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金钱与汗水(1 / 1)

师娘 强疆 2288 字 8个月前

第四十四章 金钱与汗水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哈十八 】三哥沈三吉第二天带着木瓦工到现场一看,说:“哈,这儿拉个店面太容易了!”就将那三间厦屋临街的东面墙上拆开了一个六尺宽,三尺高的大窟窿;木工比照窟窿的大小,用木料做了个十分富实的槽窗架上去:白天拉开槽板,就是一个敞敞扬扬的做生意的窗口;晚上推上槽板,落下锁,又极其安全。

沈幽兰心细,三哥开窗口的时候,她时不时跑过去看上一阵,见正对街心的那一面,只有窗口没有门,就想:“假如有客人要进店里来,不是要从中学兜个大圈子?那多麻烦!”就要三哥为她在橱窗口北面再开个么门。三哥说:“再开门就不谨慎了。姑娘的绣房,生意的店堂,这是不能随便让人进出的。”沈幽兰说:“真的进来有事,你不给人家方便,那还不让人骂你是孤癖相,何况这是做生意,要讲求人缘呢!”

三哥只得依从办了。

“这房子是风火墙,没有屋檐,天晴是没事的,要是雨天,顾客来了不就要站在店前淋雨?”沈幽兰想着,就又建议三哥他们在窗口前再伸出个遮风挡雨的“爪儿”。伸出“爪儿”也容易,用砖头在窗口外砌两个墩子,在墩子上架几根毛竹,平盖几片大瓦,也就行了。远远看,这“爪儿”很像一个小亭子,开始,沈幽兰还为自己这个创举很高兴了一阵子。

沈幽兰的小店是秋季开业的。

论做生意,这个市口也确实不错。虽说不如黄玲香的“知青”店那样在街中心,但这里从早到晚,来往的行人还是很多的。街上人说:石拱桥北头是孤峰铺“政治文化的中心”,对一个偏僻的大山区来说,这话是对的。医院、中学、小学、公社首脑机关、影剧院,全部集中在这一段,能不热闹?病人住院要买毛巾牙膏牙刷,产妇要草纸卫生纸,还有亲朋好友来看望病人、产妇,也要买礼品……中小学加起来有十几个班级,上千的学生,这些年念书讲究教学质量了,学生要用的笔墨纸张也特别多。渐渐地,风气似乎在变,干部下乡也不带粮票小钱了,“吃喝风”渐渐兴起,尽管孤峰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但每天到公社的小车还是不断,“嗤溜”一声就来了,来了就要吃,吃要吃好的:香烟是带过滤嘴的,酒要够档次的……因为“近水楼台”,方便,这些生意大多落到沈幽兰的小店里。影剧院也有一笔好生意,“责任制”后的庄稼人是有忙有闲的,每户就那么几亩田地,胳膊带把劲,不声不响就把庄稼种下去了,多余的时间没处用,大多欢喜到街上来,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也不论剧场里是演戏还是放电影,他们都爱看。单是看戏看电影吗?还得买香烟瓜子,眼睛看着,嘴里闲着,那多不公平!卖瓜子的利润最高,能赚对半利润!还有小店斜对门的那个大四合院,那院里住的全是公社机关的家属,他们每天开销的油盐咸淡也不少……

当然,这些生意也不全是沈幽兰兜揽下来,还有桥南的供销社,黄玲香的“知青店”。如果说对沈幽兰小店冲击最大的,那就是黄玲香的“知青店”!

沈幽兰现在开店了,再也不能像往日样迟迟才上街去买菜,她每天要起大早匆匆把菜买回,再拉开店门做生意。这天清早,她又是匆匆上街买菜,但这天菜市上的人特别多,拥挤不堪。沈幽兰什么都不怕,就怕在人群中挤动!这可能是漂亮女人的通病吧。何况她现在的身体已经虚弱了,更不能在人群中挤动;凡是在人多的地方,她都要尽量避让。这天见街上人多,就站在街边上,装着拉呆,看着看着,无意中就又看见了石拱桥西头黄玲香那爿 “知青店”。

