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批斗于福不久，队长沈长庆就派出几个劳力把队屋东头那间仓库里的犁耙车耖等农具全部一个不留地搬了出来，用些石灰水把土墙里外粉刷干净，再去弋河镇买来一块黑板往墙上一挂，一间宽宽敞敞的教室就成了；至于课桌的事那就更好办，谁家的孩子谁家带，虽说那些课桌有高有低有长有短甚至是大洞小眼，显得有些难看，但谁也不在乎，因为家长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只要孩子有个读书的地方就行！只是在挑选老师的问题上，仍是费了些周折：于福挨了批斗，当然不能当老师；何敬民竭力推荐沈幽兰，但她致死不愿当；金霞想当，但社员不放心……挑来选去，最后还是何敬民说了算。“当老师是事是关系到为哪个阶级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大事，这老师就让‘贫协’代表刘巨人同志兼着吧！”于是，小驼子刘巨人就不仅是当着孤坑生产队的会计，为了革命政权的巩固，又兼起了孤坑民办小学老师的重任！

这天下午第一节课，也是刘老师最擅长的特长课——教学生学珠算——一开始，他扬着手中那个十三档的算盘说：“今天啊，我教同学们打算盘。”稍停片刻又说，“这打算盘啦，非常重要，为什么重要呢？”说着，就如说书人卖着关子，“因为学会了打算盘，你们一个个就能像我样能当会计了！”他又用那只空着的手拍了拍自己那俯向地面的胸脯，说：“知道吗？当会计多好啊，每天不要跟社员一样起早摸晚，也不要风里来雨里去，只要夹个工分本，拿支笔，为社员记记工分，到年底保证你的工分比那些最强壮的男劳动力的工分还要多得多！大家说这学算盘将来当会计好不好？”

就在满堂学生一片叫好的同时，三个女孩大大方方走进了教室。

刘巨人有些莫名其妙，巴眨着一对小眼睛问：“你们不放牛，跑到学校来干什么？”

黄玲香就啪地举了个少先队礼，说：“报告老师，我们也要来念书！”

刘巨人微微一怔，脸上很快就浮出一丝难以说清的怪笑，说：“念书？你们不是已经念过书了，还要……”

金霞说：“我们想跟你学算盘！”

小驼子听这么一说，心里踏实了，就高兴得“哗啦”一声摇了一下手中的算盘，说：“学算盘好哇！可、可是没、没地方坐啊？”

沈幽兰说：“我们不坐，站在教室后面就行。”

小驼子更加开心，就半开着玩笑说：“到底是当过班长的，就是能体谅人！好，快去后面站着吧，我要教大家打算盘了！”刘巨人见三个女孩去教室后排站定，这才重新竖着悬起手中的算盘，开始边拨打边念道：“一上一，二上二……”

终究算盘太少，只能是几个孩子公用一个，但孩子们学得还算认真。小驼子就满意地提着一根用竹根做成的教鞭在学生中巡视，就看到了仍站在后排的三个女孩。

“你们都没带算盘，怎么学啊？”

事情就是从这儿开始。

金霞向前跨了一步，说：“老师，我们有个问题，999×999怎么打呀？”

刘巨人“哦”了声，立即回到讲台，重新拿起算盘，竖在面前拨打，不等拨打到两位数，“悬珠”也不够用，又反复拨打，越往后打，嘴上就越是嘀咕不止：“咦，怪了，算盘珠子怎么不够用啊？这造算盘的怎么就不多造几个珠子？这珠子少了怎么够用呢？”小驼子反复地念叨一阵后，见三个女孩已走到他面前紧紧地盯住，心中本来就一阵阵发怵，再加上满堂学生也都从座位上站起，伸长脖颈看希奇般地巴望着，他更是慌乱得不行，就结结巴巴对三个女孩说：“不、不行，这算盘珠子少了，不，不，要不是你们这个数字太大了……不不，是、是……”

金霞和玲香就哈哈大笑。

小驼子尽管有些尴尬，但他是不甘心在三个女孩面前认输的，见她们发笑，就强词夺理地说：“笑什么？本来就是算盘珠子不够嘛！”

黄玲香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就说：“幽兰，你教教他这个笨蛋！”

小驼子没有听清黄玲香话中意思，更不能相信一个年龄不过十四五岁念书不过三四年的小女孩还能用这本来珠子不够用的算盘能打出这么大的数字，就轻蔑地笑着将算盘递出，说：“那好啊，你打给我看！”

沈幽兰伸手接过算盘，也啪啦地摇动了一下，严肃着脸说：“刘老师，我要打出来了，你该怎么办？”

小驼子闪动了一下小眼睛，极有信心地说：“你要是打出来了，我就跟你后面爬出教室！”

