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孤峰行
沈幽兰这天去孤峰铺。
她这次去孤峰铺并不是如婆婆所说的”到福子那里去一块生活”,也不是如她自己想的“空闲了,到街上去看看”;她这次是去开会,去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议。
这么重要的大事,不及时组织学习、宣传、教育、解释还行吗?那时已不作兴召开“万人大会”了,就把这么重要的会议的规模最大限度地扩大到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生产队长、生产队政治队长、大队“两委”以及社直单位所有在职人员到公社影剧院开会
“靠边站”的干部经过一阵短暂风雨后,绝大多数很快又恢复了原职。但峰亭大队女主任的位子因为已有人顶替,尽管已复职的邵树人书记甚为恼火,执意要尽快恢复沈幽兰的工作,但沈幽兰终究心肠过软,虽然后来知道金霞接替她是早有预谋,但现在已既成事实,觉得自己如若再出来工作,势必对金霞打击过大;同时又知金霞是丁副书记一手安排,更何况通过近几年的大队工作,她对丁副书记的为人又深为了解,现在如若拿下金霞,定会让丁副书记大为不快,不仅对自己工作没有好处,更是容易造成丁副书记与她老师邵书记之间产生矛盾!于是,就执意以孩子小婆婆行动不便为由,坚持不再到大队工作。但她终究是一名※※※※,这次也就理所当然要参加会议!
当然,她去参加这次会议也有她的另一番用意:前不久,她才真正问清楚,中学那个出纳会计因为对方迟迟不得落实工作单位,直到两个月前才调走,这空缺的位置,学校意见仍是安排沈幽兰的,但县人事局说,沈幽兰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进不得事业单位。沈幽兰听后,本就一口气叹了,觉得这事对她已是“瞎子死了儿子——没有指望了!”偏偏刘正农校长又为她出主意,说国家干部家属每年有个千分之一点五的“农转非”指标,教师也属“国家干部”,沈幽兰只要能搞到这个“千分之一点五”的指标,进中学当出纳还是大有希望!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沈幽兰就叫于福直接去找邵书记。于福书卷气浓,他说他从来就怕见当官的,不仅不去,还把球踢给了沈幽兰,说:“你不是邵书记最得宠的学生吗?那你干脆直接去找邵书记好了,只要邵书记一出面,这事不就好办了!”
邵书记宠爱她这个学生,那是无庸置疑的。无论是在大队,还是在镇上,只要是遇见她,他都会亲切地问:“小鬼,”自从她到大队当了干部,再见面已不喊她学名了,“于老师这个星期可回去了?”当他见到她的脸颊上洇出一片潮红时,就立即改口问道:“你这两个小鬼呀,真不错。一个是教坛新星,一个是巾帼英雄,比翼双飞呀!”沈幽兰那时还不懂什么叫“比翼双飞”,但她明白邵书记话里的意思,那是对她夫妇俩的夸奖,更是对她的疼爱!
“这次去开会,一定得瞅个空子找一下邵书记,打听打听‘农转非’的事。”
这次大会很隆重。主席台上方悬挂着大红横幅,横幅上写着:“坚决贯彻※※※※※※※※※※※※※※※※※※※”。横幅下面的主席台上一溜两排是铺着浅蓝台布的长桌。长桌前排正中央坐的是高个儿邵树人书记,他习惯地穿着那件一扣到顶的深蓝中山装而笔挺着魁伟的身体,一双闪动匀速的眼睛似乎总是在正视着前方某一个地方,只有细心人才会发现,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总是在不停地向四周观察、思考着什么。邵书记左边坐的是革委会滕主任;右边坐的是一位长脸白净的年轻干部,说是特意从县里请来的宣传科长;分管教育的丁“黑头”丁木清副书记就坐在宣传科长的右边……
“他?”沈幽兰突然看见了坐在主席台前排左边那个最末位子上的何敬民!
何敬民此时正放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一叠文件,就在沈幽兰发现他的同时,他也感应般地看见了她,但很快就将目光收回到他面前的笔记本上,并显出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伪君子!”沈幽兰暗地骂了一句。
就在这时,会场出现一阵**。
这些年开会常常出现一种奇怪现象:年纪大的参会者总是极守纪律地坐在会场的前排,连大话也不多说一句;坐在会场中半部的大多是些中年人,他们就没有前面那些年老的坐得规矩、整齐,而是稀稀落落零零散散横着斜着交头接耳谈着队里的生产家庭的琐事;最不守纪律的就要数那些青年人了,青年人不坐前面,不坐中排,专找后排远离主席台的位子坐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活动自由,有利聊闲话或让思想开小差,甚至听到会议中途就溜之大吉!
这次会前,主持会议的丁“黑头”丁副书记在麦克风里就连连喊着:“向前坐!向前坐!二十排后的一律向前坐!”会务人员就如赶鸭子般将二十排后的人往会场前面赶着。青年的、中年的,就开始往前移动,会场就有了小小的**。惹得坐在前面如老和尚入定般的老党员、老队长们一阵阵愤慨,就回头骂道:“太不自觉,开会都松松垮垮,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
沈幽兰紧靠前排右侧“太平门”坐着。她坐前排,绝不是像那些老同志样,要认真听会,她有她的安排:坐这个位子最容易“监视”台上邵书记的行动,这道门是台上人出入的必经之路,只要一散会,邵书记必定要从这道门边出去,或是邵书记中途离开出去有事,比如接电话,比如上厕所……都要经过她身边这道“太平门”,那时,她就能跟上去,把自己找他的事说出来!