沈幽兰记得,她第一次看见“知青店”时,就羡慕极了!有钱好办事,这话一点不假。“知青店”盖得确实漂亮:藕黄色的墙壁,六棱形的玻璃橱窗,铁板做的宽敞的槽门,门上漆着天蓝色,门下按有滑轮,推一下,门就缩进墙壁里去了;橱窗外的上沿,也伸出了个“爪儿”,但那“爪儿”是用绿色玻璃钢瓦盖成的,绿莹莹透亮地映着橱窗里的香烟、瓶装酒……让人见了就馋得溢口水!店堂里装有好几支日光灯,大白天的灯也是亮着;画师也真有本事,几幅立体的画儿一搭配,几件商品一摆没,呼啦一下,整个货架上的商品无不五光十色充满了珠光宝气!站店的人也生得好看,不知从哪里挑选来的,全是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窈窈窕窕、灵光水嫩,见了人就是一脸笑盈盈,别说买东西,单凭这几个人儿,也就叫客人心里甜丝丝的了!更不要说她那店里还整天播放着那些乡下人很少听见过的“嘣嘣嘣”的音乐!多吸引人啦!

“这才叫真正做生意呢!”

那天买菜回来,沈幽兰拿黄玲香的“知青店”比着自己的小店,就感觉脸上像有无数的小蚂蚁在爬动,浑身不自在!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拿华丽、气派的“知青店”与自己的小店一比较,就觉得自己这爿小店又矮小又丑陋,丑陋得就像一个被小孩玩厌后而随手丢弃到墙角边垃圾堆里歪不歪斜不斜的一块小木头盒子!“还说像个亭子呢,和‘知青店’的一比,多丑啊!”不知为什么,沈幽兰那天特别富于联想,就联想到她老家那个整年烂眼圈的何老头!那又瘦又小的何老头整年烂着眼圈,红呲呲、水汪汪、烂糊糊的,只要见了阳光,他就要用手在额头遮起个“凉篷”,一滴滴掺着眵膜糊的昏黄的泪水就从那“凉篷”下滴落到地面!沈幽兰就觉得自己小店前那个“爪儿”就是何老头用手在额前搭起的那个令人恶心的“凉篷”!

“多恶心呀!这能做生意吗?”

沈幽兰是无奈的。她没有那么多钱用在店面的改建上!

但沈幽兰并没有因为自己小店的丑陋而冷清了生意。相反,她的生意是越做越远,越做越大了。

“买盐呀?这是细子盐,细盐放时间长了会化的,少买一些吧,吃完了再来。”

“宝宝,这蛋糕有些时间了,我正准备退给糖坊去呢。吃蛋卷吧,蛋卷新鲜。”

“缺几块钱?嗯,那就先拿去吧。叫不出名子不要紧,一个公社的,见了面会认识的。”

“……”

生意做的多诚恳呀!她的诚恳、她的人品赢得了顾客,赢得了生意!

那一阵子,沈幽兰小店的生意是红火的。当晚上清点钞票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二百多?这么多钱?”她卖的是日用百杂,听供销社的堂哥说,杂货的利润虽然不高,但利税加起来,还是能占到百分之五左右的。至于谈到税,那就更可笑了,左所长给她划定的,一个月只缴一块钱!“这样算,那还了得!”沈幽兰细算着,“二百块钱的百分之五,那一天就是纯赚十块,一个月就是三百块!我的天啦!是老师一个月拿工资的五六倍哩!”

开始站店的时候,沈幽兰老是不习惯。一是觉得整天在店堂里爬起爬倒,事情太呆板;二是站店堂眼巴巴盼着来人做生意,显得寒碜,觉得丑死人的。她很羡慕街上那些女人,有事没事,可以到处串动,能从上街串到下街,碰上认识的人有事无事都可以搭上几句,甚至可以陪人家坐上一阵,聊几句开心话;她更羡慕公社、学校那些双职工的女人,男的有事没事可以到办公室里去坐坐,去聊天,女的也可以去,去了就可以跟男人说说笑笑,而且讲的都是一套一套的,有板有眼。于頫在中学也算是个有点名气的老师,可是她就没那份勇气,也到老师办公室去坐坐,去找人聊聊!她不好意思去。“人家都是老师、文化高的人,你一个乡下女人,去了算什么?何况老师说的都是普通话,京腔!而自己呢?地地道道的土包子!”她想,就又想到老师们经常笑她说话“咯个”、“昧个”的,她丑死了,就更不好意思到那些公共场所去!现在开店了,她就更没时间去串门,去找人聊天,整天就缩在小店里,绑死了!

