叫我要把你这店很好地扶持扶持，确保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万元户’，让你好好地发起来！”说着，就诡秘地冲对方一笑。

沈幽兰当然能听出石主任话中另一层意思，自知脸上有些不自然，但辗转一想，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同何敬民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树正不怕月影斜，她对石主任那诡秘地一笑，很快就报以坦然；但她对那无息贷款还是极有兴趣的。“石主任，真要是无息贷款，能贷多少呢？”当石中旭在用小指头勾着那发亮的发丝看着她时，她也没回避，只是大大方方地问。显然，此时的话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和甜美。

“能贷多少？”石主任嗬嗬一笑，说，“有何镇长为你撑腰，那还不是你需要多少，我就给你贷多少！”石中旭已从沈幽兰那急切的眼神中窥见到她的内心活动，就故意卖着关子。

沈幽兰急忙把店里那把木椅拖到石中旭屁股底下，说：“石主任，您坐。”　待石主任坐下后，又问：“石主任，贷五千行吗？”

“五千？”

“那就三干？”

“三千？”

“就二千吧？”

“嘿嘿，二千？”

“……”沈幽兰就睁大了那双既好看又迷惘的眼睛。

“你为什么竟往小数上讲，不敢朝大数上说呢？”石主任又看着对方笑。

“大数？多大的数？能贷给我一万吗？”

“一万？一万块钱的贷款，还需要我和何镇长两人出面吗？你尽往大数上讲。”

“多大？二万？”

摇头。

“五万？”

再摇头。

“十万！”

不摇头，只用指头勾着那发丝继续发笑。

“石主任，那到底能贷多少呀？”沈幽兰以为是石主任在同她开玩笑，就失去了信心。

“实话对你说吧。”对方放下了那勾发丝的手指，严肃着说：“在来之前，我已同何镇长商量过了，既然要把你扶持成‘万元户’，无息给你贷款，至少是十万二十万！要么，怎么叫把你树成全镇、不，是全县，是全县树起的一个叫得响当当的‘万元户’典型呢！”

沈幽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半信半疑地问：“石主任，我是开金店银店啦？贷那么多款干吗？”

“嘿嘿，要么怎么叫典型呢？典型就是不同于一般，典型就是让别人看了眼馋眼红，就是要让别人见了就望而生畏望而却步可望而不可及！要不，还树典型干吗？”石中旭接着说出了他和何副镇长绘制好的宏伟蓝图。

听到这里，沈幽兰已如坠云端，不知该作如何回答。

“幽兰同志，你这个披厦能叫商店吗？说句你不生气的话，这不就是农村的一间牛棚吗！真不知道你是怎样在这样的环境中做出了那么好的生意？为了把你树成‘万元户’，首先得把这牛棚拆掉！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和何镇长不会害你的，拆掉你这牛棚样的小店后，再给你盖起一个规规矩矩漂漂亮亮的大商场，这商场至少在孤峰街上是一流的，没有第二家能超过你！资金由我们信用社拿，地皮由何镇长负责解决，就在你这老地基上建！建好了，保证生意会比你现在的要大上十倍百倍！”见对方似乎有些信心不足，就又鼓动道：“沈主任，这年头，胆子不大可发不了大财呀！你看，秦兆阳、孙进宝那些人，胆量多大呀，只要是贷款，哪怕是几百万上千万，他们只怕贷不着，从来没有不敢要的！”

沈幽兰这时才想起应该为石主任泡杯茶水；待石中旭接过茶水而且是狠狠喝了一口会，她才笑着说：“石主任，麻雀能和大雁比吗？你石主任要真是把几十万贷款送到我手上，说不定还要把我吓死呢！”

“嗨，这就是你沈主任思想不解放喽！”石中旭将茶杯放到柜台上，“什么事不是人干出来的？你当大队干部不是当的很好吗？听说你种田也种得很漂亮吗？你开店不也是开得很有名气吗？这说明你是有能力的，是有头脑的，是能干成一番大事业的人！这次是多好的机会，国家无息贷款给你，你怎么能错过呢？”

石主任一番十分鼓舞人心的话，确实煽动了沈幽兰，她想：“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饼子，能不拣着吗？女干部、女经理，外面多的是呢，我为什么就该总是想着‘小蟹打小洞’的事？黄玲香不也是说要趁着这改革开放，跟秦兆阳好好学学做生意发大财的事吗？我为什么就不敢？”就又想到儿时那些垒楼房想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事，渐渐就坚定了决心，想：“只要大胆去做，说不定死猫也能捉住个活老鼠哩！”想着，就说：“石主任，这事可不比一般，等于老师回来，我同他商量商量再给你们回话。”

她本应该是说“给你回话”的，不知话从嘴边溜出来，就说成了“你们”。这“你们”当然也包括何副镇长在内。当她意识到这层意思的时候，那张漂亮的脸庞上就又多了些红润。

“难怪姓何的思思恋恋想着她喽，真是个漂亮的女人！”石主任离开沈幽兰小店很远了，还在想，心里也陡地涌起一阵热烘烘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