但那天邵书记中途一直没有出来,既没有上厕所,也没有接电话,始终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双目平视,丝纹不动。
沈幽兰知道,这指望他中途出来的希望是没有了,就只得耐着性子等到会议结束再去找。
“当干部的怎么个个都这么能讲呢?”第一个讲话的是那个宣传科长,他讲着讲着,两手就扬起来,用着一些肢体语言。沈幽兰瞟一眼他手中那厚厚一摞讲稿,心里就有些着急。她知道,科长讲完了,还有革委会主任;革委会主任讲完了,才能轮到邵书记作总结!这么一排列,她就知这个会议又是个“马拉松”的会议了!
她的思想开小差了。
无意中又看见主席台那末端的何敬民正飞快地在本子上做着记录。
“神种!”沈幽兰挪了挪屁股,坐正了身体,显出一副气宇轩昂专心致志听会的模样。“神种!”在骂第二句的时候,就显出几分鄙夷。
关于何敬民所以能很快从一个教育小组长升到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位子,社会上早就有种种传说!沈幽兰所听到的,主要是说何敬民得到了三位领导的赏识。其一位是公社一把手邵树人,说他所以赏识何敬民,是因为何敬民能写得一份很好的工作总结和讲话材料,邵书记本就是个很爱才的知识分子,工作又是极其追求完美,因此要想有个好的讲话稿或是工作总结,身边就非得有个笔杆子过硬的人不可。第二位是丁木清副书记,丁副书记赏识的不是何敬民的文章写得好,据说他赏识何敬民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有个习惯,下乡总欢喜带个黑色提包,觉得干部不带包就不像个干部模样,但带了包又觉得是个累赘而不愿自己亲自拎着,而何敬民不仅非常了解这一点,而且只要是有他陪着丁副书记下乡,他都是主动为他拎包;当然,何敬民又是丁木清副书记嫡嫡亲亲的外甥女婿,“是亲三顾”,他要提拔他也是理所当然。传得最玄的就是当年“※※※※”运动团的团长、现在县里的梁焕发副县长!据说在邵树人刚刚官复原职准备选拔一些年青人充实领导班子期间,不知是哪柱香烧到了梁副县长那里,梁副县长就不止一次地给邵树人打电话,要他在这次充实班子时,无论如何也要把小何选拔进去!
不管这三种传说里哪一种最靠谱,但何敬民已从一个普通的教育工作者提拔到公社革委会当上副主任,这是铁的事实!
沈幽兰鄙视这种人。起初,于福和何敬民同时追求她的时候,她确实暗地将他俩作过仔细地比较。她认为,何敬民这人青年、机敏、头脑灵活,人更生得潇洒;于福虽然聪明,但为人憨厚,接人待物更不及何敬民灵活。但她觉得,为人还是忠实为好;“忠实人不吃亏”。所以,在以后何敬民与黄玲香“闪电式”结婚后,她虽然一时接受不了那个事实,但很快又能平静下来,其中的原因也正在这里!
现在何敬民终究是当了干部混上去了,当主席台上那副眼光再次向她闪来时,她不能不感到有点茫刺在背的感觉,就觉得他那是在垂怜、讥刺她,甚至是在向她挑战!于是,沈幽兰又想到那个转户口的事,她咬住牙,暗自发奋:“无论怎样,一定得活得好一些!人死得穷不得;无论如何也得搞个‘农转非’,也到街上来,也和于福好好活出个样儿给他看看!”
整个会议上,沈幽兰似乎都把精力放到这些方面,以致于直到邵书记总结完毕,台上台下一片掌声时,她才知道会议结束了!就匆匆从太平门挤出去,到台上去找邵树人书记。
邵书记刚刚收捡好钢笔,将笔记本放进包里,准备离开,见沈幽兰站在面前,就问:“你?小鬼,有事?”
“邵书记,我想……”每次在邵书记面前,她似乎总觉得自己是个晚辈,说话免不了有点拘谨。尽管这次她事前曾有思想准备,要在邵书记面前表现得大方自然一点,甚至还带点撒娇,但事实没能做到。
“是有这个政策。但指标很少吧,听说今年全公社就一个指标。”沈幽兰说过自己的来意后,邵书记告诉她。
“我能符合条件吗?”沈幽兰追问着。
“当然符合。你也是教师家属,也属于‘国家干部’嘛,当然在政策范围内!”邵书记说着,就拎起包,开始往台下走。
沈幽兰像条欢快的小狗尾随在邵书记的后面,继续问: “那我通过什么手续……”
邵书记已知道她要说什么,就为她指着路径:“这‘农转非’的事具体归丁书记分管,你可以写个文字报告,直接交给丁书记。”见沈幽兰还有点不放心,就又说:“只要把报告拿到会上讨论,我会按政策去考虑的。”
沈幽兰知道邵书记工作有两大特点:一是政策性强,二是原则性强。既然是按上面的政策办事,沈幽兰放心了,说了声:“谢谢!”就如快乐的小鸟,飞快地向中学飞去,向丈夫身边飞去……从那匀称、活泼的背影上,丝毫看不出她已是一个遍身是伤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