渐渐地,她习惯了,觉得开店这事不受别人的管束,自由自在,也很有规律。

每天天见亮,她就起床,开亮电灯,拉开小店的橱窗门,把店堂打扫打扫,把柜台、货架上揩揩抹抹,再把头天晚上收检到大柜里的食品搬出来,摆到货架上。这些年老鼠多,稍有疏忽,它就会咬坏食品袋,连那一包包的糖精、味精都咬。这是马虎不得的,马虎了就要陪钱。顾客来了,沈幽兰就更忙了,一直要忙到早饭以后。早饭是不要在家烧煮的,由丈夫拿饭票到学校食堂去买,很方便;中餐晚餐是要在家自己做的,又炒菜又做饭。虽然这很辛苦,但那比在食堂买要节省多了。

做中饭那阵子最忙人。丈夫上课去了,丹丹上幼儿园去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偏在这个时候,来买东西的人特别多。买盐买油回去做中饭菜的,买烟买酒招待中餐客人的,还有那些学生做作业时,突然想起缺本子少笔的……全在这时候赶来。沈幽兰只得一时跑到店堂,一时跑进厨房。幸亏她的厨房和店堂靠得近,就隔一堵墙。墙中央开了个小窗口,人在厨房里,可以看见店门外来买东西的客人。于頫曾戏笑她说:“你真聪敏,看店还安个嘹望哨,遥控着呢!”她知道丈夫是笑话她,就嗔怪地瞪一眼,说:“笨人当然也有笨人的办法!”那眼睛瞪得很温柔,也很动人。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份自己满意的工作,叫她怎能不高兴呢!有时,她正炒菜,菜在锅里“嗤嗤”地冒烟,正是需要翻炒的时候,那店门外来了顾客,叫着嚷着要买东西。她只得匆匆放下手中的锅铲,脆生生地答应着跑进店堂。等把生意做完结,锅里的炒菜已成了“黑煤炭”!那是没办法的,卖东西就得随叫随到,要不,人家会说你服务态度不好,下次还有谁来问津?

开店的这一年,沈幽兰是二十七岁。她的肤色本来就好,站店这事,不经风不见雨的,她那有红有白的瓜子脸更是显得嫩生、红润、楚楚动人。不知底细的,还以为她是个未出阁的的大姑娘,经常惹得从乡下来的男青年三五成群地拥挤在店门口那“爪子”下,为一支香烟几粒瓜子,争着抢着,嬉闹得无休无止。沈幽兰知道,这些傻小伙是在戏闹着给她看的,是故意嬉闹着不愿离去。她就同情他们,有时也笑着插上一两句话。小伙们就闹得更有劲了,直到于老师夹着教本回来或是丹丹从幼儿园跑回来喊“妈妈”的时候,小伙子们才傻了眼,才醒悟过来,就立即停住打闹,一个个失落落搭蔫着脑袋离去了!

其实,沈幽兰心里最清楚:她的这种脸模子漂亮,只是表面的,身体内里全是虚的。她相信了医院黄院长说的话,自己已是“乌龟给牛踹了一脚——遍身是伤”:关节炎、头晕、脊椎骨盘突出……女人的病她几乎占全了!原以为站店不下水不负重,这些病会养好的,实际并不如此。在店里站着站着,猛地就一阵阵耳呜、头晕、腰胀、四肢发麻。医生说,这些都是女人的慢性病,一下子没办法治好,只有慢慢地去“抵”。她真的就慢慢去“抵”了,“抵”长了,也觉得就是那么回事:身子整天木痴痴的,人整天昏沉沉的;眼前黑下来,她也有了经验,就马上紧闭双眼,什么也不动,什么也不想,躲过了那一阵子,人又清醒了,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寸寸节节的关节炎发作了,她就用活血止痛膏去贴。止痛膏是不要花钱买的,于頫有个就诊证,用那个证就能到医院开得到。她老是把这些不花钱的膏药一张张地贴到关节的痛处,要是晚上脱下了衣服,就能看到她的胸前、背后、胳膊、腿弯……都贴满着一小块一小块白色的膏药,就像是在一套紧身的衣褂上缀满了一块块小小的补丁!

整天忙在学校里的于頫当然知道她身上的毛病,见她开店以来,每天都是从早忙到晚,自己就过意不去。“受得了吗?啊?”下课回来,他总是这样心疼而又无奈地问。

这叫她怎么回答呢?忙?累?病痛?不管怎么说,比往日在乡下汗一把水一把,重一担轻一担,总要好多了,何况现在每天还能赚那么多钱,一家大小人每天在一起吃着热饭热菜!什么叫幸福?什么叫美满?这就是幸福!这就是美满!每当丈夫问她的时候,她都幸福得用那好看的杏仁眼睒他一眼,说:“受不了,你还能为我想出更好的办法?”最后又温存地补上一句,“尽是一张卖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