黄玲香金霞就高兴地拍手叫道：“好，我们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幽兰，打给他看看！”

沈幽兰很快将“999”拨在算盘上，还告诉小驼子这要用　“破头乘”的方法去拨打，说着就边念边示范：“九九八十一，九九八十一……”很快，算盘上就出现“　998001！”这个数字。

“刘老师，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用笔算一算。要是我错了，也跟着你后面爬！”沈幽兰把算盘递给小驼子，极其认真地说。

小驼子当即就打开他的记工薄，唰唰唰反复在纸页上演算了几遍，当结果与沈幽兰算盘上打出的数字一模一样时，他仍是不相信地反复暗自摇着头，说：“怎么是这样呢？怎么是这样呢？”

黄玲香和金霞已走上讲台，一左一右将小驼子夹在中间，说：“小驼子，你输了，爬吧！”

小驼子就朝两位女孩翻了一下白眼，稳稳站在讲台中央，大有泰山压顶不弯腰之势。

“刘巨人老师，”　沈幽兰那被激愤燃烧的脸上已丝毫找不到往日的温柔和怜悯，她一字一句字字铿锵落地，说：“当老师的要是说话不算数，那还能教这满堂的学生吗？趴下！”

正义和愤慨已完全使三个女孩的感觉发生了错位，就不再觉得眼前站着的小驼子是因为自己珠算的拙劣而显得尴尬甚至是带有几分狼狈，只觉得眼前的小驼子此时正如惊弓之鸟般瞪大着双眼忙于在人群中四处搜寻阶级敌人；只觉得眼前这个小驼子正在批斗于福的大会上怀着刻骨镂心仇恨咬牙切齿双手紧紧揪住于福的头发狠狠往毛竹扁担上按捺痛得于福已蜷缩成一团但仍不能原谅而反复踢打着要他直起腰杆跪毛竹扁担；只觉得正是这个小驼子因为担心会造成“千万人头落地”而要置于福于死地于是正在蹑手蹑足将于福所割的牛草一把把藏匿……想到这些，三个女孩尽管平时举止有别性格迥异，但现在已完全统一到一个极端的共同点，那就是也同那天批斗于福一样，要严厉惩罚小驼子，要小驼子如实交待陷害于福的事实！

“弟弟妹妹们，你们说，老师说话不算数，该不该跪下？”沈幽兰激愤地问道。

孤坑队的孩子平时最爱听的就是兰姐姐说话的那种甜美声音，现在竟在课堂里听到了，当然异常高兴，就齐声回答：“兰姐姐，该！”

三个女孩就一齐上前吆喝小驼子跪下。

小驼子自从当过那造反队队长，就不再屈服过人，这次见三个女孩要他跪下，就挥舞手中教鞭，大声叫喊道：“我是‘贫协’代表，我是会计，我是老师，你们是要造反还是怎么的？哦，我知道了，你们是在为那个挨批斗的小于福鸣冤叫屈！你们敢为受过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人来报复我，好哇！好哇！我会告诉何工作队的！我会告诉何工作队的！”

这话更是激起三个女孩的愤怒，她们就不顾一切冲上前扭胳膊按脑袋，比照那天揪斗于福的模样，最后由玲香和金霞将小驼子反扭到讲台下跪定；沈幽兰拖来板凳，准备坐在讲台中央进行审问……

就在这时，何敬民和沈队长赶到。

沈队长将肩上铁锹重重扎在地下，大声吼道：“干什么？干什么？作死啦？不想活啦？”

三个女孩只得放下小驼子，一起嘟囔道：“太欺人了！”

沈队长又骂小驼子：“还不起来，没用的东西！”

瘫倒在地的小驼子拱了拱，爬起，拉着何敬民的一只胳膊，哭兮兮地说：“何工作队，何工作队，他们这是在为于福报仇啊！”

黄玲香又扑到小驼子面前，说：“谁报仇啦？是你说话不算话，能怪我们吗？”就把小驼子打算盘代赌的事说了一遍。

何敬民正想说话，队长又冲三个女孩吼道：“还嘴硬？女孩子也学会打击报复了，这还得了！”

小驼子又哭着说：“队长，何工作队，今天只是个开始，我在这里早晚是要人头落地的，让我回到我妈那里去吧！我要回到我妈那里去！呜呜！”

沈长庆又骂：“这当老师不是干得好好的，到你妈那里去寻魂啦？”

小驼子指着三个女孩说：“队长，你是看见的，别看她们人小，心可齐啦！老是这样欺负我，就是我这人头不掉，也会被她们吓死了！呜呜！”

沈长庆就说：“齐心？齐心！”就转向三个女孩，“从明天起，你们都把牛交了，天天给我到田里去干活，累得两头勾到一头，看你们还敢不敢到处闹事！”