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瓷缸瓦罐交响曲
这是沈幽兰第一次受骗。{哈十八 ha18Cc}不管别人怎么劝说,她自己总觉得这是一次最大的耻辱!一连几天,她都无法排解那种自卑、耻辱、懊躁的情绪。顾客来了,尽管她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满脸笑容地去接待去做生意,但心里总是有一个疙瘩在阻塞,在纠缠。
“当时怎么就想不到去看票面数字的大小呢?”好多天后,她还是这样想着,“如果说粮票大写的那面‘伍拾斤’和‘伍斤’这些字的笔划多,容易看花眼,但小写的那‘50’和‘5’这两个数字多容易区分,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就又可笑的多次怀疑那天用作装粮票的枣红布包是否作了祟,将好端端的每张伍拾斤的粮票在那里面一下子变换成了小小的五斤一张!
这天,店里的生意刚松闲下来,她又想起那个挂在房里墙壁上的枣红布包,就进去把拿了来,从里到外地翻找了一遍。明明知道这种做法是荒唐的,但她还是要这样去做,这样去想。
这次,她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彻底,就不止一次地将那布包翻了又翻,掼了又掼,但那枣红布包还是枣红布包,里面没有任何魔障!但她仍是不敢相信,就不仅仅是把手伸进布包里去摸索,而且是直接连包底一起反掏出来,抖了抖,看了看,除了包底裢缝处断了几根白线头露在外面外,什么也没有。“是不是我的头脑有毛病了?”连她自己也自嘲地反问着。就在这时,就听包里一个小金属片“当啷”一声落到店堂的地下,旋即不见了。当她从店里右侧酱油缸下找到时,却原来是一颗缝纫机螺丝上的一片瓦斯垫!这片瓦斯垫是应立钊缝纫机上的,她第一次翻找包时,就已经摸到过它,但她没有把它拿出来,她也更不想把它交给应立钊或是乔小姣。“太气人了!”她把满肚子的怒火转移到这个小瓦斯垫上。
想到那天应立钊迫不及待地催她买粮票以及发现受骗后,他坐在船上只顾自己的缝纫机而只字不提分摊损失的情景,她不能不生气。“亏得是个男子汉,还是个知识分子呢!……我总是在为你批缝纫机时受的骗呀,连句歉意的话也没有一句!”
一天,她又把这些令人气愤的事对于頫说了。
于頫沉默了一阵,只是无可奈何地劝道:“怎么办呢?好人要做就做到底;要不事情办了,最后还是把人家得罪了。何必呢。”就又说:“应立钊这人,患得患失惯了,尽会为自己算小帐,遇上这些吃亏的事,他怎么会主动承担责任呢。算了吧,人总是有良知的,我们不说,相信他心里也会有数。我们就大度一点,千万不要为这点事伤了大家的感情,就算是再支持一次我的工作,支持文科班的工作吧!噢。”
性格倔强的沈幽兰在火气正旺的势头上,谁的劝告都等于白搭;但她毕竟又是个善解人意能够宽容他人的人,冷静下来细想,就觉得丈夫说的话也是在理上。十个指头有长短,人的思想哪有一般整齐呢?人的思想品质都一般齐了,哪还有什么“先进”与“落后”、“高尚”和“卑鄙”的区分呢?她就记得邵书记在一次会上说过这样的话:“人的思想是不能完全统一的,要是思想完全统一了,那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部机器了!我们常说的‘统一思想’,是指在对某一个具体问题的认识上要存大同求小异,把大家认为应该做好的事情齐心协力去做好。这就叫‘统一思想’!”沈幽兰想着,就觉得丈夫这天说的话,正是邵书记那次讲话的意思。“是呀,现在骗已被骗过了,损失已损失过了,老是怪张三怪李四的还有什么用呢?何况丈夫那个文科班,还正需要他应老师的支持呢!”她这样想着,渐渐就对应立钊的火气消除了很多。
那天下晚,乔小姣下班回来,沈幽兰把那个小瓦斯垫交给了她。看着走进校园大门的乔小姣的背影,她喃喃自语道:“这样的人真能知道好歹吗?”
于頫担任文科班主任,老师们把他称作“黑心狼”、“工作狂”,事实证明,这些称呼对他来说,都是恰如其分的。
这是刚进冬季的一个课外活动时间,天渐渐冷下来。沈幽兰忙了一天的生意,人累得头晕眼花,两腿僵直,正准备在店堂里挪个凳子坐下来松松腿劲,就听厨房那边门前一阵叮叮当当瓷铁瓦罐碰撞的声响。沈幽兰以为是食堂范师傅过来买油盐,就急忙迎过去。
见到的却是丈夫于頫。
于頫此时正紧张地佝偻着腰杆,两手各抓一只搪瓷缸耳,两条长臂合抱着四五个瓦罐,小心翼翼正要进门,见沈幽兰来了,就高兴地喊道:“唉呀,你来得正好!快接一下,快接一下,要不然就要掉地下去了!”
沈幽兰尽管不知那瓷缸瓦罐里装的是何物,但见丈夫那狼狈样子,就蹙了蹙眉头,哭笑不得地将那一只只瓷缸瓦罐接放到灶台上,再好奇地微微揭开一只瓦罐盖,不揭便罢,这稍一揭动,顿时就有一股浓浓的干咸菜的酸味弥散在整个厨房!
“你这、这、这是干什么?”沈幽兰急忙盖上瓦罐盖,不解地问。
于頫“嘿嘿”一笑,说:“这冬天来了,住校的几个学生餐餐吃着冷菜,那不把人吃生病啦!”说着,就舀水洗了手,把指头伸到鼻前嗅了嗅,又向沈幽兰陪着满脸的笑容说:“还想劳驾你,吃饭前,帮他们把菜放锅里热一下!嘿嘿……”
“就‘热一下’?”沈幽兰就知一件推卸不掉的“任务”又来了,但她还是故作极不情愿地问了一句。
“嘿嘿,‘热一下’怎么行?要每餐都帮他们热一下。嘿嘿,得,”于頫总是这样称呼自己妻子,“我知道你心肠好,不会看着在这冰天冻地的日子里,让学生餐餐吃些冷饭冷菜去念书!”
沈幽兰就装着板起面孔,说:“他们是你的学生,也不是我的学生。我店里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帮他们热菜?”
于頫又推了推眼镜,露出一副笑脸,尽找些好听的话来奉承着:“是我的学生,当然也就是你的学生喽!要不,他们怎么口口声声喊你‘师娘’呢?再说,你老姐姐的儿子也在里面。你看,你老姐姐的儿子多可怜,每天起早摸黑念书,要消耗身体上多少能量啊,可是他每天补充的就是几粒黄豆和咸菜!要是我们再不帮他把菜热一热,老是让他们把冷的吃下去,能不生病吗?那还能考大学?”
善良的人是听不得说他人的痛苦的;听了就如同身受。沈幽兰不等丈夫再说,就一个个掀开那些瓷缸瓦罐的盖子朝里看。不看便罢,一看更让一位伟大女性慈软的心肠酸楚到了极点!“这就是要考大学的农村孩子所过的生活吗?这是真的吗?”沈幽兰极不相信地问着自己。
农村的苦日子,沈幽兰是饱尝过的,但农村念书的孩子——尤其是要考大学的孩子,他们每天体能消耗多大呀!生活却如此艰苦,这是她不曾想到过的。
“老姐姐”的儿子明光华刚住校时,她是叫他到她家“搭伙食”的,但光华不同意,说他和同学在一块生活方便;她也喊他来吃菜,但光华每次都说他有菜。“现在才知道,那是什么菜呀!”沈幽兰极其难过地想着,“不就是干巴巴的黄豆和一些腌咸菜吗?而在这滴水成冰的冬天里,这些咸菜早已冻了冰团团!这样的菜如何能咽下饭?”
如果说明光华同学每餐的“冻菜”里还有黄豆这点营养成份的话,那么,前娘后母的住校生尚尤志同学的“冻菜”就会更让任何一位善良女性心酸泪下:那一支支既长又黑连切也没切上一刀的晒干菜除了有些苦咸味外,就再没有一丝半点食油的影子……
作为师娘的沈幽兰心酸了,当然是义不容辞地接受餐餐为这几位住校生热菜的任务。
沈幽兰她既要站店做生意,又要做饭,本身就是够忙的。早晚两餐问题不大,早餐吃食堂,吃罢让丈夫去上班、丹丹去上幼儿园;晚上,丈夫和丹丹都在家里,迟点早点吃饭都没关系。唯独中餐是迟不得早不得的,因为丈夫和丹丹都是按时上下班、进出幼儿园。中餐只能是靠一边做饭,一边凭借厨房和小店之间那个竹笆墙的窗口“遥控”店里的生意。现在每餐又增添五六个学生热菜的事,可见她真是忙上加忙。如果她每餐仅仅是将那几份菜下锅里热一热就盛起来,倒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偏偏她做事细心,为他人考虑事情周到。比方,她见那热在锅里黄豆和咸菜,总觉得干巴难看,就趁下锅重炒的机会,再给加上一些香葱或是蒜叶什么,使本来枯燥无味的一份菜就又变得有了颜色和香味。再比方,有的学生家长为了让孩子带的菜能吃上更长时间而不馊,更是简单地将黄豆放点盐干炒后,就用搪瓷缸装着带到学校。“这种母亲是马虎的,不说孩子要念书,就凭十几岁正长身体的人,也不能整天就给吃这个!”沈幽兰自个摇着头,就连搪瓷缸和黄豆一齐塞进锅堂里,让那正煮饭的烈火将黄豆重新煨烂。尚尤志同学从家里带来的像老太太裹脚布样的干咸菜,沈幽兰更是不会允许原样端着来又原样端回去的,她要重新一刀一刀将干菜切碎,然后加水放锅里重新煮烂,煮烂后盛起来,再从自家的油罐里挖满满一勺猪油放进干菜里搅拌均匀……她每天都是这样中晚两次(早餐学生吃粥,可以将冷菜放粥碗里烫着吃),独自一人从学生宿舍将那几个瓷缸瓦罐小心翼翼地搂抱进厨房,给一罐罐加热加料加滋味,再又小心翼翼地抱回学生宿舍……有时正走在半道上,或是正在学生宿舍里,店门口来了要买东西的客人,见店主不在,就走了。沈幽兰也就无形中丢失了一笔生意,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开始几天,文科班那几个住校生并不知道有人为他们的冷菜加了热,渐渐地,就觉得菜的味道有些可口,也有了热气,特别是那位失去母爱的尚尤志同学更是发现自己带的“裹脚布”变成了一罐刀工均匀、菜里有了油香的时候,就知道在这冬天的日子里,每餐都有人在为他们热菜!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的师娘!
一天,他们一道来找师娘。
“姨娘,我们的菜是你热的吧?”那个方头大耳、极懂礼貌的明光华满脸感激地望着沈幽兰。他依着他妈的嘱咐,不喊沈幽兰“师娘”而喊“姨娘”!
“师娘,我、我……”瘦弱、脸色腊黄的尚尤志咧出两颗虎牙,更是不知如何感谢。
“……”
高中的学生了,该懂的事情他们都懂了,他们知道师娘开店的辛苦,在这辛苦中间,每天还要为他们热菜,实在叫人过意不去。他们来找师娘商量,要借用锅灶,每餐由他们自己来热菜。
倘若放在第二个地方,沈幽兰或许还有些不放心,但现在学生是要自己动手在她家的灶台上热菜,这既能让学生餐餐吃上热饭热菜,又可以腾出她的时间来做生意,她当然乐意。“行啊。我还能教你们怎样把菜烧得好吃呢。”那天,她这样对那几个住校生说。
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因为她的善良,她的和霭,她的平易近人,以及她对学生的热情、信任,以至很快就招来了使她很长一段时间的担忧直至无比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